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萧不再言语,侧过头去看着鬼楼上空的碧烟。
“无事了。”景昀扔下这句,便转身离去。
孟祈月,“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无事了呀……”谢萧抬手按了一下太阳穴,“无事便好。”语气诚恳笃定。
……
天边一抹淡色斜阳,阁楼沐着光,景昀懒懒地倚在阑干上,俯瞰着大半个玄冥山庄。
一阵微风吹过,不远处小木屋上的铃铛又闹了起来。
景昀解下腰上挂着的蓝玉,直直抛下楼去,玉在石壁上磕绊了一下,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砸得粉碎。
怎么这么脆呢,倒像是人骨折裂一般,人骨折裂?
“手骨折裂没个百来天好不了。”谢萧微微瞪了景昀一眼,换了另一只没骨折的手去揉他摔得乌青的膝盖。
“你自己看着办,”谢萧扬起自己缠得厚厚的左臂,汀兰端了药盘上来,数十种药丸滚在一个盒子里,灰灰白白的一片乱象。
谢萧随便拿了颗塞进嘴里,仰着头对景昀道:“我要喝水。”
汀兰闻此赶紧退下,留两人在屋内面面相觑。
“水。”谢萧用头示意桌案,景昀坐着一动不动,屋外又有小厮婢女打闹声,谢萧煞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都来四个月了,你在这得过一辈子,跳个台子就能离了麼?”谢萧冷笑,“景修明你记着,我活一日,你就得跟我一日。”
景昀依旧低头不语,盯自己膝上那坨暗绿的药膏出神。
谢萧又道:“别招我,你便能安心住着。”
“若是招了,你当如何?”景昀问道。
谢萧闻言突然笑了声,“我这种人江湖浪荡惯了,比不得那些名门正派,什么腌臜手段都使得出来,”继而眸中寒光一闪,恶狠狠道:“你不会想招惹我的。”
那时谢萧见他跳下来简直气坏了,故意寻了刻薄词儿来吓他。
景昀莫名笃定谢萧不能将他如何,听完这话,倒觉得甚是有趣,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本是四年前坠楼后的一段毫无意义的对话,竟能记到今日。
楼下又传来一稚气呼喊,“公子,山下有人递了信来。”弥生跑在斜阳里,高高地朝他招手。
景昀心头一悸,警觉地看过去,弥生慌慌张张地跑上楼来。
“这是今早在山门外发现的,”弥生将信递了过去,信封被晨起薄雾润了一遭,软塌塌地落在景昀手中,些许赤色痕迹透了出来。
“公子,可要告诉庄主。”弥生小心道。
景昀缓缓拆开信封,信上只写了三个字:血已到。字下是一滩新鲜的血迹。景昀不禁皱起眉头,“不必让他知道。这信,你就当没见过。”
弥生一对眉毛拧在一起,脸上满是为难之色,却也没再提,退下楼去。
果真还是送过去了麼,景昀僵硬地摇摇头,将信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
弥生离开后没多久,谢萧便找了来。
想是多日未曾好眠,景昀自上而下竟是觉得这人瘦极。
谢萧脚边是蓝玉的残骸,他先是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很是不好,只是站在楼下仰头看着他,两人目光交错,压抑而难堪。
景昀悄悄将纸团收进袖内,后撤一步退到阁楼的另一边。
谢萧半蹲下将蓝玉碎片拢到一起,拿了穗子转身离去。
两人一言未发,山崩地裂。
后来某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两人闲来无事来染霞阁下棋,无意间提起这次无声的对峙。
谢萧“嗤”了一声,低声道:“摔了玉,我当你又哪里不对了,可不敢招惹。”
景昀闻言一愣,继而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直到晚饭时,谢萧都没露面。景昀在沐霜居收拾书卷时,不小心摁开了墙边的机关。
滚落出一个卷轴来,那抹明黄让景昀眼前一亮,拆开一看,果是圣旨。
谢萧竟将这东西放在他自己的屋子里,自己偏还寻了五年没寻到,景昀一时五味杂陈。
轻轻摩挲着圣旨,手指滑到那微微褪色的国印上,景昀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朱红迷了眼,恍若皇宫的绯红幔帐,先帝虚弱地躺在榻上。
这个幼年登基、曾经睥睨天下,俯视万生的皇帝,被顽疾折磨地两鬓斑白。分明正值中年,却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
气息不匀道:“朕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没能相信她,偏将人丢了……”
景昀彼时还不知云妃与先帝的渊源,只当是说与皇后的,他与先帝并不亲近,一言不发地听着。
先帝说着便咳嗽起来,守在屋外的大太监闻声进屋服侍。
景昀坐那听了好些没头没脑的话,先帝断断续续地述说着承德十一年前的声色犬马,说着他年少时看过的花,喝过的酒。
末了一句“少年不识愁滋味”将景昀打发了去。
再过了些日子,先帝差人送了只锦盒来,里面便盛着这张圣旨。
当时景昀颇为惊讶,展开后顿时了然。
这决定着天下走向的东西,莫名到了他手上,却写着传位给景晖。
真真是荒唐至极,景昀淡淡地笑了声,心里竟毫无波澜。
上次同景晖一叙,将这些陈年旧事勾了起来。
景晖还说羡慕自己,羡慕他被塞了一份不是自己名字的传位圣旨,引得兄弟猜忌么,真是令人唏嘘。
岸芷的敲门声打断了景昀回忆,“公子,庄主……庄主请您去朝晖楼……”
“不去。”景昀皱眉,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谢萧。
“庄主说他有好事……”岸芷有些委屈,声音低了下去。
他能有什么好事,景昀头脑一热。
“公子……”岸芷试探着问,屋内传来物件落地的声音。
景昀走出门来,岸芷猛地退了一步,“您……您”
“他若要找我,你便让他去蔚金殿。”
“诶,公子……”岸芷一头雾水,待她反应过来时,景昀已经走出很远了,岸芷急匆匆地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公子,蔚金殿在东边。”
……
夜半蝉鸣阵阵,朝晖楼里碧光冲天。
“他这般同你说的?”谢萧撑着头靠在桌子上,“古古怪怪。”
“行了,你去回他,蔚金殿就蔚金殿吧。”说完,谢萧站起身来,往鬼楼走了下去。
蔚金殿不是议事殿么,大晚上去这正殿做什么,谢萧心下怪异,又想着自己从未猜准过景昀的心思,索性随他去了。
“灯也不燃,窗也不开。”谢萧有些无奈,屋里黑洞洞的,景昀靠在高椅上背对着他,似乎是鼓弄什么。
谢萧敲了敲门框,轻咳一声,“兰因。”
“你有何事?”景昀开门见山地问,一星光亮自他手中燃起。
谢萧愣了愣,赶紧拿出袖内的玉佩,递到景昀面前,“给你换了个新的。”说着把他点燃的那只烛灯,挪到桌子中间。
景昀厌恶地扫过去,穗子还是原先的穗子,玉的样式又换了。
谢萧趁他不注意,抬手搭上景昀的额头,喃喃道:“没发热,没发热……”
“你是守山人的后代?”景昀身子向后躲,将玉往外扒了扒。
“哦,你听谁说的,孟老鬼?别听他瞎讲。”谢萧笑了声,“我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更别提宗族了。”
景昀蹙起眉头,隔着跳跃的灯火迷蒙地望过去,想要在他完美的表情上找出一丝端倪。
谢萧抬起下巴,任人打量着。手指轻轻划过玉佩表面纹路,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圈。“说说你来蔚金殿做什么?”
“他来招你呀~”一道稚声幽幽地传来。
两人俱是一愣,只见面前的灯上升起一缕淡青的烟,烟雾在空里走了一遭,幻化出一个小孩子蹦跳下来。
“兰因,好久不见呀。”那小娃娃落地后理了理衣袖,笑嘻嘻地打招呼。
这灯是聚魂灯啊……
景昀立马回神,“阿伦……”话音未落,谢萧伸手拧起那小鬼,将人拖开些。
小鬼眨着眼冲他们笑,“我和我师傅在北边古道上遇到清姐姐了,她让我来玄冥山庄等她。”
“谢清嘉也要来?”谢萧抬高了声调,“你师傅呢?”
“师傅前些日子来拜访过了,现下应该在日月郡的酒肆里吃宵夜。”阿伦捧着脸,“兰因见过的。”
谢萧松开他,转头对景昀道:“这灯放着几日了?”
“大约五日。”景昀看着小鬼惨绿的脸,忍不住问道:“清嘉能救你?”
阿伦猛地点头,“清姐姐有保魂丸的。”
“让他去鬼楼住着,会不会好一点?”
“不会。”谢萧正对着小鬼,“鬼气太盛会直接融魂。”
阿伦脸上的笑一僵,往景昀身侧跑去,“我师傅说清姐姐已经到城外了,过几日就能来。”
“那你师傅就算错了,鬼月日月郡得锁一个月,清嘉就算到城外也是进不来的。”景昀试探地看向谢萧。
守山人5
“等会让人去城外接应一下就成了。”谢萧转头盯着阿伦,“你师傅来此地有何贵干?”
“师傅同兰因说过的,我不能告诉你。”阿伦吐了吐舌头,“兰因知道,他来找你定是这事。”说完怪笑一声跳进灯里。
绿油油的火光蹿了上来,只一瞬便化作寻常模样,红彤彤地漾成一片,谢萧并没问景昀,只是将灯挪得远了些。
蔚金殿白日里未散尽的檀香漫满整个屋子,那枚新玉被孤零零地搁在桌边,上头刻着的一尾锦鲤,鱼眼里迸出诡异的微光。
景昀不知从何说起,径自拂了拂衣袖,低下头去,静静打量着那枚玉。
殿外夜凉如水,星子如眸,偶有些不识趣的风闯进殿来,扰了案前灯火安宁。
风儿围着大殿悠悠然地荡过,牵动屋后的风铃,那点子隐秘的、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在静默里悄无声息地失序、交合。
因着白日里的芥蒂,两人谁也未曾开口。
不知过了几炷香的光景,谢萧转了下腕骨,轻咳一声道:“若无事,便回去吧。”
景昀原有好多事想问,被这只鬼一扰,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任着谢萧出门去。
他拿起新玉对着烛光打量起来,依旧纯黑流苏,玉的正面雕着一尾活灵活现的锦鲤,反面字迹铁画银钩,细看去,刻着:承德十八年,正月初七寅时三刻,“兰因”二字苍劲有力,谢萧还真给刻了一个。
景昀挑动着玉下流苏,怔怔地想:上头的日期是谢萧的生辰麼,可听他师娘说,谢萧长他两岁半呢,不该是同年。
景昀本该回沐霜居,走到一半,突地想起什么,转身折回蔚金殿。
蔚金殿高椅扶手下有个暗格,孟祁月那日便是在这动了什么手脚。
景昀从暗格里摸出了个金色钥匙,才抽手,屋内传来“咯吱”一声,一条暗道缓缓打开。
他知道这条暗道,下头连通着一个藏书阁。里头全是谢萧四处搜罗的治病、炼毒的书册,以往景昀从不进来。
只是这钥匙又是作何用处的,他走近轻轻摇了摇挂在墙上的萤石盏,暖黄的光顿时盈满整个屋子。
室内是乱极,一张藤椅横在书架前,书册随意地摆着。不知这屋子上次来人是何时,景昀只是随手翻了翻,便带起一阵灰尘。
架子旁没有暗扣机关,墙壁上除了三步一盏的萤石灯,也再无他物。
这钥匙……
突地一阵叮咛声响起,书架的另一端挂着个小风铃,还真是符合谢萧花里胡哨的个性。
景昀摇摇头,将钥匙插入风铃后的凹槽中。还未完全扭动,便听见地下齿轮转动的声音。继而“咔哒”一声脆响,一个暗格跳了出来。
里面又是一卷明黄,景昀狐疑,伸手去拿了那卷轴,摸上去是上等的蚕丝,卷尾的国印也很是清晰,作于承德三十五年夏至,这是那份保命圣旨。
原来先帝在承彻三十五年,就没准备立他为储君了,呵……真真是讽刺啊。
只是……这圣旨不应是在他皇弟景昭手中,为何又会出现在这玄冥山庄的密室里。
谢萧将景昭也算计进去了?
景昀缓缓合上圣旨,刚欲推回机关,却发现圣旨下还压着一本古籍。
这书的封面看上去灰暗萧瑟,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
“西南诡行”四个大字以一种古怪的笔法写在扉页上。
翻开第一卷便是守山人。
……
书卷很短,景昀读了数遍,一些想不通的东西渐渐明了。
谢萧的父亲果真是守山人的后裔,本该好好守着玉眼,却阴差阳错地在一次封印中救了个摔下山崖的女贼。
那便是谢萧的母亲,后来两人不知如何看对了眼,便想着厮守。这么看来,孟祁月倒是一点没骗他。
谢萧既知自己身世,却故意隐瞒。是想让他继续顺着他的路子走麼。景昀失落地合上书册,又复原了暗格,收了钥匙走出屋去。
玉眼如何毁,用玉髓来补。玉髓何处寻,楚家有呀。自己是楚家的后裔,景昀都是后来才知道的,谢萧竟是早早地就盘算起来了。他要的便是玉髓麼。
难怪多次问他,谢萧都是顾左言他。难怪
谢萧说他听了会生气。
景昀竟觉得三伏天里的风吹得令人遍体生寒,谢萧要玉髓,给他便是了。
给完了,他俩就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