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默默间一道墨色身影自眼前划过,朗日乾坤下,一只手突然横着他腰侧,继而一股力托住他整个人。
“拜见庄主大人。”弥生惊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景昀不经意瞥到弥生抱拳呆立在身后,继而楼内所有人向他行礼,一时间震耳欲聋。
“呵……”景昀卸了力气,任那人托着,心想:回来得还真是及时。
那人带着他踏壁而上,回到地面来。
“你简直找死。”谢萧猛地甩手,景昀身形未稳退了几步,抬头对上一双满含怒气的眼睛。
谢萧愠怒:“你不要命,别脏了我的地。”
“那你放我出去死呀。”景昀也没个好脸色,谢萧更加气愤,“你想都别想。”
“你想怎样?”景昀缓缓抬起头,这人一如既往地独断专行。
谢萧一愣,又是这句话,“跟我回去。”,他上前握住景昀的手腕,连拖带拽地拉着他往回走。
“你还要怎样?”景昀无奈,手腕被拽得通红,他没挣扎,反正也挣扎不开。
好像他生来就欠着这人的,自打认识他就没安生过一日。
“哐当”,谢萧一脚踹开雕花木门,把景昀往屋里死劲一推。转头冲候在院子里的仆童喊道:“端药来。”说着把景昀按住桌前坐下。
景昀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人风尘仆仆,暗蓝的披风还没来得及脱下,一对剑眉拧在一起,按在他肩上的手因为生气有些抖。
他这又是在哪搞到了罕世奇毒?景昀扫了一眼谢萧的腰际,那枚质地致密细润的玉佩上别着几根细草,外袍上满是灰尘,想必是出行多日。
不多时,一碗血红的汤汁就盛了上来。谢萧把冰瓷药碗往景昀面前一推,“喝。”
又是什麼?上辈子可没整这一出。景昀摇头,直觉告诉他,碗里定不是什麼好东西。
“要我喂你?”谢萧端起药碗,血色汤汁漾起稀碎的白色沫儿。景昀抬手一挡,一时气息上涌 ,谢萧竟然没封住他的穴位。
见此谢萧后立刻撤一步,碗里的药荡出一些,泼在地上开出一朵萎靡的血花。
谢萧彻底黑了脸,自己辛苦跑马三日去庙里求的血菩提,你说不喝就不喝,谢萧表情冷漠到有些骇人,景昀没来由地后退。
“你究竟要如何,谢雨申,你毁了我的帝业还不够么?”景昀看着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像人血的东西,脸色发白。
谢萧手一顿,看了药碗一眼,上前捏住景昀的下巴,抬手就要灌,虽没有被封住穴位,但谢萧在体格上的压制,依旧无法让人无视。
“你滚开。”景昀猛地摇头,跌坐在床沿上。
“喝下去,一切好说。”谢萧换了口气,面色稍稍缓和,又道:“喝下去,都依你。”
“都依我?”景昀因为他态度的突然转变,有些发懵。心里暗笑,这人除了专横竟还虚伪,自己以前怎地就没察觉。
“对,都依你。”谢萧只想唬着景昀喝下去,药凉了药效就大打折扣了。
景昀很想冲他喊:我要帝位,你放我回去登基。但也只是想想,上辈子他不是没提过,这人只当他无理取闹,次日就把他送进鬼楼了。
“快点想,要凉了。”谢萧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
“我不喜欢鬼楼的样子。”景昀开口。
谢萧微诧,他以为他会提出放他走或是要他死之类的要求,原来只是不喜欢那楼,难到他上辈子是不喜欢鬼楼的样子才那般不愿留在他身边?
“行,重新建。”谢萧立马应下,生怕他反悔似的。
景昀也痛快,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他不怕谢萧会下毒,毕竟五年里谢萧也没对他下过毒。
只是给他吃各种相克的药,再取他的血去炼毒,按谢萧的话讲:他的身体比世间最厉害的毒药还要命。
这断不是什麽调情的话,他是真的想把他炼成蛊人。
“啧。”谢萧伸手要去擦景昀嘴角滴下汤汁,这红艳艳的汁液让他想起上辈子这人死在他怀里的模样,着实不是什麼好回忆。
“怎的连水都喝不好。”谢萧微微皱眉。景昀不动声色地躲过他的手。
谢萧倒也不在意,很自然地收回手。又说:“你喜欢建成什麼样子,想好了告诉秦管家就行了。”
景昀不语,抬头蓦地对上谢萧的眼睛。谢萧比景昀高小半个头,此时正十分认真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景昀见过无数次,谢萧似是有点胡人血统,眼眸里带着点淡淡的水色,阳光下如雪山边的小湖一般澄澈,何人见着都不会觉得这人心思有多深,似乎生来就是奔跑在阳光下的。
景昀仓皇地低下头,暗恼:这重生一回怎还能被他骗到。
谢萧突然低骂了一声,伸手拍了拍景昀的肩膀,然后立马转身出去,留下景昀一个人呆坐在屋内。
谢萧走到院子里,狠狠拍了自己的头一把。真是的,不是这辈子要好好对人家麼,怎么还是骂他了。
又想到景昀说他不喜欢朝晖楼的样子,原来他不喜欢那个楼,谢萧上辈子一直认为朝晖楼是他玄冥山庄里最有名的建筑。
实际上也是,只是出名的原因,同谢萧想的大相径庭。
民间大人吓唬小孩时常常会说:你若是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鬼楼里,让那些蛇虫鼠蚁啃得你只剩骨头。
还有传言,那些鬼堡都是用活人生揭下来的头盖骨做成的,更有甚者说:这地下鬼楼其实是古战场的埋尸坑。
到了后来,谢萧死后,世人都道:玄冥山庄的庄主因作恶多端,被鬼楼里的煞气吞了。
谢萧摸了摸鼻子,想到:改便改罢,都是小事。只要他好好地活在他身边,想翻天都成。
还未走远,便听到屋内传来瓷碗落地的声音。谢萧脚步一顿,笑了笑继而走开了。
庄主大人息怒
“来咯……来咯……小哥儿你的兔子糖人。”
“这位客官屋里请呀。”
“今个吃么呀!”
……
点苍山脚下是日月郡,现在还没变作死城,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谢萧掀开帘子一角,扭头对歪在轿子里的景昀说:“你想吃什么?”
景昀好没气地瞪着他,大清早被人从被子里揪出来,不由分说地给塞到轿子里,任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为何下山?”景昀别过头去。
“带你去个地方。”谢萧也不恼,叫弥生去街角买一些吃食。
景昀呆呆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辈子他逃出来时,这里整个郡的人都死绝了。街上满是腐烂的尸体,蚊蝇像雾一样黑压压的一片。
那街头不远处,“小二酒家”的旗子就斜斜地盖在一个死人的头骨上,雪掩了死人的半边脸,另半边脸上,从眼从里爬出几只奇形怪状的虫。
景昀收回视线,转头发现谢萧一直在看他。
“为何要坐轿子?”
“山路不好走。”
“现在好走了,我要下去。”景昀说着要迈步下去。大男人坐什么轿子,更何况是两个人挤在一个轿子里。
“叫你坐你就坐。”谢萧攥着景昀的衣袖,“我不想让人看见你。”
景昀皱眉,刚要说话,谢萧又道:“我们已经成亲了,你不能随便给别人看。”
“成亲?你知道什麼叫成亲?你请了媒人说媒?你拜过我的父母?”景昀有些生气,你把我绑来就成亲,你还有理了。
“反正已经成了。”谢萧低头,没了方才的盛气凌人,“你就是不能看别人……”
“我要下去。”景昀看着他就来气,索性脱了被他拽着的外衫
“你别跟着我。”景昀非常无奈,谢萧与上辈子完完全全是两个人,上辈子谢萧除了每月十五来鬼楼里取他半碗血,时不时找来一些奇花异草叫他试毒,其余时候从来不曾纠缠于他。可这辈子谢萧却时不时找人看着他,有事没事就到沐霜居来同他吃饭喝茶。
谢萧对他的态度也变得温和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似乎在忌惮什么,景昀一时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兰因,兰因,你想买什么?”谢萧笑嘻嘻地跑上来,一把揽住景昀的肩膀。
“买你的玄冥山庄。”景昀白了他一眼。
谢萧愣了一会,“兰因,你可真是有眼光,我们玄冥山庄可是朝阳产业,这江湖上的毒药,大部分都是出自我的门下,我们还有名师坐镇……”
景昀加快步子,又是这般,自己无论说什么他总能找到一些由头吹捧一番。
“你别生气呀,兰因。”
“你要带我去哪里?”景昀回头。
“去京都。”谢萧敛了笑。
景昀眼皮一跳,“为何?”
“拜你的父母。”
景昀:“……”
“好了好了,是去找鬼松香。”谢萧见他脸色大变,决心不逗他了。
“你要找鬼松香,与我何干?”景昀一把拍下谢萧搭在他肩上的手。
谢萧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兰因你暗地里捣鬼是不是,你偷偷画我玄冥山庄的地图,就是想逃出去是不是?我当然要带你一起去。”
景昀一愣,谢萧又说:“你就乖乖地跟我一起去,不准搞鬼。”说完摸了摸景昀的发顶。
“我若是不想去呢?”景昀瞪着他,“那就没办法,我只得绑着你去了。”谢萧十分认真。
“呵。”还是和上辈子一样,景昀别开脸。
景昀脸上流露出的绝望,让谢萧感到深深的不安,上辈子景昀就是这般绝望地看着他,然后站在染霞阁一跃而下。若不是谢萧眼疾手快垫了下去,景昀早就变成一滩肉泥了。
在他的地盘还敢死,他同意了吗?他又想起景昀那日冲下玉眼时的决绝,他说让他死在外面,他上辈子搭上性命也要逃出去,他就那般瞧不上他么?
“景修明!你这辈子别想逃走,我活着一日,你就得跟我一日。”谢萧越想越气,上前扯着景昀的手。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谢雨申,这世上最没资格说这些话的人就是你。你凭什么把我关起来?”景昀想把手扯回来,却被握得更紧。
街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卖糖人的小哥不叫喊了,算命的老先生不摇头晃脑地说词儿了,红袖招的姑娘们纷纷探出头来,一整个巷子里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他们。
景昀面上挂不住,可谢萧却没说够,死拽着景昀的手,骂道:“你也别想看别人,我的东西别人摸一下我就剁他们手。”
“还有,那个赵泽旭,上辈子我见他对你还有几分忠心,就没为难他,这辈子若是他再来招你,我就叫他无葬身之地。”谢萧掐得景昀手腕生疼。
楼上突然传来一道娇俏俏的女声:“哎呦!您就别为难这位公子了,来咱们楼里,准保找到一个貌美又乖顺的姑娘。”说完,楼上的莺莺燕燕都笑了起来。
路边卖热干面的小哥也劝道:“公子呀,说话别这么冲,有什么事,商量商量就好啦。”
景昀听得臊得慌,大清早在街上来这么一出,着实荒唐。谢萧估摸着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拉着景昀就跑。
“你……怎道……上辈子?”景昀看着谢萧牵着他的手,突然想起他方才骂他的话。
谢萧身子一僵,“没……我魔怔了。”
“什么上辈子,人只有一辈子。”谢萧连忙扯开话题。
“对呀,人只有一辈子……”景昀揉了揉被他掐红的手腕。
“我方才就是一时脑热,你别多想,我就是希望你在我身边。”谢萧晃了晃头,景昀不知在看哪里,低头喃喃:“上辈子……”
“别想上辈子了,我们去吃早饭。”谢萧骂了句,赶忙拉着景昀坐到一家面馆里。
不一会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就端上桌了,“吃罢。”
景昀看着这碗面,抬头对谢萧道:“万一,我有呢?”
谢萧半天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什么有?
“万一我有上辈子呢?”景昀看着他的眼睛。
“不可能,你……你。”谢萧当时抱着景昀跳下玉眼时,他的身体都僵了。若说玉眼是重生之口,他也不可能……
“看着我死,你开心了吗?”景昀试探道。
“你……”谢萧又记起上辈子的他躺在自己怀里,任他怎么呼喊都不肯睁开眼睛。
“你也重生了?”景昀又问。“瞎说什么,没睡醒呀?”谢萧很快敛了情绪,“你当你是神仙,还有多条命?”
景昀不语,只是看着他,这时方才被差去买早饭的弥生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公子,庄主大人,那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说着弥生把怀里的东西摊到桌上。
蛋黄甜饼、辣酱煎饼、水果豆花还有两屉包子,弥生把它们一一摆好。“公子,你看你想吃什么。”弥生笑嘻嘻。谢萧拿过一屉包子,对弥生摆手示意他坐下。
“吃罢。”谢萧将一枚蛋黄甜饼塞进景昀手中。
“公子,方才我从街边过来,听到个趣事儿。”弥生夸张的表情让景昀有些想笑。“说来听听。”
“今儿早上有两个男的在街上吵架,好像是其中一位外边儿有人了……”弥生说着撑起头,“另一位可生气了,吼得整条街都听见了,还拉拉扯扯的。听梨香说,两人肯定早有嫌隙,估计也过不长。她还和同她的姐妹打赌,说他们迟早要散,迟早要来红袖招找姑娘呢。”弥生撅起嘴,咬了一口豆沙包。
“对了,据说这俩人还都长得挺俊,为何想不开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弥生端起一碗豆浆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