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神岭之前,各仙门都会一一经过一系列报备检查,方可经此处云台域御剑而上神岭之巅。
往来都是五宗门轮流负责这一项事宜,今年轮到的是与善堂。
这一截路上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陆澄阳起初不怎么在意,后来却觉得越发不对劲起来。
他原以为他人都在说着些近来仙门各种动荡的事情,后来才发现这些说小话的人,目光似乎都有意无意地看着谢璟和他。
直到有大嗓门将一切私语的面目揭开:“谢阁主和裴公子,果然!”
“谢阁主真的有承认?”
“有有有,我听到沐隐府的弟子说了,她们亲耳听到的,绝对没假!”
陆澄阳抬眼一瞧,果然是澹台羽的那两位大师姐。
等等,沐隐府……
陆澄阳方才想到了之前在拂海明月庄之时,邱献之突然发问,谢璟也没有否认的关于“道侣”的话。
然后……竟就成了新一大传言了。
一路上陆澄阳真真都是在挡着脸憋着股气在走,不想同其他诸多仙门中人相望,以免迎上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投射而出的目光。
周无忧随谢璟去做随行弟子的登记,程不疑和陆澄阳暂且在另一处等待。
程不疑奇怪道:“我说裴师弟,你把脸挡着做什么?”
陆澄阳将手放下来说:“没什么。”
程不疑又指着他,笑说:“你怎么脸红了?”
“裴淼淼”长相清秀,皮肤也是跟秀丽女子的冰肌玉肤有的一拼。
陆澄阳此时的面上浮红,实在惹眼。
“有点热,哈哈哈。”
陆澄阳随口解释道,然后又折了话题:“不知师兄知不知道仙人东渡的传说?”
上次没来得及跟澹台珩多说几句,最终的话便卡在了这一个传说上头。
想来仙人渡海,最可能的便是朝东方临青城和徐城的广阔海域而行。
早年溱云子和鹤闻子都提及过关于什么渡海的事情,所属的是仙门古史的范畴,不过陆澄阳对这一门,忘性不是一般得大,溱云子也放弃了朝他灌输古史的想法。
澹台珩既然能一口说出“仙人东渡”四字,想来这也是什么很重要的传说。
程不疑道:“仙人东渡啊,就是仙人朝东方渡海啊。”
“你这解释跟没解释差别大么?”陆澄阳道,“仙人是哪位还是哪几位仙人?具体是渡哪里?为何要渡海?”
他这一问出来,顿时像是当年的溱云子附身了。
程不疑的舌头像是打了结:“呃,这个,就是临青城和徐城的东海嘛,渡海……渡海既然是仙人渡海,自是为了求仙得道嘛。”
陆澄阳狐疑道:“师兄,古历是否通过了考核?”
程不疑拍拍胸脯道:“那肯定,不然怎么入内门,你以为都像你这样走捷径?”
捷径二字着实有些刺耳。
程不疑话一脱口,又赶紧清清嗓子说:“算了,不说这个。噢,我想起来了,那仙人当中有不鸣阁的先祖。”
“开宗的广凌子?”
“这个倒没详细记载,反正是有位先祖宗师,还有几个人来着。而且那仙岛跟我们往常所说的也不同。”
程不疑抓抓脑袋,想在所剩无几的古史中捞出几个像样的具体名字来。
“渡海之人,朝东海之域而去,为登上仙岛问道飞升。”周无忧随谢璟理完了事,听到他们在说仙人东渡的事情,便就说了起来。
“但是,此仙岛并非为陆上之岛,而是沉眠于海域之下的一座岛。”
“记载中有四位修士,但未提其具体的姓名。”周无忧继续道,“东渡之前,四位修士携手斩了黑龙,为民除害,积累了一桩功德。”
“四位修士进入海岛之后,修为进境,其中两位修士结为了道侣,另外两位修士却并无后续。”
“后来这结为道侣的两位修士,一位得道飞升,一位而后登遐,未入仙途。”
不鸣阁先祖斩龙的事迹倒是广为流传。
似乎每位位列宗师的不鸣阁人都有那么一两桩斩恶龙的事迹,仿佛是跟恶龙有天大的仇似的。其中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也没有人能够说得太清楚。
谢璟而后出现,问道:“为何突然提及此传说?”
周无忧望了下程不疑,程不疑又看向陆澄阳。
陆澄阳用手刮刮脸,道:“弟子近来读了些古籍,对先前传说也十分感兴趣。”
他这时忽地又想起周遭的流言,有些难以同谢璟对视。
谢璟只瞧得他面露绯红,倒也没多问,便道:“云台域已启。”
意思是他们都该从前方云台域御剑登神岭了。
——
神岭云台域是处浅溪侧岸,此时正有几位着雪青色门服的与善堂弟子在此值守,见谢璟一行来了,便恭敬行礼。
陆澄阳召出赤炎,同谢璟,周无忧以及程不疑御剑起行。
御剑至半空之时,巨大的女神雕像摊开的双手隐隐现形,周无忧专门提醒了下陆澄阳,这就是御剑的终点。
女神雕像的手指依照比例而言,也略长了些,后来便作为了御剑而落的缓道。
十来年光阴散去,手指上仅略有磨蚀,并未有太大变化。
石像的裙摆褶皱之处,便是仙门先祖建筑的一道道门扉。
每道门前,也有与善堂的弟子先行守于此处,引着仙门人入内。
“谢阁主,这边请。”
与善堂的弟子手持一盏仙家莲灯在前方引路,七拐八绕之后来到了此处的别有洞天。
未来过此地的普通人很难想象到女神雕像之内还有一方如此可容纳数百人的空间。
此处早已安排好了一处处座席,而开凿之时的巧妙设计也刚好能引下几缕恰到好处的天光,以至于内里空间不会太昏暗。
从前的五宗盟会对于陆澄阳而言,就是见人比比玄法,或者自己上去比比玄法,然后再吃吃喝喝。
论道这些事,为防给不鸣阁丢脸,是轮不到他的。
云慧晓似乎早到许久了,正和一圈的仙友都聊得差不多了,看到谢璟忽地眼前一亮,赶忙迎上来说:“思庭,我还以为你早到了。”
谢璟只淡应了一声。
云慧晓随即又道:“无忧,不疑,小淼淼。”
不知道云瑞这厮为何喜欢在淼淼前头加一个“小”字,陆澄阳也懒得纠正,也跟着叫了声:“云宗主。”
随后徐平襄也悠悠露面,道:“思庭,这边先坐吧。”
盟会的流程大体上没怎么改变,只是先会请各门弟子作些玄法展示,又抽出一些弟子略作比试,然后是宗师论道。
从比试玄法的环节陆澄阳就悄悄溜了,毕竟目前他这个水平,能来神岭露个面也是奇迹了,倒不必出面丢人了。
陆澄阳于是溜到一处去吃着与善堂准备的一些小点心。
与善堂作为盟会负责以门别的地方没什么特别,但是在准备吃食上却是一等的。
仙门不提倡杀生,于是与善堂弟子便准备了多种素食和甜食。
陆澄阳早些年就觉得,与善堂求仙问道简直太浪费天赋了,该去发展其在美食上的造诣,绝对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
一个紫糯米团子还未吞入口,陆澄阳手掌上的符诀就又亮了亮。
他赶紧将团子三两下吞下去,然后缩到隐蔽点的地方,复又摊开手掌,澹台珩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听得到吧,别乱掐符诀了。”
陆澄阳道:“知道了知道了,上次是意外。”
“神脉的门开了,你可以去你师尊那儿看看。”
“看什么?”
“上次不是说太阴可能是从神脉偷出来的么。”澹台珩道,“这上古之剑,没道理没随你师尊入神脉吧。既然有人能偷太阴,保不准偷了其他的东西。”
陆澄阳细思半晌,又问:“今日神脉为何会开?”
“参祭神脉陵墓。”澹台珩道,“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此时应该开了,等会儿我们论完道就会马上进去,你在那儿之前倒可以看看,之后我会提醒你出来的。”
陆澄阳又塞了块雪花酥入口,便道:“行,我知道了。”
符诀上的光隐了下去,陆澄阳拍拍手上的面屑,然后凭着不甚明晰的记忆出了来时的门,顺着大石像的裙摆御剑而下。
不久,他就来到了裙摆之下的神脉入口。
所谓的神脉其实就是地下的一座宫殿,殿内藏有不少的万载玄冰,但是提一点灵力也是勉强能抵御那寒气的。
此时的入口结界之处只有两名与善堂弟子暂时看着,陆澄阳默施下两道气箓。
气箓顺着微风的流动贴到了弟子的后脊,两名弟子便定在原地,还微合上了眼。
这符箓的效果不会维持太久,顶多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陆澄阳确认符箓生效,便施下一道符箓附于身,隐下周身气息,入了结界之中。
第49章 先师
地下陵墓的寒气扑面而来,陆澄阳瞬间打了个哆嗦。
微提灵力行走一段路之后,他觉得好了些。
周遭都倒映着明亮的冰蓝光,陆澄阳行过入口的一段直路,来到了岔口。
这岔口分了三路,陆澄阳顿步半晌,澄净瞳浮红,然后朝右方岔路行去。
此路行去,是一处处深锁的铜门。
每道铜门上都刻印着近代宗师之名,不久他便看到了鹤闻子的名字,鹤闻子旁便是溱云子棺椁所在之处。
“师尊,我回来了。”
陆澄阳看着那“溱云子”字样,脑海中浮现过了便是旧时之忆。
他未能见到溱云子最后一面,如今想来,同溱云子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老头儿,说好了,身上多带点银钱买吃的回来。”
——
仙历若干年前,陆澄阳还在思索着如何将止空之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发挥至极致,一时未有进展,返回修竹院的路上,却迎面撞上了正在谈论溱云子的几名同门子弟。
那几个弟子见到了他,纷纷吓了一跳,然后道:“陆师弟节哀。”
然后便撤开了老远。
而后陆澄阳才从鹤闻子口中得知,溱云子登遐了。
鹤闻子面色平静,陆澄阳却无法接受。
溱云子登遐,并非衰老,并非疾病,却是因为溺水。
陆澄阳觉得溱云子可以喝酒醉死,可绝不相信他会溺水而亡。
“我不相信师尊就这么登遐了。”年少的陆澄阳立在鹤闻子跟前,“阁主,我要见师尊。”
鹤闻子不动声色道:“澄阳,逝者该安息,切莫太过难过。”
“我要见师尊。”
陆澄阳掷地有声。
鹤闻子重复了一遍:“澄阳,溱云已经登遐了。”
陆澄阳却仍是道:“我要见师尊。”
鹤闻子同他对视,目光沉如深潭,道:“澄阳,溱云误落水而亡,已经登遐了。”
“鹤闻子,我要见我师尊。”
少年的眼睛已经显出几分狠戾,鹤闻子仍然不为所动——
仿佛形成了一场无声的对峙。
一旁原本静默的谢璟此时忽然上前,朝陆澄阳道:“陆藏,我们出去。”
陆澄阳并不回应谢璟,仍是对鹤闻子道:“我要见我师尊,我不相信我师尊会这么登遐。”
他手掌已经暗自聚起了不少灵力,被鹤闻子一瞬间制了回去。
“陆藏。”
谢璟扣住了陆澄阳的手腕,却未使下狠劲。
陆澄阳面上仍是一脸固执,但手上却并未怎么挣扎,由着谢璟将自己带离了墨林府。
两人相对无言,谢璟松开了陆澄阳的手,本来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止了声。
只是当时的谢璟也未曾想过,陆澄阳后来还是执意要见到溱云子的面容。
在溱云子的棺椁正式入神脉之前,陆澄阳拦住了抬棺椁的仙师。
“澄阳,你这是要做什么?”
仙师们望见横空出现的陆澄阳,都十分诧异,随即又护住了封住溱云子棺椁的冰车。
不过他们一时没有防备陆澄阳,被几记狡黠的气刃灌入灵脉,一时竟使不上灵力。
“陆藏,放肆!”一位仙师一面极力破开那气刃带来的阻塞,一面指着陆澄阳道,“溱云仙尊已经仙逝了,你为何要如此执着地见他的面容,逝者该安息啊!”
另一位仙师也道:“澄阳,逝者该安息!”
安息。
安息。
这个词不断回荡在陆澄阳的脑海之中,他飞身至那冰车跟前,抬起一只手,手指却微微有些发颤。
“师尊。”
他无比郑重地唤了一声,破开了冰车,却没勇气打开棺椁。
陆澄阳犹豫之间,一位仙师已经恢复了灵力的运转,瞬间使出一击,令陆澄阳退开了冰车数步。
其余仙师合力,将那冰车重新封好。
“澄阳,快回去吧,今日的胡闹全当你一时过于哀伤,我不会上报阁主。”仙师收回了纵灵力的手,“能飞升之人寥寥无几,生死枯荣,皆是天命。”
“天命?”
陆澄阳仿佛被这二字刺激了一般,脑中又开始回荡起了那个神秘的女声。
“不鸣阁。”
“不鸣阁。”
“去不鸣阁。”
他耳畔还涌来了巨大的浪潮之声,随即澄净瞳一显,陆澄阳瞬间使出了至真。
无实形的至真却爆发出了强劲的灵力,若不是仙师躲闪及时,定都会受到重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