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瑜思忖着说:“早在姜家出事时,宋大帅入都,朝廷上下都在猜测西境要划一部分给北原。”
说到正事,魏泰便顺手了,方才短暂的闪烁被他的粗枝大叶遮掩下去,他沉着地摇头:“北原的封地已经太大了,现下已是远超郡王规制,甚至也比亲王的封地都大了,且不说北原是异姓王,便是皇姓王,于公于私,都不该再给北原扩土了。”
严瑜忙活了一晚上,终于见到了正常发挥的魏泰,面色欣慰地说:“是的,这道理北原肯定也懂,于北原而言,少既是多,能维持现状已是陛下恩典。宋大帅和小王爷大约也并不想吃西境的疆域,是以宋大帅此次才非常干脆地从靖都无旨而返。也就是说,对西境的安排,陛下、内阁和北原原本是没谈出可行的章程的。”
魏泰道:“没谈拢是正常的。”
严瑜点头,他今夜里费神颇多,年纪上来了,有些挨不住,于是给自己又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喉咙说:“不过,我瞧着,今日西境的安排谈好了。”
魏泰瞧出严瑜的疲惫,他见严瑜把杯子放下,本想去替严瑜把水再满上,正要抬手,遇上严瑜瞧来的目光。
魏泰一贯知道严瑜心细如针,魏泰自知是个粗人,他在人情练达上极不合格,但他对严瑜的了解却算得上是触类旁通,他能从严瑜很多细微的变化猜知严瑜的情绪,他克制地管住了自己不该有的小动作,说:“他们方才不就是在开玩笑么,谈什么了?”
严瑜是个半吊子的武官,还是个半吊子的文官,连个举人也没考上,在这荒凉的西三卫里遇着了个赏识他的魏泰,半辈子都扎在这里了。人有七窍玲珑心,严瑜通了六窍,却独独在某一窍上于自己格外不上心。
严瑜错过了魏泰方才的慌乱,兀自说:“总督想必是要给小王爷请个武官之职,至少是个总兵,甚至可能是都督。”
魏泰不可置信道:“小王爷可是个郡王,便是封了都督,也被总督压了一头,屈才了吧?”
“爵位与官职不是一回事儿。”严瑜沉吟道,“小王爷有着爵位,他可以吃爵位的俸禄、享着郡王的荣光,但他不能凭着爵位带兵上阵。尤其是在北原那种全凭本事和战功地方,他耽误了五年,陡然回来,就是个新人。宋大帅为着服众,也不可能给亲弟弟晋主将,小王爷虽是北原的主子,北原却没有一兵一卒是他带出来的,他如今的处境也尴尬,必得从头再来。”
魏泰说到行军打战是一把好手,他肯定地说:“踏雪军已经非常成熟了,无论是打法还是组织,都是当前大靖一等一的好。此次北原在临西洲被围,问题并非出自踏雪军内部,而是莽戎、漠狄同时发难,又碰上西境有疏漏,否则根本不必等小王爷突围来救。可以说,只要不发生极端意外,踏雪军就是铁桶一块,并不需要新将领,就算小王爷天纵奇才,北原也不需要。”
“是的。”严瑜还是觉得渴,又倒了杯水,他端着杯子慢慢喝着说,“北原的北边防线牢固,它的风险只在西边,只要西境能把漠狄按住,北原仅对付莽戎的话,有宋大帅坐镇,可以高枕无忧。”
“若我是宋大帅,便会与西境加深合作,护着西境,就是护着北原。”魏泰把目光从严瑜端杯子的手指上挪开,他将心思全沉在了正事上,“那么,送来西境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小王爷了。“
严瑜与魏泰每次谈到这种程度,都感到很舒服,他的思绪走的更快更远,在思索中微降了语速说:“而且你瞧,此次汉临漠将军封了都督,来掌西境军事,他带了两万汉家军来,却没有先到西境最出名的娘子关,而是先去了西洲。西境有一千里边境,汉将军选择从最西边开始入手,怕也是有深意的。”
严瑜说到关键处,目光一闪,他将杯子按在小案上,倏地注视住魏泰,严肃地压低了声音说:“汉将军是奉陛下之命到西境的,他的布兵大约也是陛下的意思。”
魏泰听出极为紧要的信息,心中猛地一提,跟着压低声音说:“你的意思是说,陛下会把西境的边境线分给两个主帅?”
严瑜手指点着案面说:“是的。”
魏泰立刻明白了:“今日小王爷来了咱们这里,意思是咱们西三卫要归小王爷统领了?”
严瑜觉得自己太不容易了,终于将一晚上的事情给顶头上司捋顺了,他欣然地说:“是这个意思了。我瞧着大帅大约也是这个意思,否则便不会派小王爷来这趟西境。”
魏泰一拍大腿站起来:“咱们地处岳西郡与平川郡交界处,若从我们算起,整个平川都要划到小王爷治下,往后我们与北原的联系便不用藏藏掖掖了,说不定还能和踏雪军并肩做战,痛快啊!”
严瑜舒展地坐直了,也跟着痛快地笑出来。
他见魏泰难得如此上道,索性一次把原委都帮他分析透彻了,于是接着说:“如此,于大处看,既不用把西境划给北原,又能借力踏雪军解西境的燃眉之急,朝廷是一举两得。吏部和内阁也高兴,小王爷若在西境有功,不必在爵位上动文章,而是把小王爷放入朝官范畴,照着官职升迁便可,还能顺手用官员规矩约束小王爷。否则小王爷的爵位再往上走,便要封亲王了,一个异姓亲王,那实在是恩宠太过了。再者,把小王爷放在西境,小王爷就不是北原王了;反过来,若放小王爷到北原,真叫他当上实打实的北原王,就会是朝廷心尖上的一根刺。”
魏泰将心比心地想,捋出了关隘之处,疑问道:“可这也得小王爷愿意,否则朝廷顾着北原的情面,也不能让小王爷太难受。”
严瑜道:“小王爷是聪明人,必定也想通了其中关隘,他领了差事来西境,便是表态。再者,小王爷与总督大人有着不同寻常的情分,他来,也是水到渠成的。”
魏泰又开始发懵了,问:“我听闻在靖都时小王爷和总督是有些传闻的,莫非他们当真是那般?”
“我的指挥使大人,”严瑜恨铁不成钢地说,“他们都这般无惧人前了,您还没瞧明白?”
魏泰又听到严瑜这般唤他,他受不了地偏开头,望着地上的晃动的烛影说:“这事儿这么大,他俩胡闹着就能定?”
“能定。”严瑜目光沉稳地说,“他们的关系,于大靖是好事。他们是西境与北原的机会,也是大靖的机会。无人会反对的。”
严瑜在心中说:否则,天玺帝绝不会允许堂堂太子殿下与一个男人不清不楚的。
严瑜真的非常聪明,在偏远的边境上,听着西风萧索,竟然想到了:如此严丝合缝的安排,实在不像是巧合,所有的偶然和意外,合并成了非常大的一盘棋。
严瑜倏地背上一凉,想到:若这盘棋,有着执棋人,那么那个人会是何等的恐怖与高明?
他甚至隐隐地发觉,这等运筹的水平,已经不止是执棋,似乎有着某个人超脱于棋盘之上。
那个人,玩的不是棋子,而是棋盘。
第81章 刺溟入骨
西三卫到总督府有近百里。
燕熙和宋北溟出了营门, 卫持风从马房牵出揽月破云,举目四望, 主子已经被北风惊雪掠走了。
卫持风望着远处共骑的身影, 与紫鸢、都越交换了一个眼神,说:“想来今后咱们要时常相处了,到了总督府, 给你们备房。”
紫鸢当仁不让地说:“给姐姐我备间上房。”
卫持风知道紫鸢的身手,对她格外尊敬地应道:“好。”
都越客气道:“我和方循共用一间即可, 我和他轮换着来,平日主要还是跟着小王爷。”
卫持风记下了。
三人边说边上马, 紫鸢扬鞭,卫持风见着了连忙说:“姑娘唉,咳,咱们骑慢些。”
紫鸢莫名其妙地瞧向卫持风。
卫持风尴尬地又咳了一声。
都越明白了, 对紫鸢说:“鸢姐,咱还是别跟太近了。”
紫鸢忽地笑了, 她望月挑眉, 策马飞奔而出, 在风里说:“咱们分三个方向,远远护着,姐姐我先跑一步了。”
-
满月流霜, 飞蹄踏月。
“微雨, ”宋北溟在风里和燕熙说, “这回不叫你一个人回去了, 我送你回家。”
燕熙靠在宋北溟的怀里:“送我回去后, 你走么?”
宋北溟用侧脸蹭着燕熙的发说:“不走了, 与你在一处。”
“西境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燕熙被蹭得舒服,叹气道,“我现在好穷,养不起你。”
宋北溟本是轻声笑着,听到这一句想到什么,微怔片刻,问道:“你想拿自己的私库养西境?”
这于燕熙仿佛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他漫不经心地说:“不成么?”
宋北溟从侧面去瞧燕熙,燕熙回首来望,燕熙的目光毫无躲闪。
其实早有预料。
堂堂一国储君到边关,为了什么?燕熙现在威望、地位都有了,缺的只是兵马。
宋北溟想:我或许就是爱他这般天大地大、满不在乎的傲慢。
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彼此不掩饰野心,也不避讳做事的不择手段。
宋北溟没有说破燕熙故意给他的暗示,他顺着话说:“哪里舍得叫你穷。本王来养你,还要教你挣银子。”
燕熙袖袋里还装着宋北溟送他的钥匙,小小一枚物事,蓦地变得很重,燕熙想要把它藏得更深,手指往袖袋里探:“小王爷到底有多少银子?”
宋北溟料事如神般捉住了他的手指:“太子殿下没找时间去北原王府数一数?”
燕熙根本拿宋北溟在他身上胡作非为的手没办法,捂着这边,便丢了那处,一不留神,被宋北溟从袖袋中摸走那枚青铜钥匙。
燕熙微恼地看着他。
“这么喜欢?”宋北溟笑意加深,意味深长地说,“日日带在身边?”
“它值好多钱,当然喜欢。”燕熙抬手要拿回来。
谁知宋北溟竟收走了,又在燕熙不明所以间,摸出枚一模一样的金钥匙。
金钥匙上穿好了红绳,宋北溟把钥匙做成了坠子,绑在了燕熙的脖颈上,他掀开燕熙一角衣襟,把金钥匙丢进燕熙的衣襟里说:“除了用钱,不许摘下来。”
金属的凉意滑入燕熙衣内,他在宋北溟赤礻果礻果的目光中,生出异样的触感来,说:“你这算嫁妆么?”
宋北溟叹气道:“可惜连嫁妆都算不上,你家里还有个指婚的太子妃,我这最多只能算是白送软饭给你吃。”
“好吃。”燕熙勾了笑说,“你好好表现,我吃高兴了,给你封个良娣。”
“大胆点,往高了封,我宋梦泽要当太子妃。”宋北溟扬鞭畅声道,“只是,要娶北原王,太子殿下聘礼够么?”
“不够啊。”燕熙又叹气,“西境一盘散沙比不上北原固若金汤。”
“何止一般散沙,简直是千疮百孔。”宋北溟说到正事,面色沉重,“我一路瞧来,平川郡各卫所的军户跑了大半,卫所空虚,边防如同无物,姜家人鸟兽散,剩下的人也是三心两意。就这模样,漠狄一旦来犯,西境边线一捅就穿。”
燕熙愁眉难展,望着明月喟叹:“是啊,风雨飘摇,我这总督都不敢睡。”
“微雨,有我在。”宋北溟轻轻抚着燕熙被蹭乱的发,“叫你好睡。”
诺大的西境,竟然无人可用,燕熙知道宋北溟此行来意,他对宋北溟说:“西三卫以东,交给你好不好?”
宋北溟说:“好啊。”
燕熙捋着白日见闻的思路:“这一带的兵跑了六七成,军户制已经到头了,不能再走老路,我想要募兵。你们北原募兵制就走的很好,我想要十万像北原那样的兵,帮我守住西境的东线。”
宋北溟还是答:“好啊。”
燕熙诧异道:“小王爷怎么什么都答应?”
“北原和西境唇亡齿寒,帮西境是情理之中,也是势在必行,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我长姐的意思。”宋北溟说,“而且,西境是我相公的地,我怎么着也得帮着看好了。”
燕熙纠正道:“这首先是大靖的地。”
“是吗?”宋北溟抬着燕熙的下巴,“太子殿下是这样想的吗?”
燕熙偏头瞧住宋北溟,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片刻,燕熙扭回头,望着马蹄下被月光照得霜白的草地,没有解释。
宋北溟亦不追问。
他胆大包头地说:“微雨,你来西境,太子便不好使了。你事事都得仗着我,我要做什么,你也只能由着我,怕不怕?”
“我好怕啊。”燕熙靠在宋北溟怀里道,感到某种变化道,“你杵得我好害怕。”
“本王什么都还没做,好生冤枉,”宋北溟的手徘徊在燕熙侧颈说,“我一个正人君子,一直在被某个人纵火。”
“哪有人这么坏?去纵你的火?”燕熙感受到某种威胁,叹息道,“是你想太多。”
宋北溟贴在他耳边说:“是太子殿下手段高明。”
燕熙被烫得耳朵红了,宋北溟看怀里美人儿无辜又不躲闪的模样,大笑着加快了马速。
北风惊雪一路疾驰,燕熙被宋北溟拥在怀里。
他们把大事议完,便都没再说话。
浪荡大胆的调情和虚与委蛇的试探都被他们默契的抛弃。
思念——早在见面时便如千机线般将两个人紧紧缠绕,他们一静下来,思念便开始漫延,怂恿着他们去纵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