宋月潇面色一凛,手指点着桌面,沉吟道:“姜家一倒,西境武备竟然废驰到这等地步?”
“大帅,末将有些线索。”宋北溟思维敏捷,脑海里快速地翻找信息说,“姜西军之前为了要我们的租子,年年把红衣大炮借我们;我们从姜西军那边弄来的火铳也不用好,而姜西军为着那些火铳问朝廷要了不少银子。这些钱都去哪里了?”
宋星河的副将肖辰耽误到昨夜里才回到北原,他也出列,面色凝重地补充说:“末将也有些线索。此去西境,末将遇着一队流匪,又遇着几千游荡劫舍的漠狄,我们因着与他们交手才耽误了回程时间。西境能让匪患和敌寇如入无人之境,守备确实出了大问题。”
这些线索让在场的将士们陷入了死寂。
宋北溟率先打破了沉默:“大帅,有否可能,西境武备一直很差?”
军纪坏驰、守备空虚不可能半个月无主便荒谬到这等地步,众将听到宋北溟的话,交换视线表示赞同,皆是暗自心惊。
“若素来如此,姜西军从前是如何防住漠狄的?”宋月潇沉思片刻,果断道,“宋同知,你去查查。”
在场姓宋的,除了宋月潇,就只有宋北溟。
宋同知?宋北溟纳闷地瞧向宋月潇。
宋月潇淡然地宣布道:“宋北溟听令,念你首战告捷,本帅任命你为指挥同知,兼任神机营营长,你且先把神机营建出来,其他军务另有任命。”
众将一愣。
人人都知道宋北溟身手了得,是一块得天独厚做前锋的好料子。且不论宋北溟少时的战功和这五年对北原后备的保障,便只说这一场北原大捷,宋北溟用五千人破了娘子关,在关键时刻救了被困的踏雪军,且战术了得,拖足了时间等大军到来。凭这个能耐,不让宋北溟上战场,去建用银子都砸不出来的神机营?
瞎子都看得出来,宋北溟一心想当前锋且势在必得,宋月潇这样安排,还是亲姐吗?
宋北溟神色一敛,抿紧了唇,他几次要张口,看到宋月潇警告的目光,都把话忍回去了。
在场的将领们都知道宋月潇说一不二,但宋北溟是袭爵的北原王,又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于是个个心生不忍,想帮着宋北溟递个梯子。
施远先道:“大帅,小王爷他这五年为踏雪军又是出银又是出粮的,又有此番战功,不如给他换个活儿?”
焦武心直口快地接道:“小王爷那身手,不放前锋可惜了啊,大帅。而且,神机营咱们有吗?只有那十门大炮,而且还没有火铳,还用安个营长啊?”
宋月潇的脸色微沉,挑眉把手掌按在了案上,这是她要骂人的前兆。
看到她这个动作,一旁正想帮衬两句的肖辰立即自保地噤了声。
别的将领也都畏惧地把嘴闭严实了。
众将缩了缩脖子,对宋北溟不好意思地笑笑:哥哥们帮不了你了。
宋月潇双手撑桌,遽然厉了声:“兄弟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少回了,怎么着,你初来乍到,还挑活?谁不是一级一级升上来的?从三品指挥同知委屈你一个正一品郡王了?”
宋北溟扯着嘴角道:“末将……不敢。”
宋月潇再看向其他人:“本帅做事不公道?”
熟悉宋月潇的将领知道她的意思了,这不仅是在敲打刚来的宋北溟,也是在警告大家不要做莫须有的非议,不许坏了踏雪军的军风。
现在宋月潇办事有多公道,未来宋北溟立了功,升的就有多快。
大家都是凭本事,不得不服。
这是面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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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不能明说的考量。
宋北溟是北原王,但踏雪军的编制走的兵部,两边不能混为一谈。朝廷在老王爷宋青走了之后,特意把北原王与踏雪军主帅分开,用意就十分耐人寻味。
宋月潇无论是出于保护宋北溟还是踏雪军,都不可能让宋北溟在踏雪军一飞冲天,成为众矢之的。
而且,宋月潇看得更远,宋北溟不会一直在北原。
无论是天玺帝的意思,还是靖都百官的立场,还是宋北溟自个的出路,都不在北原。
倘若宋北溟留在北原,北原将会再有一次五年前的莫须有的诟病与惨败。
对朝廷来说,北原没有北原王爷,才是朝廷的北原。
天玺帝能纵容太子殿下把宋北溟放出靖都,那是因为太子能拴着北原王。
若宋北溟不在燕熙身边,天玺帝绝不会手软。
朝廷一直不肯给宋北溟的官职,宋月潇这个当长姐的拼着犯天玺帝的忌讳也要给。
从三品的官阶是各方能达成的默契,再往下着实太委屈宋北溟了,而往上她也做不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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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将只能听得懂面上的意思,皆是收了笑意,敛色齐道:“大帅公道!”
宋月潇末了意味深长地说:“宋同知,神机营你给我快点整出来!另有任命之事,稍后再议。”
整出来,不就是买出来吗?!
众将都替宋北溟肉疼。
神机大炮据说十万银子一门,要整出一个神机营的装备来,得多少大炮,多少火铳?原本小王爷供应着军备就是流水的银子,这又要建神机营,北原王府搬空了能凑够银子吗?
这长姐是真狠。
众将更加心疼小王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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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会,宋北溟在大帅府后面的池塘边,咬着芦苇望着西边。
“看什么呢?”宋月潇的长袍卷在北原的劲风里,她高束的长发被吹得乱糟糟的,却丝毫不掩她的利落精干。她逆风站到宋北溟跟前,“眼珠子快看出来了。”
“禀大帅。”宋北溟偏头答,“末将没有瞧什么。”
“叫长姐。”宋月潇把弟弟扳正了,哈哈笑道,“怎么着,与我还置上气了,私底下不肯叫我长姐了?”
宋北溟苦恼地说:“你们女子怎么说变就变,到底要我怎么叫?”
“我让你变个称呼,你就嫌我事儿多了?”宋月潇哼了一声,趁其不备,一个迅雷般的枣核敲在幺弟额头上,她得了手,畅快地道,“有的人,在你面前换着身份地变,也没瞧你多说一个字。”
宋北溟捂着脑袋,痛得咧嘴,也不敢还手,只能理论道:“那能一样么?”
宋月潇威胁道:“我可是你亲姐,不能一样么?”
“姐!”宋北溟求饶道,“放过我罢。”
“好啊,本帅放过你了。”宋月潇利落地一挑眉,“滚罢。”
宋北溟一愣,蓦然明白了什么,怕自己会错意,反问道:“什么?”
宋月潇又想伸手打人,这回被宋北溟警惕地躲了,她手上落了空,知道这小子一旦防备起来,她便得不了手,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扬手道:“另有任命之事就是本帅让你查西境守备空虚的事,还不快去!”
“大帅!”宋北溟跳了起来,“你是我亲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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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月潇看着宋北溟跑远,她撑着的笑落下去。
她的幼弟眼下还回不了北原,这次相聚,再见又不知何时。
宋月潇生出浓重的落寞来。
宋月潇想念父王母妃,踏雪军的军担落在她身上起,她一日不敢怠慢。
天玺帝、朝臣和边境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把什么都告诉宋北溟,却往往只能说到一半。
宋月潇看得明白,北原王那个位置,从前是四姓的制衡,如今没了制衡,天玺帝再容不下了。
若不是太子殿下的情份在,北原王就是继四姓后的下一个靶子。
宋月潇身不由己,而宋北溟是枷锁加身。
宋北溟比她苦。
宋月潇曾起誓,要像母妃照顾阿溟那样,让幼弟继续做个无忧无虑的潇洒公子,可她终究没有做到。
宋北溟在她照顾不到的靖都里,变成的苍天大树,已经不再依靠任何人。这些年里,反而是宋北溟在养着北原。
宋月潇很轻地对着宋北溟离开的方向说:“阿溟,长姐等着你回来的那日。”
第78章 神仙人物
尽管燕熙一行尽量避开官道, 还是走漏了风声。
西境总督府这几日挤满了人,尤其是今日, 天没亮总督府门前就吵吵嚷嚷的, 官吏们交头接耳。
官员甲焦急地问:“消息准吗?督台大人今日到?”
官员乙拍着胸脯道:“千真万确!督台大人出靖都起,咱们沿途驿站便都交代好了。一连几日驿站都没接到人,绝计是督台大人改道了。到西境的大小道路, 我们都安排了哨兵。昨儿半夜里的消息,在入西境的山道上见着一行人了。”
官员甲问:“没瞧错?”
官员乙笃定道:“错不了。哨兵说那行人一个个文质彬彬、贵气逼人的, 只有京官有那架势,和我们这些穷乡僻壤的乡下人不一样, 一眼就瞧出来。”
官员丙凑过来说:“督台大人特意避开驿站,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官员甲这几日心中惴惴,怕的就是这个,忧心忡忡地说:“我也怕着这事。哪有一品大员不用驿站, 专挑小路走的?你们说,督台大人这一路上会不会瞧见什么不该瞧的?”
官员乙道:“不会的, 大小主路, 咱们都安排好了, 不许百姓对面生的人胡说八道。”
官员丁道:“我听说督台大人不及弱冠,或许是少年心性,想要自在些也是有的。”
官员丙提醒道:“督台大人可是一口气扳倒了四姓并平步青云升到总督的人!绝非池中之物, 我们还是当心着点。”
官员乙嗤之以鼻道:“你也不用太紧张, 十九岁能有多少城府?你看那史书上, 这般‘年少有为’的, 左不过背后都有人。各位没听说么, 这位是‘倖臣’。”
他说完, 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他这一笑, 旁人也跟着笑。
有的话,不必多说,这里的人都懂。
天高皇帝远,西境是连皇帝都管不着的地儿,几十年来圣旨都传不过来的地儿,来个“倖臣”,又能整出什么风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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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岳西城里最早起的一批人家升灶时,南城门的守将见着了远处的一排车灯。
是车队!
这个时辰到的车队,还能有谁?
四处城门都早得了消息,将士们一夜不敢闭眼,守将亲自冲下城门,激动地招呼着大开城门,士兵们整齐列队。
早有人狂奔到总督府前报信,官吏们连滚带爬地往南门赶。当中不乏有人备了马车的,一时齐上车催马。
可车驾挤在一处,众人都想赶着第一个在总督面前长脸,互不相让,导致谁都跑不快,急得都要撕破脸了。
而没备马车的只好认命地自个跑起来,这帮子官老爷平日里四体不勤,哪有这般跑过,一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官帽都跑飞了。
好在总督府离南城门不算远,外头车队尚远 ,这帮官吏们总算赶在车队到前,在城门外列位站好了。
他们着急忙慌地整理冠带,在远行而来的车灯照着他们时,及时地换上谄媚的笑意,对着头车行礼。
头车的门关的严严实实的。
只有后车下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主动向守将出示了通关文牒,守领战战兢兢地不敢接,说话间就要放行。
倒是旁边的副守将崔涯客客气气地接过了,仔细瞧过之后,对着头车行了拜礼,放行了。
崔涯这一行礼,两旁的官员们哗啦跪了一地,山呼:“恭迎督台大人到任!”
饶是温演在高居内阁多年,也没见着如此夸张的奉承场面,他一时间感到强烈的不适,忍着心中厌恶,面上维持着客气说:“督台大人累了,各位散了吧。”
然而官吏们却不肯退,腆着脸一路随着车队前行。
到了府衙门口,官吏们争先恐后地要进去,温演拦住了说:“督台大人确实累了,晚些日子,督台大人会传各位说话,先回罢。”
温演越是推拒,官吏们心中越是没底,不知宣隐为何不肯见人。
他官吏们官阶比宣隐实在差了太多,不敢忤逆总督,只好悻悻停在门口,强行给门房塞“见面礼”。
温演冷眼见着,亲自坐在门房,研了笔墨,一件件仔细记账入册,还让官吏们都签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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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西城郊。
连绵的军田处,眼看要秋收了,有粮的地只有一半。
晨饭时分,只有一半的房屋升起炊烟。
一户人家早早开了门,男人提着农具出门,女人站在门边相送,嘱咐道:“今儿摘些野菜回来。”
男人沉闷地点头,走出几步,脸色越来越沉,七尺男儿不知想到什么伤心事,愣在原地,恨恨地把手里锄头掼到地上。
他气得满眼通红,回身用力把媳妇抱进怀里,压抑道:“咱们也跑罢,你嫁给我,一口白面没吃上,天天喝野菜汤,人都瘦得不成样子。我连自己媳妇都养不好,还算是什么男人!”
女人被丈夫突如其来的崩溃惹红了眼眶,仔细控制着情绪,小声地安慰:“待今年收成上来了,就能吃上白面了,眼看着就要秋收了,再忍忍。”
丈夫绝望地说:“种再多的粮,谁知道到手能有几成呢?”
妻子温声说:“多少得给我们够吃的口粮,否则军户们都跑光了,下一个饿的就是官老爷。”
丈夫眼里露出狠色:“不会的,剩下的人越少,他们只会愈发盘剥我们。”
妻子心中知道丈夫说的左右不差,不免落下泪来,可还是劝丈夫再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