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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邱献之所提及的荣兴村中,早年间多有身长龙鳞的人。
村中的人供奉龙神,将此视作龙神的惩罚。
那时仙门人也常遇恶龙作祟,时人对龙有多种惧怕与敬畏,所以将此称作为魔龙血症。
患上了这样怪症的人其实平日同常人无异,只是偶尔手臂上会重现“龙鳞”。
有人只是出生之时会显现这样的症状,有人则会时时发作,伴随轻微的疼痛与酥痒之感。
后来因为陆澄阳化气之术问世,又能驯服魔龙秋玄,创下惊人门,仙门便忽然传出了新的传言。
传言道是,魔龙血便是他所驯魔龙之血,可以使人灵力大涨。
于是无数人都对魔龙血趋之若鹜。
荣兴村中的这批身负所谓魔龙血症的人便同这传言染上了瓜葛,并不敢继续留在原本还算安宁的荣兴村,而是犹如惊弓之鸟四散流亡。
但是凡躯难敌拥有灵力的仙门中人,一时间无数荣兴村人不仅仅惨死在了魔门之人手中,也受到了部分本该匡扶济世的仙门修士和渴望永生的凡人的迫害。
以谢璟为首的仙门正士一直在追踪惩治魔门中人,但是一时难以查出所有仙门中作乱的人,也没有权利处置那些贪婪的凡人,导致束手束脚,还不能一网打尽。
陆澄阳并没有那么多耐心,只是发出了一道消息,说是惊人门门主知道魔龙血的秘密,并知道修炼之捷径,欲知其秘,便在荣兴村聚首。
他本来没多大指望自己能够引来这些人,可没想到竟然还真有不少人成队前来。
原本不剩多少人的荣兴村,忽然就热闹非凡起来。
起初陆澄阳也还没有得到“血衣仙”这个名头,仍是出身不鸣阁,后独身开宗的惊人门门主。
“陆门主,早闻您方入不鸣阁,修为灵力便超于常人,今日若能分享一二,吾等也将感激不尽。”
陆澄阳将手中叶子展了展,凑近嘴唇就静静吹了起来。
那些渴求的眼睛就那样耐心地注视着他。
可是他却觉得这些目光似是世间最可笑的信徒在凝视一个莫须有的神灵,叫他觉得荒唐至极又想哈哈大笑。
一曲完毕,陆澄阳问:“你杀了多少个人?”
那首先发问的人愣了一愣,才又恭敬笑道:“陆门主说笑了,吾等修士,怎能手沾鲜血,残害民生?”
陆澄阳也笑,只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的冷笑。
以前他从来没有这般笑过,倒是离开不鸣阁之后突然有了。
“你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那修士不明所以,但还是将身子前倾了过去。
陆澄阳低声道:“不手沾鲜血,怎么能取得真正的魔龙血?自然是手沾得越多越好,说一下吧,你杀了多少个人。”
修士本来有些心惊胆战,但陆澄阳的声音却如同魔音入耳,虽然有种诡异的诱惑力,却能让人奇妙地安定下来。
“回陆门主,十六人。”
陆澄阳手中的那枚叶子无声落了地,他复又问眼前成群结队的人:“你们呢,通通报上来,若手不染性命,自然修不得秘术。”
秘术二字一出,人心大乱。
“回陆门主,七人。”
“十人。”
“六人。”
“……”
一叠声的数字报上来,陆澄阳不禁微闭了双眼。
在场每个人的手上都是几条无辜又沉甸甸的性命。
复睁开眼的时候,澄净瞳的赤色登时流淌出骇人之色。
“陆门主,那秘术究竟是什么?”
那番笑容似乎是这群人与生俱来的。
也许不是与生俱来的——
而是仙门教养出来的败类。
陆澄阳轻呼出一口气道:“哪里有什么秘术。”
为首的那名修士迈上前来问:“陆门主年纪轻轻便已可问鼎宗师之列,听闻初入不鸣阁之时便已将化气之术修至完备之境,其中难道真的没有什么秘术?”
另外一名修士也附和道:“是啊,不鸣阁当任的谢阁主同样是天赋异禀,乃是百年不出之才。当世有这二位人物,背后定是有什么……”
“没有什么。”
陆澄阳截住了这修士的话,转而将一圈的修士都扫视了一遍。
这时候他又忽然想起从前谢璟初承八棱扇之时,无论是在外斩妖还是在不鸣阁修行,都总有弟子在窃窃私语。
“明明都是孤儿,为何就思庭师兄能入阁主座下?”
“都是天赋所致,虽然都没偷懒,思庭师兄定然能得到更多。”
“众生平等,哪门子平等了?”
“我若有思庭师兄的灵脉,定然也能卓尔不群,不至于在阁中悬在尾列。”
“是啊,之前那大师兄不就是因为思庭师兄资质太过卓绝都主动离阁了么?”
那弟子方才说完这话,就被树上的陆澄阳一枣子弹了头。
“你若有谢思庭的灵脉,也还是要日日如此枯燥修习,也许尝到点卓尔不群的味道,也就止步不前了。”
“你还未正式入道,就叫苦连天,处处比较,连跟谢思庭比灵脉的资格都没有。”
陆澄阳躺在树上一边啃着枣子,一边斜眼看着这几个弟子。
不鸣阁的弟子不存坏心,面子都薄,听他二三言也知道自己多不像话了,于是都纷纷主动去静思面壁了。
“没有什么。”
陆澄阳又重复了一遍。
他轻吹了声口哨,忽然有浓重的黑暗压在众人的头顶。
魔龙秋玄发出沉闷的怒吼,一爪直接掏出了为首修士的心脏。
在众人愕然的神色下,秋玄连杀了一众的修士。
“告诉那些今日没来的人,我会一个个将他们都清理干净,无论是仙是魔,是人是鬼。”
陆澄阳留了一个活口。
那最终留下的人已然丧失了神智,还是被秋玄拎起来扔出了荣兴村。
那时的陆澄阳也杀红了眼,犹记得独自在九城寻找该清理的人的时候,谢璟还来找过他。
不过他身遭戾气颇重,出手的细节也记不清了。
最终在一座废城之中,有几众人在伏击他,但都成为尸堆的一部分。
朵朵并无实形的红莲顺着血迹缓缓绽开,他仿佛成了炼狱中的恶鬼,浑身沾满了杀伐的腥气,但是却有一种疲态的美。
血迹凝成了一匹匹红绸,掩住了几近消失殆尽的生气。
与此同时,未落气的一个人用尽最终的力气奔出废城,对着急匆匆赶来的仙门修士失声高呼:“血衣仙,血衣仙!”
待陆澄阳走过漫长的猩红之路,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窜了出来,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盯着他,又望了望他手上和地上的血迹,目光并无恐惧,但是身子就定在了原处。
小孩突然呼吸困难,一张小脸皱在了一处,又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陆澄阳戾气微褪,瞧出了这孩子患有心疾,但是身上却有股不弱的灵力。
他朝小孩的灵脉注入一丝灵力,却像是石沉大海,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但是此时小孩的痛苦似乎减缓了一些,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说:“爹,爹爹。”
陆澄阳疲倦地说:“我不是你爹。”
小孩很委屈地哭起来,执着地道:“爹爹,阿周好痛。”
陆澄阳问:“哪里痛?”
阿周将衣袖撩了一下道:“这里。又开始长了。好疼好疼啊。”
陆澄阳陡然清醒,这孩子的臂上竟然长着密密的龙鳞。
而这就是真的龙鳞,并非是他所见过的魔龙血症所显示的似鳞片的东西。
“爹爹,阿周好疼。”
名叫阿周的孩子抖着手,委屈巴巴地说。
第45章 无忧
在陆澄阳的记忆之中,自己从未重新生出过所谓的龙鳞。
纵然无数人指责他纵魔龙祸世,甚至有人说血衣仙本身就是恶龙投生,陆澄阳身上也没再犯过那被称为魔龙血症的怪症。
唯独那诡异的女声,令他无从得解。
而眼前这个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也不可能只是一个乱跑的孩子那么简单。
陆澄阳轻握住了阿周的手,自己手上的血迹便顺着龙鳞的纹路流淌而去。
阿周手上的龙鳞仿佛饱饮了血液之后就慢慢消失了。
直到这时候陆澄阳的心中才恍然生出一丝恐惧,眼前的一片猩红最终彻底涣散而去。
阿周臂上龙鳞散去,疼痛感消失,欣喜地道:“爹爹,阿周不疼了!”
然而陆澄阳只能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后敌不过沉重的疲倦,突然昏倒了过去。
“爹爹!”
——
陆澄阳迷糊中感觉有人替自己掖被子,于是他死命拽着那人的手说:“别叫我爹,我没那么老,也没有儿子……”
谢璟将他的手拎起来,准备塞回被子里去,然而睡梦中的陆澄阳却仍然死死拽着他的衣袖。
陆澄阳忽然有些急躁,但是那股清淡的味道忽然钻进了他的鼻息之中,莫名让他觉得安心下来。
最终他好不容易松开了谢璟的衣袖,却又忽然扑进了谢璟的怀中去,仔仔细细地将那香味狠狠地嗅一遍,方才罢休。
陆澄阳复睁开了双眼来,不过一双眸子里满溢猩红。
谢璟盯着他的双眼,念起了静心咒。
陆澄阳眸中血红褪去,缓缓朝床榻另一侧靠去,同谢璟拉开了些距离。
倒是谢璟这时候摁住了陆澄阳的肩膀,道:“陆藏。”
陆澄阳一开口,声音有些哑:“谢璟,你怎么来了?”
“平苏郡里的尸身可都同你有关?”
平苏郡是徐城下属小城,也正是离荣兴村不远的旧城,此时想必正是血流成河过后的一片狼藉。
谢璟果然是来质问,而不为别的什么。
陆澄阳道:“不错,所以你是来杀我的?”
他也没想到自己一开口话竟然如此狠绝。
而那时,也正是那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女声头一次说:“不杀他,你就会死。”
谢璟听到那“杀”字,微怔了一瞬,才道:“那些剥皮的尸身,也是你所为?”
陆澄阳听出来谢璟的声音有些颤抖。
剥皮?什么剥皮?
纵然先前一路杀伐有些过头,但是这档子事情好像他没有做过。
陆澄阳吸了下鼻子说:“我只掏心,不剥皮。”
他这话自说得轻松,好像掏心掏的是个果核,剥皮也是去的果皮一般。
“掏心?”
这件事情同谢璟所说的剥皮恶劣程度都一样。
何况最终谢璟亲眼所见的惨况还是被掏心的尸首中还有被剥了皮的。
“仙门自会主持公道,处置……”
谢璟话没说完,陆澄阳便道:“公道?公道在哪里?”
“等仙门一个个查清楚,荣兴村中的人就已经死光了。”
谢璟微凝眉,语气却仍是平静至极:“你大开杀戒,其中还有无辜之人。”
“不,那每一个人都该入地狱。”
陆澄阳同谢璟对视,目光确实□□裸的坚决。
“五宗还会对此事进行裁决。”谢璟接着说,“我信你说的一切,其中一部分人定然不是你下的杀手,有人在此借机浑水。”
“陆藏,但你需当面陈词。”
陆澄阳没听进去几个字,忽然笑了起来道:“你好少这么多话啊。”
谢璟此时才皱了眉,将方才的话原模原样又说了一遍。
陆澄阳说:“我不需要当面陈词,我确实手上有无数条性命,五宗要杀要剐,便来找我好了。”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谢璟眉头深锁,道:“陆藏,你不是这样的人。”
平日向来温和平静的神色这时却难得出现了一丝慌乱。
那慌乱消失过后,那无可挑剔的面容上慢慢浮现出的——
是陆澄阳最不喜欢的悲悯。
先前在鹤闻子脸上望见过,他就自骨子里讨厌起来。
“那我是怎么样的人?”陆澄阳心里腾然升起了火气,“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吗,谢璟?”
“你以为自己成为的当世宗师,就真的能洞悉万物吗,我最讨厌的就是自以为是的人!”
“况且我已经离开不鸣阁多时,你不必再事事管着我了!”
“陆藏!”
谢璟忽然抬高了声音唤了他一声。
陆澄阳这时候才缓下声音来,重重地吐出几口气。
“对不起,我来迟了。”
谢璟并无怒意,只是又轻轻朝他说道。
那悲悯之色散尽之后,就只是简单的难过而已。
此时静心咒叠加至第七境,陆澄阳眼皮发沉,最终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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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璟重新为陆澄阳盖好了被子,垂眸凝视了他一会儿之后,才推开门出去。
正有个小孩躲在金光大殿的廊柱后面,此时听闻脚步声,才探出脑袋来。
“爹爹。”
这孩子好像见人都叫爹爹。
谢璟循迹到平苏郡之时,此地已经是漫天血腥之气。
五宗四处寻觅荣兴村民众和牵扯进“魔龙血”传言的人,另一头却有了惊人门门主屠城的消息。
先前陆澄阳在荣兴村收拾了一群人,手段就已经极其残忍,谢璟听闻便立刻找到其所在。
二人大打出手,奈何他未用全力,最终被止空伤及了灵脉。
小作修养之后他便继续寻找陆澄阳,最后在平苏郡找到了昏沉倒地的陆澄阳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