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菱不给景昭还嘴的机会,连忙补道:“有眼无珠。”
景昭听完倒是一点不气,悠悠地回道:“我纵使是如你所说,长得这般平淡无奇,也照样有人赶着来嫁于我。”
“剥去你皇子的身份,你这个人毫无用处。”谢菱不屑地摇头。
景昭揉了揉脖子,“我若不是三皇子,我还是千枢阁阁主。你若不是谢雨申的妹妹,你还剩什么?”
“我能独自在江湖里生活,你能么,娇娇儿?”
景昭一愣,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独自去江湖上闯荡过,谢菱又说,“你有过无家可归的恐惧吗?你闻过黍香吗?分得出铜板的真假吗?你跑过路吗?世上有人相信你情愿将生命托付给你吗?有吗?”
景昭一言不发。
谢菱扭过头去,再看那则故事,世人肆意渲染两人的美满,讲述奋不顾身不求回报的爱情。
其实不全是那般,谢菱知道,两人在一起久了,便会从最初火热的爱慕变成细水长流的温情,然后也不再那般激烈,慢慢变为相守,变成亲情。
“你真的想进宫?”
“嗯?”谢菱没听清,缓缓转过头去,“说什么”
景昭挑了挑眉,“你真的想进宫么?”
“嗯……”谢菱想了想,也无法给出确切的回答,只好回道:“关你什么事?”
“我是担心你进宫祸害我皇兄。”
“哦,我暂时进不了宫的,我还有任务没完成。”谢菱平静道,若是真要祸害,你也拦不住。
景昭奇怪:怎么突然变和气了。
“你别想了,当今圣上后宫已经有一后三妃三嫔加上数不尽的宫女,皇上同皇后情深意笃,琴瑟和鸣,你没有机会的。”
“切,一代宠妃的诞生不就是要过五关斩六将,一路不断晋位,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谢菱抱手,她看过的话本子里每一个笑到最后的人,出身都是不咋地的,宫斗不就是要享受过程,一上来就是皇后,那有什么意思。
景昭无语,便也不再理她。
谢菱想了想,问道:“当今皇帝的年号是什么?”
“承德。”景昭放下笔,将图纸转了一圈,左右看看又道:“你们昆仑太虚道是住在桃花源里么,还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切,这对于我们修仙的来说重要么,一点用也没有。”谢菱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一盒朱砂和一只竹笔,将黄纸铺在地上,准备画了几个符。
“做什么?”景昭瞥了一眼。
“给我师傅回个信,免得他来抓我。”谢菱咬着笔,指尖上蘸了朱砂往黄纸上比划。
景昀伸颈看看,嫌弃道:“画的什么东西,有人认得么。”
“自己人认得就成。”说着谢菱擦了把手,拿起竹笔跑到景昭跟前,将笔尖放清水碟里润了润。
“嚯,还是端砚。”谢菱将竹笔慢慢浸入墨汁,砚上只雕了几只梅花,与这人花里胡哨的性格完全不符。
景昭道:“这是修明送的,你还挺识货。”
谢菱快速地舔墨抽笔,这必须识货啊,宋轻茶最喜欢的就是收集砚台,她家少说也有百来个砚,弄得她如今只需看一眼就一方砚的好坏。
谢菱在黄纸上飞快地些了几句,回头问景昭,“承德……多少年?”
景昭头都没抬,“六年。”
昆山太虚道(终)
谢菱将黄纸对折点燃,一缕青烟飘出,绕着笔尖转了几转,飞出窗去。
“你可知谢雨申要神农鼎做什么?”谢菱问。
景昭将图纸裁下一小块,道:“不知。”
谢菱站在院子里的洗笔池旁,“炼毒也不需要这个罢?”
景昭收了案上的东西,“雇主的用途我们向来不过问。”
“他没告诉你?”景昭抬头。
谢菱将竹笔甩了甩,道:“我也不过问他的事,只是我爹叫我看着他。”
“你爹要你看着他?大可不必。”景昭好笑。
谢菱淡淡扫了眼桌上的图纸,又问:“你做的这东西,不会害人罢?”
“神农鼎,你听说过神农吗?这是熬药的。”景昭无奈道。
“不会炼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罢?”
“看他怎么用。”景昭换了支笔,继续画着。
谢菱又问,“可以炼魂么?”
“这个不能。”景昭抬手蘸墨,“但灵鼎可以,不过江湖上已经没有人能造灵鼎了。”
谢菱将竹笔甩干放回布袋,“为何?”
“因为江湖上最后一个会造灵鼎的人被我收入门下了,而我,不准他造了。”
谢菱:“……”
景昭又道:“灵鼎这东西害人,是真正的歪门邪道,真正的歪门邪道,不该存在于世。”
谢菱发愣,“我爹也说过这句话。”
景昭笑了笑,“你爹与我英雄所见略同呀。”
谢菱回过神,“我爹比你厉害多了。”
景昭失笑不语。
谢菱嘴角一扬,“我爹可是被写成了故事在江湖传颂。”
“你爹有什么故事?”景昭搁下笔,看了她一眼。
“羡煞旁人的倾世之恋。”谢菱微微扬起头。
景昭耸了耸肩,谢菱指着云母屏风,“这里,世人写的多美好。”
“这是你父母?”景昭有些惊讶,大步走到屏风前。
“是,我也姓谢,很巧是不是。”谢菱调皮地眨了眨眼。
景昭嘴角一抽,指着屏风道:“你爹真是谢崇远?若真是……”
“如何?你这故事没头没尾的,就只讲他们在一起的事,没讲两人归隐后的柴米油盐,也没讲到我。”谢菱笑了一声。
“再说也没有世人传的这般美好。”谢菱点着屏风。
景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谢菱轻叹一口气,悠悠道:“其实也会不合,也会争吵。”
“哪对伴侣不会争吵,即便是吵架,也值得羡慕。”景昭言辞诚恳。
谢菱看着屏风上描的一对人,喃喃道:“我好久没回去了。”
景昭叹道:“你父母对你好么?”
“好呀,就是嫌我烦。”
“那你叹个什么劲儿?”景昭抱手。
“我就是感叹,这些话本子怎么就将这普普通通的一段感情写得如此感天动地,不就是两人看对眼了,然后努力在一起的故事么?江湖上有情人多了去了罢,这个居然流传还挺广的。”
景昭悠悠道:“出众者才令人生羡,人总是在书里找寻自己想要又没有的东西。”
谢菱呆呆地看着屏风,半晌才问:“那你为何要将它挂在这里?”
“他们有什么是你没有的?”
景昭闻言一怔,想了一会子道:“这是我娘送来的。”
“你娘可是皇妃?”
“是。”景昭点头。
“那你同我讲讲宫里的故事呗,我拿我在江湖上的故事同你交换。”谢菱眼睛一亮。
景昭后退几步,道:“没什么精彩的。”
“其实我先前也问过修明宫里的事,但谢雨申不让我问。”谢菱撑着头,面露苦恼之色。
“谢雨申同修明是什么关系?”景昭莫名地来了这么一句。
谢菱打了个转坐到藤椅上,答道:“好友呀。”
“只是好友么?”景昭蹙着眉头。
“不然……是什么,还能是什么?”
“但愿只是友人罢……”景昭心想,又道:“宫妃的日子可无趣味了,宫墙圈住了大半个皇宫的自由,我娘就靠看话本子打发日子,有的朝代里,皇帝妃嫔多,好多宫妃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几次。”
“没有宫女上位、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没,若是有,我也不至于无聊到在江湖上建立一个门派。”景昭摇头。
谢菱本欲追问,却被他最后一句绊住了,琢磨片刻道:“你就因为多看了几本江湖话本,便建立了一个门派?”
景昭挑眉,“最开始只是想玩玩,后来建起来了,发现江湖上有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便一直做下去咯。”
谢菱笑了笑,“我最初上昆仑山也是头脑一热,我爹行医,我从小就目睹过各种各样死法的人。那时候想,若是有一门能招魂,让人起死回生的法术就好了,后来便上了昆仑山。”
“昆仑山上真的能学到起死回生之术?”
“当然不能,我们抓鬼魂只能帮着死了的人投胎,说到起死回生,谢雨申比我做的有用。”谢菱无奈地耸肩。
景昭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玄冥山庄么,那个致力于收罗全天下各种毒药的山庄么?
不待他多想,谢菱又说:“很奇怪,这个世道分明和我想的不一样,可还是在外晃荡了这些年。”
景昭沉默半晌,谢菱长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扒拉了一下腰间的布袋,从里面拿出一把黄纸,道:“那日我是无意私闯,多有得罪,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若日后再有抓鬼之类的需求,可以找我。”
谢菱想了想,还是说:“你的机关确实做的不如何。”
景昭立马摔笔,“若不是你用妖术,能看出我的阵法?”方才和谐的气氛被她这一句话搞得荡然无存。
谢菱也急了,瞪大了眼睛,道:“我这不叫妖术……”
“是道法。”
“你不可否认的是,江湖上像我这般的人虽然不多,但并不是没有。”
景昭突然一噎,顿时泄了气,他做机关的时候的确没考虑到谢菱这类人,万一来闯剑阁的是会道法玄术的人,他的机关就完全沦为摆设,毫无用处了。
沉吟片刻,景昭道:“你们玄术里一般的阵法是如何布置的?”
谢菱也是一愣,“你问我?”
“是,若是你助我改造阵法,我也就不计较你毁我兵器库的事。”景昭回道。
“门派绝学,不得外传。”谢菱摆手,“只能与你讲一点皮毛。”
“外人不能轻易看出即可,又不涉及你门内秘诀。”
“成交。”谢菱抱拳。
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另一边谢萧正在将玄冥山庄的地图画与景昀,谢萧指着一个峡口,认真道:“这里,是整个山上最险的地方。”
“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你不是一直偷偷画么?我画完整的给你。”谢萧继续下笔。
“何时这么好心了?”景昀盯着山脚一点出神。
谢萧笑了笑,“可能以后会有地方得请你帮忙。”
景昀:“……”
“快看,这里的守卫是最多的。”谢萧指着西侧的一点,“也最重要,万一有人打进来,守住这里就没事。”
景昀问:“为何会有人打进来?”
“江湖险恶呀,我这可是最大的毒庄,有人觊觎我的山庄不是很正常么,看好。”谢萧夸大其词。
“万一日后我有事出去了,你得帮我守住。”谢萧放下笔,指着一处,一字一顿道:“这里,很重要,看好。”
景昀收回手,心想:为何我要帮你守?谢雨申今日怪里怪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况且他还疑心他两样都占。
两人就这张地图,细细研究了一个时辰。
末了,谢萧抬头问他,“还有何处不懂的?”
“没了。”景昀卷起地图,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谢萧又道:“等雨停了,我们就出发。”
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景昀望着黛色天际,良久没说话。
晚饭时,气氛出奇的融洽,四人都低头吃饭,没一句过多的交谈。
景昭听说他们明日便走,吩咐人连夜将沿路的机关停了。
饭后,景昭将景昀叫到一边,道:“修明,记得离谢萧远一些。”
景昀有些惊讶问道:,“为何这般说?”
景昭道:“他似乎拿捏着皇室的什么秘密,皇帝不敢动他,现在这般故意接近你,定是有所图谋的。”
“我知道了。”我也有所图谋。
“小心些。”
景昀点点头,行之这些年还真是长大不少了。
第二日上船时,景昭悄悄塞给景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景昀在船上打开后,发现竟然是一包金子,顿时有些想笑。
谢萧黑脸道:“他是怕我穷了,养不起你么?”
景昀没回话,将一包金条递到谢萧眼前,谢萧看了一眼,更是火大。这金子分明是他给的加工费,那家伙转手就给了景昀,封带还是玄冥山庄特制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哪里惹到他罢?”谢萧骂骂咧咧。
景昀笑道:“他觉得你图谋不轨。”
“我甚是纯良。”谢萧好没气地看向船外,过了一会,扭过头来,问:“你也觉得我图谋不轨?”
真假血菩提
景昀不语,将金子收好。
谢萧袖子一摔,坐到船尾,清早江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鹅黄的太阳缓缓从水面升起。
无人说话,船桨拨开轻澜的水声和着几声远山鸟鸣,恍若仙境。
两人下船后,先是同留在清江镇的影卫侍从会合,将行李杂碎收拾干净,在镇上停留半日。
镇子上的人都说着吴地方言,菜市口姑娘婆子砍价都是软软糯糯的语气,倒像是在撒娇。
清江镇在南边算是富足,街市也热闹,烟火气儿十足。
谢萧歪头对景昀道:“其实,在外逛逛还是挺多乐趣的。”
景昀没来得及回答他,一个卖糖葫芦的姑娘正好走到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