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掩美玉裂纹,大抵说如此。
夕阳西沉,金光铺洒大地,水面尽是碎金。
梁昭歌侧头看向祝久辞,夕阳描绘了他侧颜。
他抬起手,云袖落到臂弯,单薄的白纱在长风中翕动,露出的指尖微微泛红。
纱布下隐约能看出指节的扭曲,纤纤骨相依在,只是不尽然美艳。
祝久辞盯着他的手,鼻尖有些酸楚,垂首移开眼神,不忍再看。忽而耳垂一凉,梁昭歌抬着手碰他耳尖。
梁昭歌无法控制自己指尖,只能轻轻浅浅触到他,即不能捏一捏,亦不能揪住晃一晃,他便笑着拿残破的指尖去碰耳坠。
稍一碰,烟青岫玉在耳下摇晃。
祝久辞抬手牵住他衣袖。
梁昭歌道:“昭歌不在意这一双手,有与无并无差别。”
他很快接着说下去,堵住祝久辞的话。
“小公爷不要担忧。”
“亦,不要自责”
“等回到京城,昭歌听小公爷的话好好诊治。”
“若是治不好,小公爷可否答应昭歌不要难过?”
祝久辞站在原地,凉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美人本是天上散仙,却受着一身凡人伤痛,如今却连琴音也不得弹了。
如此不公。
他再垂首, “嗯,不难过。”
梁昭歌转身朝向辽阔的运河。
一望无际,水光粼粼。
他松一口气笑着说,
“小公爷,昭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这般面对盛烈的阳光。”
本以为不配,只能生长在幽暗的地下。
原来楼上风景独好,世间这般美丽。
长风卷起二人衣袖,绕周身一圈,翩然而去。
祝久辞看向他。
以后都不会了,昭歌再也不会躲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暗仓。
再也不会有人背后指指点点。
不会有人拿尖刀刺破脊梁。
不必唾面自干。
日影落幕,天色渐暗,远望辽阔天地,星星点点人家灯火。
回程似乎快了许多,十月过半,船队到达京城。
祝久辞虽然答应那人不为残手担忧,但他扭头就把承诺扔到了爪洼国。
前脚回到国公府放下行李,后脚就偷摸摸跑出去,按着神医给的地址去寻那传说中的接骨大仙。
这位接骨大仙与金陵神医全然不是一个风格,住在京南贫民陋巷,着实不好找,祝久辞对着地图弯弯绕绕寻寻觅觅,总算从一个仅可过一人的胡同钻进去。
小房门檐低矮,隐约能瞧见梁上灰瓦。
祝久辞深呼一口气,轻轻敲响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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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吹爪
破旧的老木门敲响三声, 院里没传出声响。
祝久辞按照神医的说法,从旁侧踩着破石堆翻.墙过去。
当时神医是这样说的,“我那老友性情古怪, 看病讲求缘分。你按着地图过去, 在门上敲三下,若是里边没说滚, 你就可以翻.墙进去。”
土墙低矮,倒是很容易翻过去,只是沾了一身灰。
祝久辞落地, 拍拍身上尘土, 抬头一看, 小院果真破落不堪,甚至比外面看到的门脸还要破旧。
院中除了乱石杂草和几个破篓子, 几乎别无他物。
从院墙到正屋也就一丈的距离, 祝久辞小心翼翼踩着破碎的石板地走过去, 还未抬手, 小破门从里边打开了。
从里走出来的老者,其形象一言难尽。
就算祝久辞不知道其身份, 单从外貌一看也知此人不是常人。
一身朴实布衣自不用说, 打眼一看怎么着也是浆洗过几百遍的老衣裳了, 也不知这一身旧衣跟了他几十年。
最惹眼的倒不是这一身硬邦邦的旧衣裳, 而是那随着门口微风翕翕飘动的三尺白胡须、四尺白眉须、九尺白发。
小风一吹, 毛茸茸飘起来, 竟然有一些萌。
“进来吧。”大仙哼一声。
祝久辞连忙跟着进去。
满室药香, 却不是中药堂那般清香夹杂苦涩,倒是辛辣无比,甚至有一些呛鼻。
房中未点油灯, 窗栏又紧紧关上,可以说晦暗不明,几乎看不见什么事物。
祝久辞乖巧跟着大仙走到桌前坐下。
朦朦胧胧看见桌面上瓶瓶罐罐摆了数百个小罐子,盛着五颜六色的膏药,旁边有一大锤。
“接什么骨?”
祝久辞大喜,连忙道:“手骨。”
大仙啧一声,也不知道是表示简单还是复杂,随手拿起一个药罐凑在鼻尖嗅,懒洋洋道:“伤势如何?”
祝久辞从怀中拿出一张薄纸,恭恭敬敬递给大仙,这是当时在金陵拜托神医写下的。
祝久辞那时听说这位大仙接骨手法极其惨烈,要忍受常人不可忍受之痛,他不忍心让梁昭歌跟着过来,便打算自己先来看看,幸亏当时拜托神医写下其伤势,总算有先见之明。
大仙挑眉,“病人自己不来?”
祝久辞连忙恭敬把茶盏推到大仙面前,“我们刚回到京城,病人恐还得休息两天,大仙您体谅……”
“哼,不算大仙。”他抬手摸摸胡须,在晦暗不明的房间里白胡须似乎是唯一一抹光亮,“也就那小子诓你们。”
祝久辞狗腿子奉承,“您老谦虚。”说完,眼巴巴瞧着那张薄纸,等着大仙给出答复。
辛辣的药香刺激鼻腔,祝久辞总是忍不住想打喷嚏。
等了许久不见老人回复,祝久辞抬眼。
“瞧见这把大锤了吗?”仙人苍老的手指着桌面。
祝久辞顺着看过去,点点头。锤头笨重,像是铁匠做粗活用的锤头。
“可以治。”大仙扔下薄纸,踢了鞋袜在椅子中盘起双腿,“能治好也不一定。”
祝久辞狂喜,还没开口,大仙已然解答了他心中疑问。
“八成把握。”
祝久辞蹭地站起来向老先生拱手鞠躬,“仙人救命之……”
“唉,我还没说怎么治。你你你先坐下。”老仙打着哈欠,伸手让他回到椅中,自己拍拍浆洗破旧的布衣,咳两声向后靠着椅背舒服坐好。
“看见这锤子了吗?”大仙又问一遍。
“嗯。”
“拿这锤子把手骨打碎了再接起来。”
轻飘飘一句话砸在祝久辞心上,他一时慌乱:“他手骨已经碎裂,如何再打碎!”
“年轻人就是耐不住性子,我自然知道他手骨都碎成渣子了,这图上不都画了吗!”大仙又把那薄纸捡起来,丢到祝久辞怀中。
金陵神医确实靠谱,不仅详细写了伤势还画了两张示意图在上面。
祝久辞抱着薄纸一时慌乱无措,饶是想遍古今中外,也从没有见过把骨头打碎了再重新接上这种治疗方法。
面前白须飘飘,祝久辞重新恢复冷静。
“疼……吗?”
“不疼。”
祝久辞松一口气。
“——还叫治病吗?”老仙瞥他一眼,探身拿起锤子,轻轻往罐上一敲,小罐霎时粉碎,碎沫与罐中的膏药搅扰作一团,有些扎眼。
“骨头打成碎沫能不疼?”
“打成沫了还要重新长好,能不疼?”
“筋骨相连又接着皮肉,再者十指连心能不疼?”
“老夫只此一个接骨方法,没别的。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几个人能坚持下来。”
“若是怕疼就滚蛋,别在这碍眼!”
祝久辞连忙赔礼道歉,又说了好些药书的内容,总算安抚下老者,
老仙的暴脾气也就那一阵子,过去之后又恢复笑眯眯的神态,一身毛茸茸白发蓬蓬萌萌。
“想好了就把病人带过来。”
祝久辞神情恍惚,抱着一张薄纸飘出小院。老仙好歹体谅,没给时间限制,只说了一句要做好痛不欲生的准备。
仙人既说了这话,那必然不是凡人能扛下的疼痛。
他说痛死者十之有六。
老仙自不会诓骗他,先前虽说治好的概率有八成,可这八成中还包含了那些生生痛死的人。
病治好了,命却没了,这算哪门事。
仔细一算,治好病且还有命在的,哪里有八成!
一路飘回国公府,祝久辞差点又顺手爬墙进去,好在国公府院墙高深,他爬了两下才意识到不对,连忙灰溜溜从墙角翻下来,四下瞧瞧没人看见,正儿八经从正门进去。
回到西苑,梁昭歌一人坐在亭下,一双手放在墨青绸衣上,显得格外白皙。
外伤纱布已然撤下,皮肉伤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浅粉的痕迹。
可只要稍懂点行的郎中一看便知道这皮肉下的骨头早已碎得不成样子。
一双纤手只能一动不动摆在那里,除了疼痛时时提醒他这双手还有知觉,其余与那花瓶摆设并无什么差别。
祝久辞走过去牵住他衣袖,温温凉凉也不知道在这坐了多久。
“回榻上歇息会儿?”
梁昭歌点头起身。
回到房中祝久辞把梁昭歌安顿歇下,正欲离去被人拽住,祝久辞惊喜转身还以为那人手指能活动了,却瞧见梁昭歌拿手臂压着他衣袖。
祝久辞半蹲下来将衣袖扯出,没时间在美人这里停留,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得给国公爷交上南疆族布书,给萧岑墨胖子他们去信商量接骨的事。
最重要的,他要进一趟宫。
梁昭歌委屈垂眸,一探身子又将他衣袖压住。
“小久别走。”
“很快回来。”
“可今天都出去一天了。”
祝久辞叹气。
梁昭歌看着他:“小久不是答应我这双手……”
“嗯。”祝久辞打断他。
那天祝久辞终是没出成门,梁昭歌粘人得紧,好不容易哄睡着了,祝久辞刚一抬步身后又黏上来。
几次三番下来祝久辞都怀疑这人是不是装睡诓他。
仔细问了问,梁昭歌又十分肯定自己睡着了,只不过又醒了。
“醒得这么及时?”祝久辞气笑。
“嗯。”梁昭歌极是认真点头。
美人不配合,祝久辞纵使无奈也没有办法,左右出不了院落只好陪那人歇下。
手上的外伤好得很快,粉嫩的新肉很快长出来。
新的麻烦事接踵而至,某人总是忍不住要抠伤疤。
长新肉自然是痒的,白日里那人还能好好管住自己,到了晚间睡熟却是管不住了。
有一天祝久辞白日醒来,看见那人血淋淋一双手,吓得心跳都停了半刻,一问梁昭歌,他竟然也懵圈的模样。
好不容易花费一个晚上做观察实验,祝久辞总算知道美人睡着以后竟不老实,睡梦中手上痒痒就拿手去蹭绸缎止痒。
饶是绸缎细腻,但梁昭歌的手更细腻,蹭一晚上可不就血淋淋了。
仔细教训了某人几顿,可无奈美人无论如何不长记性,谁能管住睡梦中的自己。
祝久辞熬着夜盯了某人几宿,就差把某人绑在床上不能动弹,可惜收效甚微。
一天天下来,祝久辞顶着黑眼圈叫苦不迭。
“不许蹭,知道了嘛!”祝久辞第一百零八遍絮叨。
美人点头。
行叭,肯定又没听进去。
祝久辞认命地抱起清凉油,仔仔细细给那人抹上止痒。
梁昭歌笑眯眯探着身子瞧他,“小久吹一吹就不痒了。”
祝久辞瞪他一眼。
“真的,小久试试。”
祝久辞不信。
“试试吧。”梁昭歌晃他,“话本子上都这么写的。”
祝久辞如此一听,虽然狐疑但却表示愿意一试,毕竟梁昭歌也是某现代话本子上的主人公,说不定话本的方法确实管用。
捧着纤纤玉手轻轻一吹,美人哼唧一声表示受用。
又轻轻吹一下,美人再哼唧一声。
“怎么不吹了?”美人委屈。
祝久辞面红耳赤。
自从开了吹爪爪的先例,梁昭歌一天十二个时辰要手痒数百次。
先前只是夜间管不住自己的手,到如今却连白日也管不住了,不一会儿就奔上来找祝久辞说自己手痒。
祝久辞若是不理会,他便抬手往自己衣衫上去蹭。
没办法,祝久辞只得认输捧起美人玉手。
时间长了,祝久辞也渐渐习惯。但凡美人走过来,祝久辞便习惯性地捧起美人手轻轻吹一下。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被美人哼唧声折磨得面上发烫,到后来已然成长为一只无情的吹风机。
有两次让国公夫人瞧见了,满脸震惊,仿佛看珍惜动物一样绕着他俩转。
“我滴乖乖,咱家乖孩儿会照顾人啦?”
身处书房的国公爷即刻接到相隔两个院落的飞鸽传信,闻讯赶来后对此表示不信,再瞧见梁昭歌可怜兮兮受伤模样,随手丢来三十个仆从伺候。
国公爷威严,饶是喜爱清静的梁昭歌也不能拒绝。
清冷西苑乍然热闹起来。
随便走出几步就能看到擦栏杆的小丫鬟、抱着柱子的侍从、砍树的管家、喂鱼的小仆从。
都说苏州园林移步换景,如今仿江南制的西苑乃深得真传,移步换人。
梁昭歌对此连连郁闷,祝久辞在背后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