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这时微俯身子,摸了摸这小孩的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周。”
阿周张着黑得透彻的双眼,直直望着他。
谢璟纠正道:“爹爹是不可胡乱唤的,叫的是生你养你的至亲之人,只能叫一人。”
“还记得你的爹爹是谁么?”
阿周猛摇头说:“我不知道。阿周没人养。”
“那你娘呢?”
阿周道:“没有。”
小孩的回答都是不带任何犹豫的。
原来是个孤儿,不知怎的跑到了平苏郡去。
谢璟道:“过来吧,换身衣服。”
阿周换了衣服,又吃了些东西,眼睛中便更加有神采起来。
他扯着谢璟的袖子欢快地叫着:“爹爹,爹爹!”
谢璟又愣了一下,果然解释过后还是一样。
于是他便只当这孩子的“爹爹”是跟“觉得亲切的人”一样的意思。
谢璟临走时又入殿内望了下陆澄阳。
陆澄阳的面容此时终于陷入了安宁之中,谢璟不禁抬手去触碰了一下,陆澄阳的呼吸慢慢溢在他的指尖。
谢璟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又探了下陆澄阳的灵脉才掩门而去。
“爹爹,你要走吗?”
阿周小跑过来问。
谢璟又摸摸他的脑袋说:“你要同我走么?”
陆藏虽不至于对一个孩子失手,但是近来都受戾气所扰。
也许这孩子暂时由他收养会好些吧。
阿周道:“走,走哪里去?”
“去不鸣阁。”谢璟道,“是仙门之一。”
阿周指了指殿内,问:“那爹爹也去吗?”
他问的是陆藏。
谢璟道:“他,暂时不会。”
阿周听到了“不”字,便重重摇头说:“不,阿周不去,阿周要跟爹爹在一块儿。”
兴许是说完了话,他自己也觉得哪里怪怪的。
两个都是爹爹,可他又要跟爹爹在一块儿,这个爹爹要走他不跟他走,可是另一个爹爹也不走啊……
谢璟道:“那你便留在此处吧,看到那座殿了么,里面有些吃的。”
他指的是另一座金光殿。
阿周点了点头。
“过些日子,我会再来的。”
谢璟道完之后,便召出持恒剑御剑而去。
——
十五年过去,阿周成了泽清仙尊谢璟的座下弟子周无忧。
陆澄阳当初施下的那护身气箓已然完成使命,慢慢消散而去,归于世间浩荡之中。
他本来想探一遍周无忧的灵脉,但是突然有一道无形的气浪横亘在了他和昏迷不醒的周无忧之间,阻住了他伸去的手。
在周无忧消失前的那一瞬间,陆澄阳将浑身灵力爆发而出,可还是没来得及阻止下这强大的化气之术。
唯有一片雪花静静飘落在了他的手掌之中,又融化了下去,留下切肤而凉薄的寒意。
陆澄阳想起澹台珩说过,话本所流传的故事里也有几分真,便是他前世死时的雪景。
但是他闭眼前的一瞬,还没有见到任何雪景。
那对谢璟所说的“仙尊不如来看场雪”不过是一句戏言,不想会成了真。
他无比确信又是那纵遁物之术的高手带走了周无忧。
那个背后的人——也许是那个狐面人,一直在同他们玩着一个游戏。
一定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遁物之术,雪花。
雪?
陆澄阳陡然想起,当初溱云子也提及过遁物之术至玄妙之极,可以创出虚幻的自然之景。
可是那终究只是溱云子所提出的一种理想化的推测,当世应当还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
那么这雪花就多半是真的雪花。
此时已经临近人间六月,他前世死时该也是六月。
人间六月之雪,并非来自九城,而该来自常年冰封飘雪的极寒之地。
但是血蛊分明同他的尸身有关,源头又在青城,这样一想一切好像又说不通。
可他转念再一想,既然有人能够掌握如此精妙的遁物之术——
那么地点从来就不是矛盾点。
他的尸身,当年应当也是由高阶的遁物之术堂而皇之带走的。
第46章 雪落
谢璟御着持恒剑,一路向北而行。
分出的剑魂起初四散而行,始终确立不了新的方向,直至此刻才归于一个地方。
谢璟收剑之时,墨发很快就凝了一层薄冰。
北地朔寒,远离九城,人迹罕至,常年万里冰封。
日光照落此地,也犹如冰窖中的一盏灯,丝毫没有暖意可言。
此地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天然存在一道结界,若无特别灵器,则难以入内。
上一次他来到此地,还是数年前寻找陆藏尸身的时候。
前世陆澄阳消失之时,一道虚影横空而至,将陆澄阳重击。
人间六月飞雪,仿佛能将人间卷入巨大的寒冷漩涡之中。
原本脱手的八棱扇本不该爆发出那般惊天破地的力量。
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就这般牵引着他手中的灵器,正如此时牵引着他来到此地。
谢璟抛出一盏同普通仙家莲灯大小相似但中心微有不同的莲灯。
莲灯破开重重风雪,最终将他带领到了一个冰窟之中。
周无忧静躺在此时,臂上受了伤,但奇怪的是,伤口已然被包扎好了,只渗出了微红的血迹。
而此处冰窟之中却比外处多了几分暖意,仿佛是隔绝的冰原寒气的一处空间。
即便修为已达到如今的地步,谢璟却仍是不会在此地久待。
毕竟这是仙门宗师们都鲜少踏足的地方。唯有拥有猎奇之心的人会做好充足准备来此一游。
不过古卷上有所记载的,也只是寥寥。
谢璟将灵力注入到周无忧的灵脉之中,周无忧的面容才恢复了些血色。
周无忧睁眼之时,重重咳嗽了几声,喷出了好几口寒气。
“师……师尊……”
周无忧艰难地起了身。
谢璟扶住他的肩膀说:“不宜多言。”
谢璟垂眸,又望了眼周无忧臂上的绷带。
带走周无忧之人,只是为了他身上的血。
谢璟想到此,略皱了下眉。
离开冰窟之时,他复望了身后茫茫冰原一眼,想起了先前的一无所获。
但愿陆藏的尸身真的不会是在如此冷寂之处。
——
陆澄阳手中雪花化尽,他的额顶却忽然感受到一阵凉意。
是谁在用他的尸身在捣鬼?
此时,又一阵响彻云霄的巨响传来。
陆澄阳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人俑簇拥而成的阵型此时终于出现了缝隙。
于是他手持赤炎,飞身冲入人俑的包围之中。
澹台羽同澹台珩手持一样的灵器万策在抗衡,云沉婉身中了一击,以剑立地稳定身形,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既然人俑已然不如起初那般灵力强横,那证明人俑元核的灵石中所积存的灵力已近耗尽。
而澹台羽,也还远远不是自己父亲的对手。
仙术人俑的元核灵石耗尽灵力,胜负立见分晓。
只见澹台羽在半空中连连退步,手中的万策金光不稳,最终脱手而出。
“小羽,醒过来!”
澹台珩高喝一声,澹台羽眸中才忽然有了些许光彩,随即喷出了口血。
所有的人俑驰雷都在此刻隐去光辉,化作毫无生气的机关之物。
澹台珩朝澹台羽传去些灵力,才将他受损的灵脉稳住。
“傀儡术。”
陆澄阳站在不远处,立下了判断。
云沉婉将紫菱剑归于灵识,秀眉微蹙:“竟然是傀儡术?难怪小羽……”
澹台羽双目恢复如常,稳下身形之后,却又直直倒了过去。
澹台珩扶住澹台羽,又问道:“沉婉,你伤势如何?”
云沉婉道:“没什么大碍,这臭小子的一掌我还受得了。”
澹台珩应了一声,又朝陆澄阳问道:“谢璟的弟子呢?”
陆澄阳叹了口气:“遁物之术。”
澹台珩瞳孔一缩。
云沉婉反问:“遁物之术?遁物之术怎么了?”
遁物之术是拂海明月庄所长,云沉婉对此也十分敏感。
陆澄阳道:“遁物之术带走了谢阁主座下弟子。”
云沉婉也陷入了沉思,毕竟能将活人凭空用遁物之术带走的,怎会是修习遁物之术的凡辈。
澹台珩这时开口道:“罢了,这些回宗门再说吧。”
云沉婉轻应了一声,又打量了下陆澄阳道:“你是不鸣阁的弟子?”
“禀夫人,我是不鸣阁弟子裴淼淼。”
陆澄阳恭恭敬敬地道。
云沉婉并没有起什么疑心,只是又召出紫菱剑说:“阿珩,这些人俑后面我会带弟子来处理,回去好生查查是谁下的毒手。”
她的目光像是凝出了无数道刀锋:“无论是谁,都应收到惩处。”
说及“惩处”二字,云沉婉的声音却忽然弱了下去。
她复望了下方才也受了几击的金光大殿道:“可惜这最后一殿,也是遭了破坏。”
澹台珩瞟了眼陆澄阳道:“没事,估计正主也不会在乎。”
云沉婉只道:“先回去吧。”
——
不鸣阁中,程不疑着急地来回踱步,不知是该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走,还是就留在不鸣阁。
谁知道会有这种,阁主不在,周师兄突然被一阵青光卷走的情况。
甚至……甚至奇怪的裴淼淼也一并消失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第一时间想到要让裴淼淼来帮忙。
这厮明明也没干什么,但他总觉得“裴淼淼”该是多知道些什么。
不过——这一定是错觉,天大的错觉。
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人,除了他自个儿,该是只有师兄和阁主了。
可是师兄突然消失,阁主也不在,发去的灵讯也通通失败,真是太伤脑筋了。
正当他感觉自己会像人间那个什么故事里的人一样急白了头发的时候,谢璟突然回了不鸣阁。
而且不只是阁主,还有师兄。
程不疑觉得什么都没做的时候祈祷祈祷还是有作用的。
“阁主,师兄这是怎么了?”
程不疑只见周无忧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可是吓人。
而且谢璟和周无忧身上扑面携来一阵寒气,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谢璟道:“随我来医阁。”
程不疑跟着谢璟后头听了些指示,然后忙会儿了一会儿,将药水递到了周无忧那处。
他早知道师兄有心疾,可许多年没犯了,还以为早好了。
“不疑,近日不鸣阁可有任何人闯入?”
程不疑之前便同周无忧一同注意着各处结界和星月阁的情况,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情况。
而周无忧突然消失之后,程不疑也只是先找到阁中几位仙师,但仙师们一时也无法找到其踪迹,他更不敢擅自离开不鸣阁。
于是也守着星月阁观察北周山山界,仍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程不疑一五一十地回禀给了谢璟。
谢璟仔细听着,听完之后道:“没什么事情,你先去修习吧。”
程不疑知道周无忧已然没有什么大碍,此时也需要静养,便不再多问,就应了声便退下了。
谢璟又探了下周无忧的灵脉,确认无事后才又摊开手掌。
掌中金光隐现,缓缓凝结为了一个清晰的“藏”字。
——
“傀儡术,大凶大恶。”
澹台珩气得青筋直冒。
傀儡术是早年魔门当中盛传的邪术之一。修为灵力越强盛之人,便可操纵更多的傀儡。
不论活人死人,皆可能被傀儡术所操控。
傀儡术一方面增强了当时魔门的战斗力,另一方面纵术之人也通过吸食活人傀儡的生气而增加自身修为。
这傀儡之术是至邪之术,也是当年魔门中人叱咤一时风云的助力之一。
方才澹台珩给谢璟和邱献之都传了灵讯,道明了周无忧的情况和澹台宗遇到的意外。
谢璟很快便回复了灵讯,说是周无忧已经找到了。
于是澹台珩的一门心思全都在这场人俑之乱上了。
云沉婉忽然道:“有一位匠师被掉包了。”
陆澄阳知道云沉婉所提的是十二匠师,乃是澹台宗中掌管各路机关之术的十二位匠人,因传承的造诣是澹台氏族秘学,又会亲自教导澹台宗传人,所以又称“匠师”。
匠师常年都待在澹台宗,也日日同澹台后人打交道。
最容易下手的确实是“匠师”这个身份,最不可能的也是匠师。
难以想象,有人如此手眼通天,能假扮匠师进入澹台宗,先前还未被发现。
“……是九师父。”澹台羽忽然从床榻上醒转过来,“九师父朝我灵脉注入了什么奇怪的气劲,然后,然后我就在那边了……”
“没事了,慢慢说。”
澹台珩安抚了一句。
澹台羽面上微又后怕,不过很快就一扫而净了。
“是九师父告诉我,有一处虚境可助修为进境的。”
陆澄阳忽一皱眉。
原来澹台羽先前所说的那个匠人,是被掉包了的一个匠师。
这个人会是谁,是那个狐面人?还是其同谋?
云沉婉又说:“此人潜伏澹台宗许久,又在此刻消失,究竟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