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久辞耐下心来仔仔细细研究,好在夏服简单易穿,不似春装那般繁复,仔细琢磨一会儿,他竟还真的穿好了。
欢欢喜喜一路跑出去,庭院中央的石桌上摆着一碟糍粑。
当真新奇。
中秋节打糍粑已然是惊喜,却没有想到第二日还有!
白玉糯米清透明亮,显然是今日新做的。
祝久辞美滋滋扑上前,正要伸爪子,突然被人揪住领子。
惨兮兮回过头,梁昭歌垂眸看着他。
“小公爷,不乖。”
祝久辞即刻知错就改,在梁昭歌面前站直身子,他欲偷吃糍粑一事已是铁证,只能从别的方面补救了。
他提着衣袖旋身转一圈,“昭歌你看,我自己穿好了。”
梁昭歌眉头一蹙,垂眸掩下神色。
祝久辞仍在原地转着,没有等到那人夸赞,疑惑地抬眼看去,后者突然转身走了。
“昭歌……?”
“小、小公爷稍等,我去取蜜酿来。”
祝久辞站在原地看着美人离去,总感觉那人身影有些慌乱的样子。
旋即摇摇头,昭歌是天上的神仙,从来都不慌不忙,看来还是自己宿醉没有醒。
梁昭歌一路踉跄回到内院,纤薄的身子靠向游廊侧柱,一时之间,眼眸颤动,不知所措。
纤指抓紧衣袖,指尖捏得青白。
不知许久,呼吸渐渐平稳,理智重回身体,梁昭歌晃着身子踏出游廊,恍然看见几名仆从走过,抬手唤过来询问。
“回梁公子,下午未有人进去服侍。”
仆从们面面相觑,看着面前的人脸色越来越冷,不自觉各自弯着腰小心向后退一步。
梁昭歌随手遣散仆从,一路恍惚飘进房间,红着眼睛找出那卷发黄的话本。
“骗人。”
还说什么欲擒故纵,那人都会自己穿衣了。
梁昭歌想把话本扔了,纤纤手抬到半空,又收回来。
瞧一眼窗外那人所在庭院的方向,又委屈巴巴低下头。
小心翼翼再打开,美丽的凤眸盯着画卷。
卷二·轻拢慢捻,徐徐图之。
所谓男人心海底针,若不反反复复在心上盘复琢磨左思右想,不得探其究竟。
得一人心,虽说难于上青天,但亦非不可能之事。
其关窍在一“徐”字。
日日念着那人,日日帮着那人,日日关怀着那人,甜言蜜语徐徐缓进,总有一日花儿能溺死在蜜缸里。
——《拨动你的心弦我的琴》。
合上话本,梁昭歌又恢复往日飘然似仙的状态,翩跹走出屋子。
祝久辞坐在亭下等了许久,瞧见梁昭歌走过来,登时跳下石凳跑过来。
“天色正好,昭歌一起赏月。”
祝久辞兴冲冲拉着梁昭歌走到石案前坐下,全然没有意识到那人说去取蜜酿却空手回来。
总算得以赏月了,方才祝久辞一直忍着没有抬头,总想着赏月一定要两人一块才好,一个人观赏未免太过孤独,因此一直耐着性子,垂着脑袋等梁昭歌回来。
如今二人一同坐下,祝久辞高高兴兴抬起头。
天空漆黑一片……
月亮呢?
“这……”祝久辞跳起来,前后左右东西南北张望一圈,“月亮呢!”
梁昭歌比祝久辞冷静得多,倚着石桌优雅望天,很快在一片乌云之后发现了暗暗的微光。
“小公爷。”梁昭歌牵动那人衣袖,看看他,再看看天上。
祝久辞顺着梁昭歌的目光望上去,嗷呜一嗓子倒在石案上,墨发散落一脸。
此片乌云,甚大。
哪怕是等上一宿,也不可能等到这片乌云过去了。
梁昭歌抬手将他墨发捋至耳后,俯身轻声道:
“小公爷稍等。”
转身离开。
祝久辞趴在桌子上,生无可恋地望着天空。
夏夜暖煦,不见一点微风,若当真有大风袭来吹散那片乌云,那便真是奇迹了。
等了片刻,祝久辞爬起来,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吃两口软糯糍粑,瞧水中鱼儿慢慢游动。
罢了,今年看不到圆月,明年再看就是了。总归和昭歌在一起,明月又有什么,不看也罢。
寂静的庭院中,清铃响动。
祝久辞转头看过去,庭院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又一阵清铃恍然擦过耳边,熟悉的清冽香气涌入鼻尖,祝久辞转过身,梁昭歌赤脚踩在水里,手腕系着银铃,与红线纠缠。
水中美人忽然踏歌而舞,清凉的衣衫遮不住那人纤薄的身形,修长的小腿若隐若现,白皙如白玉。
踏水击掌,银铃轻响。
忽然起风了。
长风过廊,席卷起那人宽阔的衣袖,黑暗中一排排金色铭文闪过,祝久辞突然意识到那人穿着祭服。
那日上巳节,梁昭歌一身金线玄衣立于沂水河畔,琵琶齐响,庄严起舞。
京城百姓长拜于岸,顶礼膜拜。
那时候,他是高高在上登得万丈高台受人朝拜的大祭司,肃穆庄严,一丝不苟。
如今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同。
依然穿着祭祀阔服,跳着同样祭祀舞乐,祝久辞却寻不到那日的庄重肃穆,反而在那人旋身而舞的瞬间,透过翩跹衣袖看见一抹柔软的腰肢,以及一晃而过的绝美面容。
耳垂玉坠。
额上璎珞。
腕上银铃。
锁骨一线金文。
是为妖孽。
此念一出,祝久辞惊惶。
面前的人是祭司神明,神圣不可亵渎,怎可有其他旖旎心思。
银铃清冽响动,梁昭歌忽然俯身探水,清透的水珠顺着指尖洒向天空,在暗黑的夜中突然明朗。
月光乍现。
刺破浓重的乌云,照亮了那一瞬间洒向天空的水花。
祝久辞心跳如擂,血液喧嚣,一时被自己内心的激烈情绪搅得惶恐不安,不知其为何物,只觉如猛兽一般侵袭心脏,他向后退去,背脊突然撞到游廊栏柱上。
退路被挡。
梁昭歌看过来,赤脚踏出水面,踩着青白石板一步步走过来。
身后留下轻轻浅浅的水印。
祝久辞看着那人缓缓走近,他身后是一轮明亮的圆月。
庄重的祭祀长袍隐隐约约藏着白皙的双腿,赤脚一晃一晃闪现。
祝久辞一时僵在原地,目光被那抹白皙攥住,不得动弹。
他看着梁昭歌来到身前,凤眸看他一眼,忽然倚身半跪在他脚边,祭司低垂身子,墨发从肩侧散落,圣洁跌落地面。
纤纤指尖伸出,抹掉他鞋上的脏污。
祝久辞惊惶向后,脚跟踢到廊柱,钻心的麻意顺着脚腕的筋骨向上窜。
未等麻意退却,脚踝被一片冰凉攥住,肌肤感受到那人指尖摩梭。
祝久辞身子一颤,慌乱低下头,昭歌白皙的后颈闯入视线。
梁昭歌跪俯在他身前,瘦削的肩膀让衣服与身体并不贴合,稍显硬朗的衣领与后颈隔出空隙,从高处能一路顺着看到裸露的背脊。
血液似乎突然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明月悬天,银光照亮大地,祝久辞却忘记抬头看它。
梁昭歌半跪在他面前,忽然仰起头,身后春光悄然消逝。
“小公爷,看月。”
作者有话要说: 梁·胡思乱想之神·昭歌:
小公爷会自己穿衣了!
小公爷不需要我了!
小公爷不要我了!
小公爷不爱我了!
……
小公爷讨厌我了!
书坊主:冷静……
第72章 告白
乌云散去, 辽阔的夜空独悬一轮明月。
狂风不知去向,院落中一片寂静,好似方才那一阵席卷周遭的暴风不曾来过。
祝久辞低头看着梁昭歌, 突然俯身抱住他。
黑色的祭袍一如它的颜色, 冰凉如水,指尖触到细滑的绸面, 隐隐能摸出繁复的金纹。
亦触到黑色的祭袍下那人瘦削的背脊。
“小公爷怎么不抬头看月?”
“昭歌眼中有月。”
祝久辞看向他的眼睛,仔细瞧着,似乎真在那一汪清眸中寻找天上的月亮。
梁昭歌呼吸暂停。顷刻之间, 雪山崩塌, 洪水倾泻。
他站在雪山脚下, 眼睁睁看着巍峨的白茫从天而降,几乎是顷刻之间将他覆没。洪水漫出河滩, 凭着滔天之势把他卷进翻滚的河流中, 河水不时淹没他的身体, 凉水呛进鼻腔, 他要呼救,却唤不出口, 于是就此沉溺其中, 再也没有出来。
“小公爷喜欢月亮?”
“喜欢。”
“我也喜欢你。”梁昭歌说。
二人牵着手, 在游廊台阶坐下。
不远处就是石椅石桌, 他们却没有走过去, 就这样席地坐着。
二人仰头看着天上一轮圆月, 就在不久前, 他们曾坐在国公府水亭廊外,仰头看天上一弯娥眉月。
祝久辞有时会想,如果世上真有两个人将所有的月相一起仰头看遍, 不知嫦娥仙子会不会保佑他们一生安虞。
似乎是狂风吹走了夏日暑意,祝久辞觉得有些冷,身上的夏服过于清凉,担不住廊间凉风。
梁昭歌展开宽阔的祭服,将他拢到怀里。
祝久辞从祭袍中探出脑袋,冰凉的祭袍贴着脸颊,身体却藏在其间渐渐起了暖意。
他看着月亮道:“昭歌是神仙吗?”
梁昭歌笑起来,“小公爷问了许多次。”
祝久辞不见那人回答,便自己说起来,“昭歌是神仙,我一直都知道。”
“虽然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原因,但昭歌不同于常人,有一个世界是围着昭歌转的。”祝久辞说。
“我信小公爷。”梁昭歌的话语是认真的,纵使对面那人的话在旁人看来是多么离奇。
“等我一下。”
祝久辞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跑出庭外,不一会儿又背着手走回来,在梁昭歌身旁坐下。
“昭歌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梁昭歌笑着点头。
“所以,”祝久辞从背后拿出汤碗,“昭歌把今天的药喝了吧。”
梁昭歌:“!”
“喝药。”
美人摇头。
“乖。”
美人不乖。
最终梁昭歌还是屈服于祝久辞的淫威,乖乖把那一碗汤药喝下。
空气中散着苦涩的味道,美人抱着汤碗,一时有些委屈,又问道:
“小公爷喜欢月亮?”
“喜欢。”
这回对面没了声音。
时间停了很久,梁昭歌开口,“我也喜欢你。”
喝了苦涩的汤药也喜欢你。
*
茸鸭的买卖告一个段落,在祝久辞和夏自友的不懈努力之下,终于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到了小茸鸭。
清点备船装箱,一切也基本安排妥当,随时都可以返京。
八月廿七,夏府的十五艘货船装运完毕,祝久辞他们一行人来到渡口准备出发,金陵府上的管家却急匆匆跑来给祝久辞递上一封信。
众人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仔细一看竟又是萧岑那厮!
“小公爷,胖砸!仙山是一定要去的,舆图我给你们重绘一遍,你们按着路线走就好了。”
祝久辞和夏自友面面相觑,好在茸鸭货运能由王伯负责,他们二人也不需要照看,毕竟夏自友的任务已然完成,他二人游山玩水一圈再回京城也不是什么大事。
按照《东南考物志》的说法,金陵以南不远处有一座奇山。
其山仙气袅袅,终年雾气不散,因此金陵百姓有时将它称作大雾山。
不过若是仔细探查其文化历史,便可知道这一座奇山竟然是南疆族的朝圣之地。
夏自友掀开车帘,窗外潮湿的空气顿时涌入马车,他回头问祝久辞,“南疆族的朝圣地为什么在北虢国境内?”
“既是朝圣,不远万里才能表达心中敬畏吧。”祝久辞猜测。
南疆族位处南北虢国之间,是一片与世无争的桃花源,无论是二十年前南北虢国大战,或如今两国之间太平相处,南疆族一直固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既不向两国朝贡,亦不参与两国纷争,只安安稳稳立足于自己一小片生存地方,几百年下来竟真的在南北的朝代更迭中安稳立世。
南疆族人有自己的信仰,他们信奉的神住在一片仙山之中,在他们有灾难之时降临世间,护佑他的子民安全。
夏自友点点头,从怀中掏出舆图仔细看了看,“似乎到了。”
祝久辞探身往外面望去,表示肯定。二人跳下车马,大雾山潮湿的空气顿时拥住二人。
萧岑给他们选的路线着实诡异,舆图上画的入口是一片丛林,虽然图上红线标得清晰,可当他们真正踏入山林,其实连半条野路都没有。
祝久辞万分庆幸他强行把梁昭歌留在府中。
如此崎岖难行的山路,说什么也不能允许美人跟着他一块出来受苦。
“萧公子这地图真的对吗?”墨胖子脸上沁出薄汗,脸颊粉扑扑的,被大雾山闷热的空气捂得透不过气来。
祝久辞拿起他自己那份地图,仔细对着周遭景致看了看,“是这条路。”
二人行走不多时,潮湿的露水就打湿了二人的衣摆。不过愈发向前行走,他们也愈发肯定萧岑这厮确实在舆图上下了功夫,选择的这条路虽然看不出一点路的样子,但是周围灌木丛林未有野刺,很容易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