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我把谢菱的十五两也骗来了,是三十两。”谢萧正色。
“别意外,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我玄冥山庄的元老最初与我一道,又不是图钱。”
景昀腹诽:图你年纪小、图你不长脑?
“你日子那般快活,为何要来皇宫。”为何要来招惹我。
“当然是因为毒,你们宫里的奇毒很是厉害。”
“嗯。”景昀抬手扒了扒挡住路的藤条,谢萧在说谎。
石阶尽,而裂隙现。万千松浪中一条瀑布挂在对岸的陡崖上,满眼的绿将水流衬得妩媚不以,水流击石,如雷声轰鸣。
偶尔传来几声清脆鸟鸣,给峡谷增添几分生气,甜润的气息窜入鼻尖,润得整个人神清气爽。
“就是这了。”谢萧往下丢了个石子儿,转头对景昀道:“怕吗?”
“还好。”景昀上前几步,朝下望去。
“三日后从这蹦下去,倒像是殉情。”谢萧无声地笑了笑。
景昀一愣,缓缓道:“上辈子,你为何要跳下玉眼?”
“不是说过……”
“我要听真话。”景昀无比冷静。
“玉眼要两人献祭,我想试一试。”谢萧抱手。
“呵……胆子倒挺大。”景昀冷笑。
“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我原先以为,跳下去你就能活,殊不知是重生。”谢萧叹了口气,“不过重生也好,可以重新来过。”
“若是那大国师找到那方玉眼,也不必费尽心思,还变成鬼了。”景昀扯开话题。
“得之我幸呐……”谢萧抬头望着天边,两人一时各怀心思,不再说话。
三日后,三月十五子时,觉明道长托着一炉香,带着两人来得到裂隙边。
“下去之后,不要走散,三生石就在奈何桥边,你们看到孟婆后,就能找到它了。”觉明嘱咐道。
两人围坐在香炉边,一轮皎洁的月亮照着峡谷。鬼松香的药力很快上来,景昀慢慢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再看时,竟是灵肉分离。
谢萧的魂迟他一步出来,将他的身体安置好后,才走来牵起景昀的衣袖。
魂魄眼中的崖谷,与活人眼中的崖谷完全不同。
景昀看到一个巨大的八卦阵,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幽幽的紫光。
“待到月光照进阵眼,地府之门将会打开。”觉明道,“你们进去后,不要走散,也不要同其他鬼魂搭话。”
“静候佳音罢。”谢萧朝觉明招手。
觉明点点头,又道:“待这炉松香燃尽,你们就会回来,切记不要纠缠,早些办完事回来。”
月色鬼魅,一丝一丝地挪着步子。终于一道洁白的光照到八卦阵中央,瀑布停住了,松枝也不再随风摇摆,一时间山谷间静极。
底下的八卦阵飞速转动,血红的光染红了月光。景昀抬头,发现一轮血月高悬天幕,只是一瞬,那轮圆月又恢复了原样。谢萧拉着景昀的手,费力一跃,两人跳进了阵中。
灼热气浪刷过两人的魂魄,景昀抬手遮住眼睛,谢萧将景昀护在身下,一同滚进了一个巷子。
突然四周嘈杂起来。景昀攀着墙壁缓缓站起。谢萧朝他打了个‘停下’的手势,自己探出头去,四周渐渐亮了起来。
景昀揉着额角,正要上前同谢萧说话,突然一只手从背后伸了出来。耳边响起低迷又诡异的女声:“公子,公子……可要易容水?”
景昀猛地退后,那人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女子。“你……看呀。”说着从身前的小推车里舀起来一勺紫色的水,手指蘸了一滴揩到脸上,“去尸斑……不含……伤魂素。”
景昀摇头,“不必了,我是被毒死的,尸体不会长尸斑。”
“亲朋好友……也能用。今日月半,可以……讲价……”那女子眼神混沌,推着小车缓慢僵硬地朝他走来。
“不必了,我才死不久,没有……嗯……钱币与你。”景昀忙后退。
话音未落,那女子立马转身,推着车飞快离去。“穿得光鲜亮丽,竟是个穷鬼。”那女子骂道。
连鬼都这般势力么?景昀暗自笑了笑。
此时,谢萧回来了。
“我就去问了个地名,被一个卖酒的鬼魂拉着,强势推销那什么……还魂酒,说是喝了能回到自己阳间最逍遥的时刻。”谢萧长喘一口气。
“所以你问到没?”景昀问。
“这是鬼界堡,一些没去投胎的鬼魂都住在这里。据说投胎这种事还是要排队的,他们有的在这里都等好几年了。”谢萧越说越无奈。
“鬼界堡。”景昀摇头,“看来就算是小皇帝没去投胎,这么多鬼魂,大国师一时半会也未必能找到他。”
“我问了一下孟婆在何处,他们说要继续往前走,鬼界堡内多是不大愿意去投胎的人。”谢萧摊手。
“想不到这地府还挺热闹。”景昀笑道。
“我们快些去找罢。”谢萧道。
两人走上街头,路边店铺一家挨着一家,什么还魂小店、阴司局、冥花坊,每一个店铺前都站满了鬼魂,见人就往店里拉,叽里呱啦地对店内的产品一顿猛吹。
说得天花乱坠,鬼魂不甚高兴地进去,精神焕发地出来,仿佛能把死人给吹活了。
“真是见了鬼了,这一路上怎么就这么多推销的。”谢萧猫着腰,带着景昀悄悄游走在人群边缘。
景昀被挤得有些失神,“今日好像是月半,鬼界的月半可能有什么大减价的风俗。”
“你如何知道?”谢萧“嘶”了一声,一转头被景昀脸上的畸形面具吓了一跳。
“方才一个推销去尸斑的小姑娘告诉我的。”景昀笑了笑。
两人好容易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景昀手上有两个做工劣质的面具、三把快散架的扇子。谢萧被塞了一手的黄纸,上面写着:这个大减价、那个大促销。
两人相视。哭笑不得。
宁搅千江水3
“其实做鬼也没什么不好的,对罢。”景昀摩挲着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谢萧不置可否,将手里的黄纸一把火燃尽。说道:“做鬼,说风流也风流,说无趣也挺无趣的。”
“鬼魂没有知觉,只有伤魂之时会有刺痛感,什么五味冷热全部感觉不到,在这鬼界堡一呆就是数十年,若是一个人,也挺没意思的。”
景昀笑了笑,“若我们死了,也会到这里来?”
“那可不一定,能走到这里的魂,生前都是良善之人,你听说过酆都十殿阎罗罢,那些生前作恶多端、危害人世的人,在十殿阎罗里被一审,该下地狱的就下地狱了,这里有一套严密细致的审讯流程,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像我这种,早就下地狱了。若是你说不定还能投个好胎。”谢萧说得头头是道。
“你倒是想得明白。”景昀把面具搁在地上。
“走罢。”谢萧拍拍手,“过了鬼界堡,应当就是黄泉路了,走完黄泉路,就能找到妖道口中的三生石。”
“喏,那个应当就是传说中的彼岸花了,那些话本子上‘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就是说的这个。”谢萧指着路边一株指头大小血红小花。
“哎呀,两位兄台,其实这没有世人传的那般苦情凄凉,它就是长成这样,地府阴气重,花叶同时长不出来,只得分开长。”一只一身蓝衣的鬼正在给沿路的彼岸花浇灌着绿色的汁液,顺便抬头冲他们打招呼。
“这种花呀,前些年份被鬼发现有净化魂魄的功效,阎罗大帝才大规模地种植的。”那鬼不紧不慢,给每一朵花细心地点上灵水。
景昀问:“前方是奈何桥么?”他不太相信谢萧的话。
“嗯,对的,两位兄台可是去投胎?到你们的号子了?”那鬼直起腰,问道。
“是去找人。”谢萧说。
“哎呀,劝你们别去。孟婆最近几年脾气大得很,不知砸了几个鬼的汤碗了,那么可千万别惹到她。”那鬼身体颤了颤,又道:“不过想想也是,日日在桥边熬汤,换谁谁也受不住。”
谢萧说:“无事,我们不找孟婆,只是去看一下三生石。”
“那倒还好,三生石脾气好多了。”
“这位兄台,地府可有什么禁忌,我们初来乍到不甚了解,恐触了霉头,惹人不快。”景昀恭敬道。
那蓝衣鬼将水瓢搁在桶里,歪着头想了一会,“其实也就三点,第一,不同十殿阎罗打麻将,第二,不问孟婆生前事,第三,不乱拔彼岸花,其余的……好像没什么禁忌。”
景昀有些惊讶,缓缓道:“多谢兄台提醒。”这三点但凡是个正常的鬼魂都不会去做罢。
那蓝衣鬼又笑道:“哎,你们是刚刚来,不懂地府的规矩,这儿没那么多人间的条条框框,大家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豁达宽容得很,除了方才说的那三点呐,天王老子也不管你。”
谢萧一点不意外,低头凑到景昀耳边道:“要不世人怎么说,西方极乐世界呢。”
“多谢兄台了。”景昀朝蓝衣鬼点头,那鬼冲他们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建设和谐地府,鬼鬼有责嘛。”
“真是大开眼界。”景昀感叹,谢萧笑笑不说话。
“世人皆说地府凶险,殊不知如此祥和安宁。”
“不祥和安宁的不都下地狱了么。”
黄泉路上静悄悄的,偶尔有几个匆匆跑过的魂魄,有的同他们打招呼,有的热切地上前搭话,同他们讲自己在鬼界的奇闻乐事。景昀成功地听到了好几个版本的黑白无常,有的说黑白无常是夫妻、有的说是兄妹。
两人一路扯天扯地,景昀以前从来没想过他们还能有如此和谐的时刻。
最后走到尽头,远远地能望见一条血红的河,上面架起一座要断不断的桥。
谢萧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景昀道:“我们算是一同走过黄泉路了,兰因。”
“黄泉路上无亲友。”景昀挡手。
“我算是明白那女妖为何要把遗言刻在三生石上了,若是碰上你这般无情的,刻在命格里你也领悟不了。”谢萧意兴索然。
景昀不回答,继续朝前方走去。
还未走近就听到前方两只鬼吵架,一个矮矮的鬼猛地掀了前方茶铺的桌子,“他就该下地狱,来找我做什么,让他去死。”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立在那红衣矮鬼身侧,白衣道:“那鬼长得怪好看的,你去瞧瞧咯。”娇俏的女声又响起来,“他说认得你,不见你就不肯下地狱,别让我们难办呀。”白衣女鬼上前勾住红衣鬼的手。
两人走近了些,“那么多不愿下地狱的鬼,你们都是这般求的么?”红衣鬼推了白衣一把,一直立在一旁的黑衣鬼立马搀住。
“这不是看他可怜么。”白衣鬼笑笑,黑衣鬼斜睨了一眼那红衣鬼,对白衣道:“直接将那魂灭了,岂不省事?”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闭嘴。”白衣拍了一下黑衣搀着她的手,又对红鬼道:“你就跟我去一趟罢,这里的活儿,我找人帮你顶一天。” 白衣冲黑衣点头:“你帮他顶一天呗。”
黑衣身形微顿,却也没拒绝。
“你今日不去,可是会后悔的,走罢走罢。”白衣拉起红鬼的袖子,半拖半拽地将他带走。立在一旁的黑衣目送两人离开,又踹了一脚倒在地上的椅子。
红白两道身影朝他们走来,谢萧拉着景昀走到一旁,听得那白衣道:“他找了你那么久,咱就见一见,不合适咱就不要,反正他是要下地狱的,没事的。”
谢萧哭笑不得,鬼界还有说媒。
那黑衣鬼留在茶铺里,握着长长的汤匙去搅缸里的汤汁。景昀掐了一把谢萧的手臂,制止了他无意义的傻笑。
那黑衣鬼很显然注意到了他们,转头斜瞪着两人。
“过桥?”语气很拽又不耐烦。
“不是……”
“哦……自便。”说完不屑地转过身去,慢慢悠悠地继续搅拌起汤汁。
谢萧忍不住问:“你是……黑无常?”
“关你屁事。”那黑衣鬼猛地回头,死劲把勺子一砸,汤汁溅了一地。
“不就是心爱之人不在意你么,别气。”谢萧笑道。
那黑衣鬼饶有兴趣地抬起眼,打量着谢萧,景昀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在讲什么,谢萧又说:“我教你如何挽回。”
“呵。”那黑衣鬼低笑一声,“先把你的烂账管好再说。”说着他一双狭长的眼睛扫过景昀的脸,谢萧见状伸手搭在景昀肩上。
“你等着她自己发现,只怕再来一千年都不一定……”谢萧走近,“要主动,无常大人。”谢萧脸上依旧笑着。
那黑衣鬼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谢萧慢慢扶起桌子,“不可能的,她瞧不上我。”黑衣鬼没了方才的戾气,眼睛里有些茫然。
谢萧对景昀道:“兰因,去找找三生石,我同这位小兄弟聊一聊。”
景昀白了他一眼,也不太想听他在这胡言乱语,索性就顺着忘川河一直走。
忘川河水呈浅红色,空气里蔓延着淡淡的血腥味,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岸边长满了彼岸花。
每一朵上都有一滴绿色的水珠。景昀慢慢走着,万千花海里有一朵长得格外扎眼。景昀停在它面前。
“大巫祝吗?”那花开口道。
景昀一惊,缓缓道:“不是,你是……”
“怎么久了,还没死吗?”那声音有些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