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黎静静听着,大气不敢出。
老太太又说:“我死了什么都带不走,这房子里的东西......都可以给你......只要你......你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收......收小六儿做你的儿子......养......养他......”
白黎外焦里嫩,五雷轰顶,小六儿已经十三岁了,就比自己小两岁,怎么就能给自己当儿子了!
白晴也愣住了,说:“这怎么行,我弟弟才十五岁,还未婚娶。”
坊正也说:“老太太你这不是坑人家吗,白小郎君才多大,你就给人个儿子,这不合适啊!”
裴老太太不依不饶,向来温和慈祥的面孔变得扭曲,她几乎是用全部的力气死死扯住白黎,说:“你若不答应,我化作厉鬼也不放过你——”
白晴惊叫一声,这可是即为恶毒的诅咒,在场所有人都议论纷纷,多是指责这老太太不地道,要祸害人家小郎君。
白黎静静看着老太太歇斯底里的样子,默然开口:“我会照顾好小六儿。”
老太太手一松,一滴浑浊老泪从眼角流出,整个人重重摔在炕上,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想的是无尽的忏悔。
小六儿大哭,裴老太太是他唯一的亲人,纵然她一直卧病在床帮不上什么忙,也是个精神依靠,老太太这一走,小六儿真觉得自己孤苦无依,死生都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白黎默默看着,坊正带着人忙前忙后,给老太太处理身后事,到了天黑才忙完,坊正叫白黎过去,问小六儿的事情。
坊正说:“这裴老太太平日里也是个好性子的,怎么到了了做出这般荒谬之事。”
白黎:“裴奶奶从不会这般恶语伤人,她这般做也是担心小六儿以后没人照顾,不得已而为之,我不怪她。”
坊正:“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你总不能当真把这孩子认作儿子把,你自己才多大,再说了,你一个小郎君,平日里要赚钱养家已是不易,再加上一个可怎么行!”
白黎也颇为头疼,他倒是不介意帮着照顾小六儿,就是这称呼着实让人为难。
但是这边的人对于死前遗言,特别是诅咒一事看得十分重,纵然白黎不在意,坊正和其他人却是很在意的,最重要的,是小六儿已经把老太太遗言当做圣旨,若是不要他,恐怕他更是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白黎:“要不我认他当个弟弟?”
坊正认真道:“那不行,老太太半夜找你怎么办?”
白黎:“......”
这事儿就这般僵持了下来,人陆陆续续都散了,白黎和白晴也就回了家。
白晴眼睛红红的,对裴老太太强行要白黎认小六儿做儿子一事表示了强烈的谴责。
“你说你一个十五岁的小郎君给人当爹,这传出去像什么话,日后谁又愿嫁给你,再说了,等到你们都七八十岁,他还要叫你一声爹不成?”
白黎望天:“我也不想喜当爹。”
晚间起了风,半夜里白黎起床给炉子添柴,外面恍然白昼,这一看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
风雪夜寒冷刺骨,白黎正要回炕上暖着,突然想起了小六儿,心头一紧,也不知这小孩一个人守着那冰冷的屋子,还要面对祖母去世的凄惨,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第八章
白黎裹上棉衣尚觉得寒风刺骨,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那个神仙男人身上的狐裘——那一定会很暖吧。
他手掌小心翼翼护着一盏小油灯,踩着地上白雪推开了裴老太太家的门,家里没有一丝生气,随风飘荡的黑色白色麻布帐子在雪夜里硬生生将这小屋变成了一座鬼屋。
白黎打了个哆嗦,轻声唤到:“小六儿?”
“啊——”
屋里传来一声尖叫。
白黎:“......”
这是把我当鬼了?
他无语推开门,就见小六儿在墙根下缩成一小团,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小油灯灯光微弱,白黎为了照亮小六儿又往下放了放,结果灯光从下往上打,更瘆人了。
小六儿大概是快吓死了,直到他听见白黎的声音:“小六儿,我是你白哥哥。”
小六儿猛然抬眼,片刻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白黎无奈,把他轻轻搂在怀里,说:“走吧,去我家里吧。”
小六儿呜呜咽咽,被白黎拥着去了白黎家,这会儿白晴也醒了,见到小六儿摇摇头,从锅里舀了一碗热水给他。
小六儿喝了热水,局促地不知如何是好,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家。
白黎把他带到自己房间,又找了一床棉被,说:“先上炕吧,别冻着。”
小六儿乖乖爬上炕,裹进被子里,这才觉得浑身有了一丝丝暖意,他静静躺在那里看着白黎,一句话也不说。
白黎也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面向小六儿,说:“裴奶奶临走前将你托付给我。”
小六儿嗯了一声,说:“对不起。”
白黎:“没什么对不起的,我可以帮着照顾你,只是咱俩年纪相仿,我实在不能给你当爹。”
小六儿不说话了。
白黎:“明日我便把爹娘牌位请出来,跟他们说收了个弟弟,你给我爹娘磕个头怎么样?”
小六儿眼睛亮亮的,犹豫着说:“可是我奶奶说......”
“不会的,”白黎打断他,他不想再听什么厉鬼了,说:“裴奶奶无非是怕我扔下你不管,我明日在爹娘牌位前告知一声,让他们去跟裴奶奶说一声就是。”
小六儿在温暖的被窝里打了个寒战,白黎看着有些忍俊不禁。
第二日白黎便去请了坊正,找了尚甘坊几个有名望的前辈作见证,在自家爹娘牌位前认认真真地说明了小六儿的情况,承诺会照顾到他成年。
这事儿就算这么定了,坊正也放了心,他们对死者敬重,认为在死去的父母牌位前说的话都必须算数,是很严肃的承诺,白黎做到如此地步已是极致,如此也算是给裴老太太一个交代了。
小六儿就这样留了下来,白黎不让他再去饭馆拉泔水,每日就在家帮着白晴做豆腐,这小孩乖巧极了,每件事情都做得十分细致入微,人也勤快,吃完饭不等白黎动作,自己就抱着碗去洗了。
白晴暗地里夸他懂事,白黎却摇头,他知道那孩子不过是在小心翼翼地证明自己是有用的而已。
雪只下了一夜便放了晴,白黎算着又是一场考试结束时,喊着程九去府城,最后卖一波奶茶和“早早高中”糕,这会儿天冷,程九的枣子卖完了,白黎也没有东西可卖,打算最后挣一笔就回家过年。
如今这边已有不少人效仿他,要来考场门口赚上一笔,官府怕人多嘈杂太多影响里面考试,安排了官差在此处管制,所有商贩一律不得喧哗,要等到考试结束才能行动。
程九今日进城有别的事情要做,早早离开了,白黎坐在车上无聊,便拿了本杂书来看,这书还是原身留在箱子里的,记录天南海北各类冷门知识,不是正统,但颇为有趣。
那作者文笔极其幽默,白黎边看边笑,突然听见有人问他:“小郎君看的什么书,这般有趣?”
白黎抬头,见是一位头发斑白的长者,身后跟着两个仆从,连忙跳下马车,行了个晚辈礼,说:“杂书。”
老头见他干净俊俏,动作利落,又很懂礼,面上生出几分喜欢,又问:“读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白黎笑道:“说若将熟睡之人一手放入温水盆中,那人就会尿床。”
老头:“......”
白黎咯咯笑,老头无奈摇头,说:“你小小年纪,正是筑基之时,应多读大家正统学问,读这杂书,怕失误了少年年华。”
白黎眨眨眼:“如何算是误了年华?”
老头:“读书学文,为的是有朝一日考取功名,为国为民,所以自要读些好书,才能明理,才能有志。”
白黎笑到:“我没那个本事考功名,我读书就是为了快乐。”
老头笑道:“快乐?你这话一出,这考场里的学子们可都要骂你了,他们十年寒窗苦读,苦读苦读,可见读书苦。”
白黎:“梅花香自苦寒来嘛,要想取得成绩,必定要三更灯火五更鸡。”
老头笑道:“道理你倒是懂。”
白黎也笑。
他见老头没有走的意思,便把马车让出一块位置来,说:“老先生您坐,我给您倒杯奶茶。”
老头也不客气,坐下来手捧着奶茶喝了一口,皱眉道:“太甜。”
白黎笑:“您不是说他们苦吗,给他们加点甜呗哈哈。”
老头笑:“巧舌如簧。”
老头好像确实不爱喝这奶茶,白黎便另取了杯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老头眼中流出赞赏之色。
白黎自己喝了两口热奶茶,暖了身子,见老头一直盯着考场门口,问:“您家里有人在考试?”
老头:“是啊,我那小儿子就在里面。”
白黎:“佩服佩服。”
老头笑着摇头,言语中却满是宠溺:“那小子读书读傻了,文章写得倒还可以,就是太刻板,教条。”
他又问:“你小子上过学堂?”
白黎点点头:“上了一年。”
“我见你是个爱读书的,怎么没继续读下去?”
白黎想说原身可不是个爱读书的,至于自己嘛......
他苦笑摇头:“家乡遭了难,死了很多人,家里只剩我和姐姐逃难至此,我们辛苦数月,到现在才解决了温饱问题,连个稳定的栖身之处都没有,又怎么能继续读书呢。”
老头愣怔,内心震撼,眼前这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声音尚且稚嫩,竟然已早早承担了养家重担,生活何其不易,可是这孩子方才嬉皮笑脸的,根本看不出经历了这般生活之苦,竟是让人又心疼又钦佩。
若是白黎知道老头心中所想定会无奈,他这十五岁的外壳里,住着的是二十好几岁的灵魂,他并没有觉得生活多苦,并且在挣钱攒钱的日子里收获了巨大的乐趣。
老头:“小小年纪要养两口之家,你小子可不简单呐。”
白黎:“三口。前两日邻居老太太去世,把孙子托付给我了。”
老头:“......”
这孩子也太苦了吧!
白黎只是随口说说,他们生活虽然紧了些,但总是过得去的,但是老头看着他一口一口喝着奶茶,心中却酸楚极了,也不知这么多糖解的是谁的苦。
说话间考场门开了,老头身边的仆从提醒了一声,老头便匆匆与白黎告别,白黎笑到:“您的儿子可真幸福。”
老头一怔,拍拍白黎的肩膀,快步走了,白黎这会儿也要忙起来了,无暇顾及其他,等到东西都卖完了,程九也回来了,他看上去心情不好。
白黎追问,程九才愤愤不平的说了事情经过。
原来,程九有个表姐,从小寄养在程九家,去年嫁给了澄州府的一个油铺掌柜做了小妾,程九这次就是去看她,送去些年货,不料却得知他表姐在油铺掌柜那里过得并不好,时常挨打,心中难免不忿。
“当年那厮来我家纠缠好一通,花言巧语将我姐姐哄骗了去,如今还不到一年光景,就百般欺凌,你不知我姐姐变得多憔悴!”程九气极了,白黎也不齿如此行径,跟着骂了一路。
回到县城时间尚早,白黎顺便买了些年货回去,这一年经历颇多,艰辛苦楚里走到年关,总算是平安,也能称得上成功。
这会儿东西都贵,他咬咬牙,买了一大块五花肉,又买了两扎灌肠,一小袋子米,一小袋子白面,寻思着过年要穿新衣,便给白晴买了一条裙子,给自己和小六儿每人买了一件布衫,这就是极奢侈的了。
程九买了些干果蜜饯,送了白黎一些,这两个月他跟着白黎沾了不少光,赚的钱是往年几倍,足可以过一个好年了。
白黎收到东西美滋滋,结果程九那货嚷着要白黎送些豆腐给他们家过年,白黎脸就垮了。
回家之时,白晴在门口卖豆腐,快过年了,许多人都愿意来买些他们的豆干豆皮,这几日白晴在家也不清闲。
小六儿轻手轻脚地在家做饭,他十分瘦小,连炒菜的大勺看上去都比他胳膊粗。
白黎帮着白晴卖了一会儿豆腐,白晴小声对他说:“小六儿这孩子是真的让人心疼,早些时候趁我不注意,把我们的衣服都拿去洗了,大冷的天,手都冻麻了。”
白黎往院子里一看,果然晒着一排排衣服呢,他皱眉,自他来之后便不让白晴在河里洗衣服,怕她冻到。他们这儿冬季河水不结冰,但也是刺骨的冷。
小六儿已经做好了一锅菜粥,正快手快脚地放桌子,盛饭,白黎叫住他,说:“我给你买了过年新衣,过来试试吧。”
小六儿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受宠若惊地直摆手:“我有衣服穿,不用给我买的。”
白黎把他拉到卧室,拿出衣服给他比量,说:“我在我爹牌位前发过誓,你就是我弟弟,过年自然要给你买新衣服。”
那新衣服是绵软的细布,小六儿抱着衣服,倏然落下泪来,哽咽道:“谢谢哥。”
白黎心头像是被人掐了一下,这是小孩第一次叫自己哥。
他双手搭上小六儿的肩膀,认真而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小六儿,你现在就是我弟弟,是我们家的一员,我知道你有些惶恐,许是怕我欺负你,对你不好。”
小六儿哭着直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