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生活鸡飞狗跳,时间晃过五六日,宫里来信了。
第78章 寝殿
祝久辞仔细将梁昭歌安顿好, 婆婆妈妈嘱咐了一箩筐话,再吩咐数名仆从在周身护着,而后才放心抱着宫里来信乘上马车出发。
此番进宫是为了向圣上求医寻药, 这还缘于那日接骨大仙的一番话。
大仙理解他不敢碎骨的小心思, 便极其善意地聊了聊其他名医,这倒是让祝久辞对京中名医散仙有了些许了解。
据大仙说, 确有江湖神医藏于陋巷之中,能接骨的也不在少数。但是大多闲云野鹤神出鬼没,极其不好找, 费时费力还未必有成效。不若另寻一个目标明确的地方——太医院。
太医院由于有宫中典制, 规矩繁复, 自然不似民间传说的江湖神医那般玄乎其玄,能起死人肉白骨云云, 但是不得不承认, 纵观北虢国上下, 高超医术者云集太医院这一点不可否认。
大仙对于自己多一个病人少一个病人并不在意, 甚至还劝祝久辞到宫中找圣上讨几味珍贵药材,再到太医院寻一位品性良德的太医带回去给病人看看。
祝久辞对此万分感激, 若是真能寻到其他神医, 免去碎骨一遭罪那是再好不过的。
马车滚滚驶过米市胡同, 与一辆蓝锦镶玉马车擦辕而过。
这辆蓝锦镶玉马车向西而去, 停在了国公府门前。
祝久辞自是没有看到, 马车带着他一路朝北进宫。
进宫面圣意外顺利, 这也得益于前些日子他求国公爷给圣上递了奏折, 有国公爷这一层面子,多方行路很是方便。
虽然国公爷对于祝久辞这种走后门的行为十分不齿,但是念在梁昭歌受伤严重还是同意了。
圣上宽厚明德, 体恤子民,祝久辞乖乖巧巧前来求助,圣上即刻便同意了,赐给他出入太医院的令牌,又赏了些许叫不出名字的珍稀药材。
从太和殿出来,祝久辞拐道去寻裴珩。
此番裴珩也帮了不少忙,他毕竟在宫中生活了十几年,虽说是区区质子,但掌握的消息可比他们这些宫外人多多了。
“小公爷稍等。”裴珩转身走进内室,不多时拿着一张薄纸出来。
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名字,仔细一看其后还有小楷写的简介。
“竟这么详细!”祝久辞惊喜。
“小公爷吩咐,裴珩哪敢怠慢?”
祝久辞细细看过,心中有了大致概念,将薄纸收入怀中,心里踏实许多。
裴珩在宫中呆了多年,虽为质子,但是受圣上厚爱,这些年并没有受什么冷遇,他为人又老实,时时处处帮着宫里人,这么些年杂活帮了不少,也曾在太医院晒过药材,虽然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却也对太医院有所了解。
这张薄纸便是裴珩细细写下的太医院供职名单,只写了名字与其擅长的医术,总归不算是私传官制,而且这张薄纸只留在他二人之间,并不会传出去,因此没什么影响。
祝久辞抬眼,渡清殿青烟袅袅,素雅寂静。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裴珩的寝殿,此前在宫中见过面,也只是行于林间小道抑或汉白玉长路,如今进到寝殿才知晓圣上确然对质子很好。
黄花梨嵌大理石长案,云鹤锦绣屏风,紫砂小香炉,青玉描金茶盏。虽然摆设不多,但样样精品,侍从宫女亦守规矩,垂首站在殿外看起来很是伶俐。
裴珩推来茶盏,清隽的面容隐隐有些担忧,“怎么去江南一趟又受伤了?”
祝久辞叹气,按住自己肩膀,“许是倒霉吧。”
“呸呸。”裴珩掩袖朝侧面呸两声,“小公爷福泽满盈,吉人天相,可别胡说。”
祝久辞无奈也侧着头呸两声,不过细细想来确是运气不佳。
本想借江南之行给梁昭歌治疗痼疾,如今痼疾没去,又添新病,无论如何算不上福泽满盈。
祝久辞并不在意自己受些小伤小痛,可一旦牵扯那人,总是心里焦急。况且那人受伤总是惊天动地的,从丈尺高的树上落下来、上巳节踩水脚伤月余,这无论哪条放在旁人身上都要吓死了。
“小公爷莫要担心,太医院中卧虎藏龙,毕竟是给天上那位……”裴珩没说下去,二人也懂。
祝久辞点头,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太医院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让梁昭歌去试那老仙的碎骨法。
二人又在殿中细细聊了几句,过了午时祝久辞便告辞离开。
他本是要一人去太医院的,但裴珩不放心,硬是要一块去。毕竟一张薄纸写不了多少内容,自然是有他陪着更好。
裴珩跟着他一块去太医院本是没有什么,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太医院并不在皇宫里边。
宫廷森严,哪能随便进出,连堂堂小公爷都需要求国公爷递上折子才能出入,更何况他一介质子了。
如此掉脑袋的大事,祝久辞自是不同意。却没想到裴珩脾气也挺倔,祝久辞到底说服不了他,最终还是让裴珩跟着出来了。
其间险阻不再赘述,总而言之,裴珩扮成了祝久辞的小厮万分惊险地混了出来。
走到京城大街上,祝久辞一摸额头,全是冷汗。
倒是裴珩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再一次嘲笑他胆子变小了。一边往东江米巷去,一边和祝久辞絮叨曾经的光辉事迹。
祝久辞这才知道原来小公爷不仅带着裴珩偷御膳房的吃食,还一同打翻了圣上最喜爱的琉璃盏,携手推倒了一座假山,最可怕的是,二人扮作小太监混到太和殿外,偷偷摸摸躲在打鞭太监后面,只为偷看一下上朝时的爹爹。
扮太监这事自然是没有被发现,是他二人的秘密,祝久辞不敢想象若是他二人惊扰早朝被发现会是怎样的后果,也不知小公爷还能不能活到今天。
进了太医院,裴珩熟门熟路带着他绕过先医庙和药王庙,一路走到内堂。二人像是菜场买菜一般,将一众老太医挨个儿看过去,最终选出几位最合适的揪出来询问。
仔仔细细和太医聊了病情,把圣上恩允的旨意带到,总算谈妥了。
虽然老太医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但是已然将接骨的事情提上日程。
黄昏临近,二人从太医院出来,裴珩却没有让祝久辞相送。
“你怎么回去?”祝久辞担忧。
裴珩一身长衫立于太医院匾额下,“小公爷不必忧心,我也曾来太医院帮忙,此番有人进宫一块跟着回去就好。”
“可是这次偷……”祝久辞并不放心。
“小公爷回去吧。”
裴珩掀起马车帘,扶着祝久辞进去。
坐到马车里面,祝久辞扒住车窗往外看,裴珩安然站在原地,一身长衫亦如冠礼那日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朴素。
灰青颜色,无有外物,就连最基础的刺绣也没有。
干干净净一片。
一双眸子带着浅浅笑意,落在清隽面容上,比山上冰玉还要干净。
长这么大,祝久辞还从未见过有谁能有这般透彻清亮的眼神。
然而细思裴珩这一路,着实悲苦。不说年幼被父亲抛弃远赴他国有多心酸,单就十几年的深宫寂日就足够折磨人了。虽说圣上抚恤,但背后究竟忍受了多少明枪暗剑,恐怕只有裴珩自己知道。
纵然面对这么多不公,眼眸却还这般干净,一眼看到底。永远简简单单一身长衫,云淡风轻无欲无求,虽生活在欲望吞噬内心的皇宫深处,却落得一片心地敞亮。
多难得。
裴珩落手,车帘轻轻飘下,马车行远了。祝久辞忽然从小窗探出身子,朝着裴珩挥手。
黄昏日暮,金光洒遍大街,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那人颀长身影立于金光之中。
“下次见啊!”祝久辞大声。
逆光,看不见裴珩面容,在一片光芒盛大中,那人温柔抬手朝他挥一挥。
马车拐过街巷,再看不到他。
祝久辞满心欢喜回到西苑,名医的事情已然落定,虽然太医没有给出几成把握,但至少不用碎骨那般残忍的手法。
一路跑到屋子里边,榻上空空如也。
“今天昭歌倒是兴致好。”祝久辞又一路跑到庭院。
待穿过了九曲回廊跑到水亭也寻不到人之后,他意识到不对了。
随手抓来一个仆从询问,竟是萧岑来过。
祝久辞舒口气,挪到石桌旁坐下,一下午在太医院耗着,半口水都没喝,总算能歇息片刻。
刚呷口茶,指尖一颤,杯盏落了地。
他前些日子给夏自友萧岑去信说大仙接骨的事情,今天萧岑来府中找他,莫不是正来讨论此事!可他还没有告诉梁昭歌。
万一……
祝久辞慌忙跑出国公府,乘上马车一路朝着南城去。
马车匆匆停在陋巷口,巷子狭窄,马车都进不去,黑马打个响鼻,在原地踢踏马蹄。祝久辞掀帘踉跄下来,一路踩着碎石跑进去。
堪堪停在小破门前,虽然心中慌乱,倒也没忘按着规矩在门上敲响三下。
慌忙爬过墙,落到小院中,依旧是那日破破烂烂的样子,没什么差别。
奔到门前抬手,小破门再一次从里边打开。
大仙白须髯髯探出头,手中拿着锤子。
“呦,来得正好啊。”大仙高兴。
第79章 接骨
祝久辞看到大仙手中的锤子, 心下一紧,颤着嗓音道,“昭歌呢?在这吗?”
白须大仙侧开身子留出一条缝隙, 朝昏暗的房中努努嘴, “不就在那吗?”
祝久辞慌乱冲进去,眼睛一时间没适应黑暗, 只隐约瞧见远处案上点着一支昏黄的烛火。
浅浅灯火下,桌案旁伏着一人,墨发散乱垂到地上, 掩住瘦削的身形。
“昭歌?”
祝久辞跑上前扶着那人肩膀起身, 他软弱无骨倒进怀中, 额头撞在祝久辞胸膛,脖颈好似失去了支撑的作用, 额头软软垂下去, 墨发黏到脸上, 手臂僵直地伸着, 搭在桌案边缘。
轻轻拨开墨发,祝久辞这才看见梁昭歌嘴中咬着白纱卷, 脸上全是汗水, 额上仍在不停冒汗, 流水一般滑下脸颊, 面色在昏黄的烛火下苍白如纸, 没有一点血色。
若不是眉头紧紧蹙着, 祝久辞几乎以为他已经……
梁昭歌闷哼一声, 眼角滑下一滴泪,祝久辞看他极其难受的样子,轻轻抬手去取他嘴中的纱卷, 可是那人死死咬住分毫不动。
烛火晃了晃,祝久辞抬眼看去,这才注意到梁昭歌搭在桌案上的双手盖了一层白布,方才他扶着梁昭歌起身,白布下双手在桌案上挪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烛火昏黄,看不清那是什么。
梁昭歌靠在他胸前,身子不停地往下滑,祝久辞努力扶住他,伸手捏住白布的一角。
轻轻揭开,祝久辞双眸剧烈震动,一种无以言说的恐惧感潮水一般涌向心头,几乎让人无法在这闭塞的小空间中呼吸。
白布下几乎已看不出手的形状,面饼一样摊在桌面上,手骨显然已碎成粉末,浅薄皮肤下一团浆糊。
白皙的皮肤密密麻麻布满红点,显出一种极其诡异的颜色。
祝久辞突然感觉胃中翻江倒海,勉强扶着梁昭歌重新趴在案上,他踉跄着冲出房间,对着破烂院子墙角的乱石堆疯狂干呕起来。
生理性的恐惧感攥住心头,桌面上那一滩肉酱时不时刺激他的神经,胃部突然拧起翻腾,他再一次干呕起来。
不是恶心,而是害怕。
无论怎么看也不会认为那是一双手,充其量可以说是一层皮包着一摊肉而已。
或许是皮下碎骨刺破了那层皮,密密麻麻扎出红色的血点。
泪水大颗大颗涌出来,视野模糊不清,胃部还在抽搐着,他控制不住不停地干呕。
隐约听见身后关门的声音,祝久辞慌乱看过去,大仙拎着锤子进屋了。
“不要!”
祝久辞撞开门,冲到屋里拽住大仙。
“求求您!别伤害他!”祝久辞哭着抓住那人衣袖,拼命摇头,不让他再往前一步。
大仙甩甩手臂,轻而易举将自己衣袖抽出来,走到案前抡起锤子,“我这不是治病吗?”
一锤砸下,梁昭歌身子一颤,接着不动了。
“昭歌!”祝久辞扑上前,张开手臂挡在梁昭歌身前,“别砸了!”
大仙冷着脸把祝久辞推开,“到外边等着啊,还没治完呢!”
锤子再一次抡起,像极了屠宰场的屠夫面无表情挥下大刀,无论如何也绝不是悬壶济世的神医,倒像是痛恨世事故意报复的无情刽子手。
祝久辞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突然扑上前紧紧挡住抡下的锤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祝久辞疯狂大喊,“哪有这般治病的!你——”他突然被人捂住口鼻,拽到一旁,一直拖到屋子外边。
踉跄摔到墙角,被人一把扶住。祝久辞抬眼,萧岑站在面前皱着眉头看他。
“小公爷你冷静一……”
祝久辞一把推开他,又拼命往屋中去冲,被人狠狠抓回来。
“萧岑!”
“祝晏宁你冷静一点!”萧岑忍不住大声。
祝久辞甩开衣袖,“他人都快死在里边了,你拉着我干什么!”
“里面是神医,正在救人!”萧岑走上前,堵住祝久辞的去路。
“救人?你见过有这么救——”
屋子里边又重重一声响,祝久辞撞开萧岑,发了疯似跑过去,还没冲进房门,被人拽着肩膀拖回来,一把摁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