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想象,他在崖底经受了什么,才如此惨烈。
这伤势,已让他痛得发抖,眼神竟有些涣散。
微微睁眼,看到眼前之人,陆长渊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又不敢笑,眼底却染上了亮色。
“师……师弟……”
声音太小,全然听不到,萧靖却读懂了他的嘴型。
这一刻,男人又哭又笑,竭尽全力才将手中的剑推出了一点点。
满是魔纹的脸上,泪水无声而流,莫名悲壮。
萧靖浑身发冷,在他无声的祈盼中,拿起南斗剑,转身就走。
陆长渊心头一滞,眼底涌出深深的绝望,在他的漠然中,竟比死了还难受。
忽然,他转过头,冷冷说:“还要我扶你?”
刹那间,陆长渊双眸一亮,强撑起身子,虽痛得剧烈颤抖,仍执意跟上。
大悲大喜,男人尝了个遍。
又十日,两人在一处山洞中修行,陆长渊的伤依旧骇人,功力好歹恢复了四成。
这些天来,不时有魔物寻仇,他们似听到了风声,妄图在陆长渊受伤时,一举斩杀。
外面,传来说话声。
有阵法阻挡,三名魔物在山洞外徘徊,不时咒骂,不时用魔语说着听不懂的话。
人走后,陆长渊睁眼,商量道:“师弟,我已好得差不多了,离开如何?”
“去哪?”
笑了笑,陆长渊神情惆怅:“有一处地方,我想带你去看看……”
哦?神神秘秘的,倒让他好奇。
两道遁光远去。
渐渐的,魔气越来越稀少,灵气充斥在天地中,不时可见人修。
又遁去半日,已是一处热闹的城池,凡人和修士来来往往。
两人披着斗篷,隐去样貌。
路上,摆满了小摊,除了卖丹药灵符,不乏有凡人之物。
忽然,一个稚气幼儿跑着跑着,一头撞在陆长渊的腿上,摔了个屁股墩。
那幼儿古灵精怪,当即捂着头,哇哇大哭,惹得行人侧目。
然而,他们的气息太危险,虽看不透修为,可但凡有眼力劲儿的修士,也不会自找麻烦。
一妇人跑来,她面色惶惶,扑通跪地,磕头道:“小儿冲撞了两位仙人,还望恕罪啊!”
“无妨。”陆长渊后退一步,与她稍稍拉开距离,随口说:“你的儿子有仙缘,这把法剑就赠予他耍耍吧。”
愣愣接过剑,妇人惊喜万分:“多谢仙人赐福!”随即,又拉过幼儿,一同道谢。
走远后,萧靖诧异看了看他。
陆长渊笑了笑,温柔问:“师弟,可有不妥?”
“你……变了很多。”
以往,明渊真君最是冷情,别说赠物,多说一句都罕见。
陆长渊一顿,想起那幼儿稚嫩的小脸,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他和师弟青梅竹马,若能情投意合,再诞下一婴儿,定是一桩美事。
那时,师弟就不会再想走了吧?
呵!
想着想着,陆长渊自嘲一笑,他在想什么,竟妄图以一血脉婴孩将师弟困在身边。
他们都是男子啊!可……若真有可能?
浮想联翩之际,被一阵阵吵闹的声音打断。
不远处,七八名练气修士推推搡搡,笑着闹着,往一繁华阁楼而去。
“快点快点,扶柳公子又接客了。”
“距离上一次,都过去半个月了呢。”
“听说,上一个恩客都有特殊癖好,将扶柳公子快折腾死了。”
“要我说,桃花阁的炉鼎中,还是扶柳公子的滋味最好,身段够柔,又贱,可惜啊……”
“可惜什么?毁了半边脸?”
“扶柳公子还是得戴面具,不然就吓死人了。”
两人走去,来到一烟花之地外。
貌美的女修们在门外迎客,看到修士,就娇笑着拉进去。
忽然,三名女修见了他们,笑着相迎,在刺骨的寒气中,又生生止住脚步,互相推搡着,谁也不敢上前。
闹了几句,三人装作若无其事,又去招揽其他恩客。
这时,人群中爆发阵阵呼喊声。
循声望去,一穿着艳俗的男子扭着腰走出,他戴着一狐狸面具,露出一双春波荡漾的凤眸。
一步一扭,比妖精还撩人,说话时又媚又嗲:“哎哟哟,你们这么早就来了?”
“扶柳公子,你真美——”
人群中,一男修吼了声,将他逗得咯咯直笑。
“我美吗?”
男修们大喊:“美!”
他得意极了,眼波流转时,轻飘飘脱下外袍,露出冰肌玉骨的胴体。
刹那间,修士们沸腾了,他们一拥而上,肆意在他的身上抚摸,甚至又掐又咬。
忽然,一人被撞,不慎碰掉了他的面具,一张丑陋之极的脸暴露于青天白日下。
他半边脸焦如黑炭,嘴唇全无,露出红白牙龈,眼眶还少了一颗眼珠子,空洞得骇人。
他,正是柳元白。
露出真容后,柳元白捂脸惨叫:“我的面具呢,我的面具呢?!”
一叫,更可怕。
嚯!
人群大惊,像见了鬼,纷纷往后退,更有人呕吐不止。
“他娘的,老子打死你!”一个脾气暴躁的恩客怒不可竭,像受到了欺骗,扬起拳头就打,“把灵石还给老子!”
“黑店!”
“呸!哪门子的扶柳公子,分明是丑八怪!”
“丑人多作怪,干你一次,都嫌晦气呢,还敢要价奇高,也不看你配不配!”
“他还说,自己是宗门子弟呢,肯定是谎话!”
“退钱!”
“打死他,为民除害!”
砸钱捧过他的人不在少数,见到真容后,只想吐!
忽然,柳元白被一巴掌扇飞,又被拳打脚踢,在痛哭中,凄惨喊救命。
身体,非常痛,意识都模糊不清。
恍惚间,柳元白看到两个身披斗篷的人站在人群外,隐隐有些熟悉。
是……谁呢;
救我,救救我!
惨叫着,颤巍巍伸出手,祈盼那两人能救他一命。
“走吧。”萧靖说。
“好。”
两人遁去,彻底让柳元白绝望。
继续南下。
又四日,来到了一处凡人界。
御剑而行,山河湖泊尽收眼底,一座座城池如棋子洒落于棋盘。
春天了,草长莺飞。
陆长渊俯身而下,转眼间,停在了一处山村外。
这是哪里?
萧靖心存疑惑,可见过柳元白后,心知他并非漫无目的,也并未一问。
烈日当空,勤劳的村民们在田里劳作,肥肥胖胖的母鸡们在觅食,觑他们一眼,吓得逃了。
很快,走到一农家小院外。
屋里,传出嘹亮的哭声。
一妇人温柔哄着:“怎么哭哭啦,是不是饿了?”
哭声渐停。
神识一探,一乖乖软软的婴儿睡在妇人的怀里,吮吸手指,可爱极了。
心一动,仿佛有所牵引,看向婴儿时,萧靖红了眼眸,沙哑说:“是听枫师兄的转世……”
可,为什么?
他最后一缕神魂不是被柳元白捏碎了吗?
陆长渊:“那天,我以秘法将宋听枫消散的神魂聚在一起,助他投胎转世了。”
他说的轻巧,可萧靖心知,过程绝不简单,凝聚消散的神魂已是逆天而行,轻则反噬,重则遭天谴。
这一刻,恍若一道清泉流过心田,萧靖展颜一笑,如卸去背负,竟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笑了,陆长渊也跟着笑,“可惜,这婴孩没有灵根。”
萧靖摇摇头,叹息道:“当个凡人,安安稳稳过一生,娶妻生子、快活如意,就很好。”
随即,两人在门外留下一小袋碎金子、几瓶对凡人有益的丹药,敲了敲门,转身遁去。
门开,妇人看了一圈,正疑惑时,看到地上之物,惊喜万分,连连感谢上苍恩赐。
自家孩子出世后,家里的好运气就没停过呢。
多谢仙人赐福!
了却一桩恩怨,两人再度前往魔界修行。
一路上,安静得可怕。
正邪两道似陆长渊也眼中钉,手段百出,也要将他斩杀。
归途,却不见一人。
萧靖很不安,提议道:“师兄,我们找一处地方躲起来吧?”
“太迟了。”陆长渊看向左侧,淡淡说:“真会埋伏。”
踏入埋伏圈后,才有所觉。
话音未落,一道道遁光冲天而起,将两人团团包围。
敌人中,尽是高阶修士,他们组织有素,不多说半路废话,一出手就是大招。
半空中,上百名修士各司其位,有掠阵、有防御、有制敌,更有音修从旁干扰。
一时间,法术缭乱、法器纷飞,每一击都是杀招,势要让两人有去无回!
“杀——”
一声令下,进攻愈发迅猛。
幸好,萧靖在融入仙骨后,修为已至金丹中期,暂且有自保之力。
陆长渊一身魔气,已半步飞升,跳崖寻剑后,伤势太重,唯余四成功力。
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深知他功力大减,趁机要他命,专挑断臂处攻击。
不过,哪怕一身是伤,陆长渊也不会被他们拿捏。
长剑一抽,太阿剑和南斗剑光芒大作,发出清越的剑啸声,似迫不及待,要随主人征战。
两人对视一眼,使出双剑合璧之术!
陆长渊长剑一扫,划出一道九幽黑火,萧靖则舞剑助阵,将方圆万里的灵气都聚于剑尖,扬起狂风。
火遇风长,黑火燃起一片熊熊火海,沾上半点,哪怕是元婴大能也尸骨全无。
刹那间,哀嚎声此起彼伏,陨命的修士纷纷坠落。
只一击,就将敌人杀得溃不成阵。
两人一鼓作气,敌人狠,他们更狠,双剑合璧下,与敌人杀得难舍难分。
渐渐的,敌方不时有修士陨落,他们亦伤痕累累。
这时,一大能遁到阵营后方,在掩护下,抛出一玲珑塔,瞬间将两人困住。
局势斗转急下,众人谨慎驻足。
不多时,玲珑塔蓦然炸开,漫天碎片纷纷扬扬。
“我的仙器遗宝啊——”他目眦尽裂,嘶吼道:“杀了他们!”
此言一出,众人不敢大意,一出手皆是死招!
陆长渊御剑,却法力滞缓,身形蓦然一晃,被一击重伤肩部,嘴角溢出鲜血。
这一幕,极大振奋人心。
“他法力不支了,杀啊!!”
“杀——”
刹那间,令人眼光缭乱的攻击映红了半边天,不时地动山摇,山河尽毁。
萧靖退到陆长渊的身边,大喝:“师兄,我们撤!”
“好。”
方才,他们破玲珑塔时,并非表面这般轻松,再恋战,不过是自取损伤。
两道遁光一逃,众人紧追不舍。
一逃一追中,不时生死争斗,大能间的厮杀,令人闻风丧胆,不乏有修士抬头看,又吓得发抖。
渐渐的,双方互有损伤。
又一日,两人终于摆脱敌人的追击,遁入一山林中。
山洞里,两人浑身浴血,皆累得抬不起手臂。
其中,陆长渊的伤势更是惨烈,接连吐血,丹田几近破碎。
日升月落,两人躺了一天一夜,才稍稍恢复力气。
洞府里,火光昏黄,两道歪歪扭扭的影子交缠。
萧靖躺在地上,脸色煞白如纸,尽管入睡,眉头仍紧皱,似痛苦、似不安。
此时,男人坐在一旁,深深看着他,一言不发。
逃亡后,萧靖屡屡受伤,陆长渊常看着他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咳咳咳……”梦中,连连咳嗽。
陆长渊心疼,轻轻摸了摸他的侧脸,呼唤:“师弟……”
迷蒙睁眼,萧靖坐起身,澄澈的眼眸似水荡漾。
“师……”
忽然,心神一动,天地全无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跃出山洞,皆手持仙剑,与围困的敌人水火不容。
陆长渊目不斜视,柔声问:“师弟,你怕不怕。”
“不怕。”
“好。”陆长渊笑了,眼神无比坚定,滚滚魔气化成一条黑龙,咆哮着摆尾。
他体内的魔气,得魔种浇灌,又有死气侵袭,自然非同凡响,沾上者,魔气趁机入体,驱不出、化不掉,无时无刻不在蛊人堕魔。
陆长渊够狠,就算杀不死敌人,也要让他们心魔缠身,道心有损。
大能们气急败坏,大吼:“杀了这魔头!”
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帜,势要将他斩杀!
双方杀红了眼,缭乱的法术下,愣是将黑夜照亮,血红半边天。
这一次,大能们专挑软柿子捏,意图先杀了青莲真人,再杀陆长渊!
萧靖毕竟是金丹期,在围攻下,渐渐无力抗衡。
“噗!”
丹田被击中,吐出一大口血。
“师弟!”陆长渊目眦尽裂,将他护在身后。
萧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沉声道:“师兄,你先走,别管我了。”
他一人走,还能活命,两个人则如困兽之斗。
况且,自己死了,还能前往下一个世界。他死了,将魂飞魄散。
然而,陆长渊岂会苟且偷生,他曾一次次推开师弟。这一次,定要护他到底。
“呵,好一对苦命鸳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