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咔哒咔哒”地响在草原上,谢萧带着他走进一条山沟里,两边的坡上全是不知名的树。四下无人,偶有几只鹰盘旋上空,碧空如洗。
“现在来的不是时候,我们应当四月来。四月下过一场雨后,整个山谷里杏花便一夜之间都开了,那叫一个诗情画意。”谢萧笑道。
“你便是在这里长大的?”景昀看向他,还真是在雪山下。
“嗯……也不能算,在这住了好几年。来天山之前一直在江南一带辗转,那儿比较方便,我师傅要的一些药材也都能买到。”谢萧歪头想了一会,“我十来岁的时候才到天山来。”
“你刚上天山的时候发热了是罢。”景昀盯着他。
“是。”谢萧哂笑,“不过只躺了一天我就好了。”
景昀轻哼一声,一字一句道:“谢雨申,你真虚。”
“你就会逞口舌之快。”谢萧摇头,“每个人体质不同,自当不一样。我那时才十二岁,你十二岁的时候保不齐还没我好养呢。”
景昀不看他,微微扬起下巴,看向前方的大雪山。
谢萧顿了顿又说:“你不止十二岁,二十二也不好养。话说,你这身上的毒到底怎么回事,如何染上的?”
“打娘胎里带着的。”景昀没看他,伸手挡了挡有些刺目的阳光,直直望着天。
谢萧了然,娘胎里,难怪了,这么冲的毒在你身上这般温和。
谢萧轻轻摇着枣红马额前挂着的小铜铃,“你以前……没想过找人解毒?”
“太医说没法解,”景昀低语,“只能拿药压着。”
谢萧严肃起来,“你自己没找过别的法子?”
“其余的人连中了什么毒都看不出来,更别说解了。”景昀伸手摘了一片叶子轻轻晃了晃,“现在想来也是,阴毒凡人看不出来很正常。”
“一群庸医罢了。”谢萧怼道。
“其实,你原先说拿我的帝位去同景晖换解药方子是假的罢。”景昀将叶子飞过去,“他有才怪了。”
“你不是早就发现了么。”谢萧挑眼,用手背挡下景昀的小伎俩,缓缓抬头看着他道:“你也不是真的想要帝位,对吧。”
景昀一怔,但又很快正色道:“我想不想要与你无关。”
谢萧轻轻吹了声口哨,“咱们实话实话你别恼,就算我没来招惹,兰因你也坐不上帝位。”
“景晖的手段比你想得厉害多了,朝中的扶持他的人也不少,就你那个心腹赵泽旭,也是他那一党的。先帝除了给了你一张没什么用的传位圣旨,还给你留下什么了?”
“再退一步说,皇位有什么好的,白日里对着些死板固执的大臣,夜里还有一后宫的繁杂琐事。”谢萧停下脚步,将绳子系在一棵树上,“你这病病殃殃的身子骨,若真成了皇帝,熬个三五年骨血都熬干了,世上就没兰因这个人了。”
景昀扭过头,不去听他这番胡言乱语,谢萧心下好笑,抬手拍着景昀的膝盖,道:“下来呀。”
景昀回瞪了他一眼,还是翻身下了马。
谢萧拉着人坐在草甸上,随手折了个树枝,在地上比划道:“你看,大靖七十二个郡,九百多个镇子,随便哪个郡来几封奏折,一日就大几十上百来封,得看得你头昏眼花,何必去抢着苦差事。”
谢萧又道:“你瞧,你弟弟景行之就做的很好,现在好不快活。”
景昀冷冷道:“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带我脱离苦海?”
“别恼呀,我就事论事罢了。”谢萧小心地打量着景昀,“况且,我总觉得……兰因你不是想要帝位”。
“你如何看出的?”景昀冷着脸,有些不悦。
“感觉而已。”谢萧含笑,“不过……好像猜对了。”
景昀转头正好对上谢萧水色的眸子,谢萧直勾勾地看着他,景昀鬼使神差地定在那没转头,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好一会儿。
“行了行了,不讲那些事。”谢萧笑笑,“都过去五六年了,咱们好好过,什么江山社稷给景晖管去罢,我们自己逍遥。”
景昀低着头,心想:好好过,如何好好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好好过。
谢萧靠在树上,“以前还没出山的时候,我同谢清嘉就经常来这练剑,漫天飞花的,你见了一定喜欢。”
景昀看着光秃秃的枝丫,一时想不出谢萧描述的场景。谢萧眯着清浅的眸子向他看过来,“明年,四月一定再带你来一趟。”
景昀心道:想得还挺远,明年,自己明年还在不在都另说。
“想什么呢?”谢萧嚷道,“你不信我?”
“不是,”景昀回过神来,悠悠道:“我在想你眼睛为什么不是黑色的。”
谢萧一愣,“你看出来了?”
“我不瞎。”景昀无奈,“你什么意思?”
“他们都说是黑色的,可我自己看的不是。”谢萧揉了揉眼睛。
景昀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这绿得很明显啊。
“我师傅师娘都说我眼睛是黑的,你仔细看看,到底是什么色的?”谢萧伸手一把拉过景昀,凑近了让他看。
“绿的,有点浅。”景昀伸手挡了挡,在两人之间撑开了一点空隙。
谢萧放开他的胳膊,嘀咕道:“那就怪了,为何旁人看的都是黑的……”
景昀理了理衣上的褶子,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有外族血统?”景昀问,除了谢萧,他就只在一些外族进贡使臣身上看见过碧眼。
“我是捡来的,鬼知道呢。”谢萧按着太阳穴,问:“你说是不是我俩眼神有问题……”
景昀摇摇头,自己也怀疑,忍不住又朝谢萧看了一眼,是绿的呀,从他第一次见他就是绿的,这么多年都是绿的。
“那好看么?”谢萧瞥了他一眼试探着问。
景昀一脸莫名其妙,“不怎么样,像狼眼。”夜里看上去阴森森的,发怒的时候陡然变深,又是另一番模样,总归说不上良善。
谢萧皱了皱眉,“狼眼是阴绿的,你方才说很浅。”
“好看好看,行了罢?”景昀不欲与他争辩。
“没一句真话,我不信你,兰因。”谢萧摇头,整个人躺在青草上,半阖着眼睛,嘀咕道:“别想耍花招。”
景昀呵了一声,问:“你来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带你见见我的师傅师娘呀。”谢萧道。
“同那只香囊有关?”景昀自顾自地说,“上次你没说完的话是……”
谢萧翘起一只腿,“得等我师傅回来。”
“我曾经好像见过你那个布料,嗯……似乎是见过。”
景昀俯视着他,“你是说,你曾经见过楚家的布料,也就是见过楚家的人?”
“如果是一样的,那就是了。”谢萧睁开眼睛,像一只刚睡醒的猫。
景昀纳闷,楚家的事应是怎么也扯不到宋轻茶夫妇身上的。
“你师傅曾经做过官家的私医?”
“怪就怪在没有,他们归隐多年,除了一些疑难杂症的病人,连外面的世人都很少见到。”谢萧皱眉,“我记得……那个香囊还是我很小的时候看到的。”
景昀不语,半靠在树干上。
谢萧又道,“那布料不像是下人用得起的……等我师傅回来就知道了。”
天山诡行10
说完谢萧轻轻扯了景昀一把,“睡一会儿?”
景昀从善如流地躺下,抬手遮住眼睛,鼻尖满是泥土和青草的清香,不远处的溪流像是带着浮冰,“喀嚓喀嚓”的,阳光暖暖地打在身上,倒真有几分催人入梦的意味。
谢萧撞了撞景昀的胳膊,“你猜日月郡最近如何了?”
“一片慌乱。”景昀低声道。
“差不多罢,官府派人来了。”
“哦。”
“皇上还真是不放心我,”谢萧笑了声。
“你同他约定了什么?”景昀问。
“一些毒物流通,日月郡的税,和你。”谢萧直言道。
景昀听完久久没有说话,谢萧心知他还是介怀,便没再开口。
过了一会,景昀道:“如果我是皇帝,费大功夫也要铲除你的玄冥山庄。”
谢萧听完无奈地笑了起来,“不光是朝廷,江湖上的那些门派哪个不想?”
“毕竟鬼眼大名在外,人们不知道来历却知道用处啊。”谢萧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坐了起来,“皇帝之所以一直没动玄冥山庄,无非是忌惮着鬼眼,再者也没找到个好由头。”说着起身去取了马上的水袋。
景昀半眯着眸子,道:“最近有由头了,你打算怎么办?”
谢萧把水袋往景昀面前递了递,“喝?”
“不要。”
谢萧仰头将水倒进嘴里,一些水珠顺着脖颈滑落,喉结上下滚动着。
景昀微微皱眉,开口道:“城内到底如何了?”
“暂时还行。”谢萧胡乱用袖子擦了擦水渍,“两月前就锁了一些要道,基本上没什么人进出,必要的流通派了专门的人去做。”
“皇上派的人……”
“皇上明面上派来的官挡在外面就行了,暗地里派的杀手刺客就更别想进了。”谢萧耸耸肩,“这些都不打紧。”
景昀有些诧异,如此不把当今圣上放在眼里,难怪景晖视他为眼睛钉。
“我担心玉眼……”谢萧在景昀身边躺下,将水袋放到景昀手边。
“那快些回去罢。”景昀低声道。
谢萧枕着胳膊侧过来看他,“你会陪我吗?”
“嗯……”景昀应了一声,“指望你解毒的。”
“好。”
……
两人到家已是傍晚,谢崇远已经回来了,正与宋轻茶坐在木几前吃晚饭。
谢萧扫了一眼桌上所剩无几的菜,朝景昀无奈地笑笑。
谢崇远指了指厨房,“看什么看,自己拿碗去盛,锅里还有俩鸡蛋,给你们留的。”
谢萧打了个哈哈,转身向厨房走去。
景昀被谢萧按在桌前,无措地看着二人,谢崇远年过半百,有着高地牧民特有的紫红色面庞,拿着筷子的是手却并不粗糙,眼睛炯炯有神地打量着景昀,这对夫妇虽是久居边塞,却仍然保留着中原人的衣着习惯。
谢崇远开口问道:“阁下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六。”景昀如实答道。
“倒比是雨申小了两岁,甚好甚好。”谢崇远爽朗地笑了笑“上次寻究传信来说雨申身边有一个男……”
“咳……”宋轻茶清咳一声,将手边的一碗茶水塞进谢崇远手里。谢崇远马上会意,补道:“挺好的,挺好的。”
景昀不知如何接话,见两人神色有异,心里不免思忖他们未说出口的是什么。
宋轻茶见景昀看着桌上的菜出神,赶忙笑道:“这是我家规矩,吃饭不等人,谁来谁先吃,你别……”
“不会不会。”景昀回神笑着摇了摇头。
“真是好孩子。”谢崇远大手一挥,从怀内拿出一个东西来,“送你啦。”说着将东西递给景昀。
那是一个香囊,上面绣着金猫望月,淡淡的檀香。送香囊,倒是和谢萧的习惯一模一样。
“谢过……”景昀伸手要作揖。
“欸,不必行那些虚礼,听雨申说你身体不大好,这里头有几味助眠的药材,想你也听不懂,就不一一说了,你记得带在身上,好生调养总归会好的。”谢崇远放下茶碗,又道:“对了,等会我得给你把把脉。”
“把脉就不必了,”谢萧端着两碗饭走进屋来,将一碗塞到景昀手中,转头朝宋轻茶抱怨道:“师娘,我方才还在想,何时这么好心给留了两个蛋,原来是生的。”
宋轻茶眉头微竖,谢崇远骂道:“回来这么晚有吃的就不错了。”
谢萧耸耸肩,插了把椅子进来,坐在景昀身旁。
“给他把脉怎么了?你觉得你的医术比我要高?”谢崇远问道。
“也不差。”谢萧做出一副欠揍的表情,慢慢悠悠地坐下,“先吃饭。”这话却是对景昀说的。
景昀埋头不语,简简单单的蛋炒饭硬生生被谢萧做出来多个地方的风格。这一块特别淡,那一块酱香又太浓,鸡蛋更是重灾区,一边上善若水无欲无求,另一边陡入地狱令人恶向胆边生。
“您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又是何事呀?”谢崇远直直盯着谢萧,调侃道。
谢萧让弥生搬了酒进来,道:“师傅可曾记得这个?”谢萧自袖内拿出景昀从娴妃那得来的香囊。
谢崇远将灯挪近,“嘶——这个你从何处得来的?”说着将东西递给宋轻茶。
谢萧放下碗,“偶然得到的,本又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只是我记得我们家里有一个一样的。”
宋轻茶两人对视了一眼,谢崇远道:“咱家香囊多了去了,你这个样子的还当真没有。”
“有,从前谢菱不小心拿来玩了一会被好一顿骂的,那个……”谢萧微微皱眉。
“没有的事,你小子记错了。”谢崇远骂骂咧咧。
景昀桌下轻轻踹了谢萧一下,“那劳烦您给看看这里头的香料成分。”谢萧好声好气道。
“三日后给你弄清楚,快些吃,吃完了把碗刷了。”谢崇远瞪了谢萧一眼,带着宋轻茶走出门去。
谢萧无奈地耸耸肩,转头对景昀道:“放心,我说有就一定有。”说着抄起筷子开始扒饭。
景昀吃了小半碗,将碗搁在桌子上,低声道:“其实,你不必折腾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