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无法,只得去开门,若是不给他开,他定会撬窗子进来。
门“咯吱”一声响,景昀一抬头,便看见谢萧略带责备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谢萧看了一地碎片,桌子上还有几滴血珠,再一看,好家伙,景昀连鞋子都没穿。
景昀心觉不好,连连后退。
“流鼻血了?”谢萧脸色不大好看。
“嗯。”
“哎……”谢萧叹了一口气,又道:“上床去。”
景昀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鞋,赶紧坐到床边。
被子上一大摊未干的血,让谢萧脸色更难看了。
“以前流吗?”谢萧问。
景昀不语,要告诉他么?
谢萧没有给景昀犹豫的机会,伸手搭上景昀的脉。
“是……毒发?”谢萧最后一丝淡定也没了,脑子却转得飞快,不是喝了血菩提,不是能压得住么?
“头晕么?”
“嗯。”
“能止住?”
“嗯……”不能。
“能止住个鬼。”谢萧皱眉,走到桌前再到了一杯水,“把这个吞了。”
那是一枚黑色的药丸,“这是什么?”景昀问。
“能止血。”
景昀怀疑的看着他,思索一番还是接过。
“诶,你别仰头。”谢萧叫道。
景昀手一僵,不仰头……怎么喝水?谢萧将水凑到他嘴边,“张嘴。”
待景昀贴上碗沿,谢萧慢慢将茶碗抬高,景昀刚想抬头,谢萧轻声呵斥,“喝完。”
景昀:“……”
“过一会应该就好了。”谢萧将茶碗放回桌上。
“真是奇怪,明明给你喝了血菩提。为何还是发作。”谢萧坐在椅子上面对面地看着景昀,目光里满是不解。
“莫非,那和尚没给我真的血菩提?”谢萧额角狠狠一跳。
“什么和尚?”景昀略带鼻音的问道。
“血菩提顾名思义,带个菩提二字,定是与佛家有些关系。血菩提是在一个庙里求到的。”谢萧回到。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重生回来昏迷三天的时候。”
“什么庙?”景昀缓缓松开鼻子,果然没再出血了。
“姑苏伽蓝寺。”谢萧轻轻吐出这几个字,景昀鼻梁出现了一条暗红色的血痕,是他方才自己掐出来的,谢萧看着有些奇怪。
“我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候。”景昀转头。
“我小时候还同师傅师娘一同去上过香呢。”谢萧笑道。
清江千枢阁(终)
“只是,寺里何时有血菩提这东西了?”景昀歪头,自己好歹住了七年,从未听说寺里有此物。
谢萧摊手,“就藏在藏经阁阁顶啊,江湖百晓生那花三文钱一打听就出来了,和鬼松香一样的脍炙人口。”
“怎么,你在庙里修行的时候,没听说过一点?”
景昀摇头,若是真有,自己在庙里毒没发作过一次,倒也能解释得通了,住持在他刚满五岁的时候就打发他去藏经阁整理经书,被带回宫前住得屋子都是靠近藏经阁的。
“看样子,得先去伽蓝寺了。”谢萧皱眉。
“你原先打算去哪?”景昀咳了一声,鼻腔里满是血腥味,让呼吸都重了些,他非常不喜欢这种粘腻细密的感觉。
谢萧翘起一只腿,“去京城。”
“梅魂,就是梅下酒,这种埋了十几年的就只有宫里头有。”
“你如何得知宫里有?”景昀有些急,宫里有吗?
还真有,在云汐宫里。他父皇在病榻前亲口告诉他的,那时候皇帝已经病得迷迷糊糊了。
叫他到榻前时,都认不清景昀是谁,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云儿,云儿……”又突然说什么要赶快给他娶亲,将云汐宫里头的梅花酒挖出来婚宴上的时候喝。
景昀当时很奇怪,回去后,还真的进了云汐宫,那棵长得肆意嚣张的红梅树下就有梅酒。
“我自有门道,你不知道罢,兰因你缺少观察周围环境的眼睛。”谢萧有些得意。
景昀不屑,谢萧又说:“你知道玄冥山庄里你的沐霜居里有几品花么?湖里有多少种鱼么?你去喂过山庄的猫么?”谢萧哼了一声,“你只想着逃跑。”
景昀一时无语,把你关起来,你还有心情欣赏牢房?还能感叹牢房的窗子修得有多精致?
“若你去看一看,你就会发现,玄冥山庄的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都同你……”
“闭嘴。”景昀实在听不下去,咬牙道:“我不想知道,你这辈子若是还想将我关起来,我就弄死你。”
谢萧笑了笑,“放心。”心里有些莫名的雀跃,没来由地想着:兰因这是在撒娇么?
景昀翻了个白眼,指着门外,“我要睡觉了,你走。”
谢萧耸耸肩,“你不是才醒么,还不累罢,要不再聊会儿?”
“不聊了。”景昀别过头,拿起床边的烛台就要扔向他。
“行行行,你睡。”谢萧上前拉了拉景昀的被子。
“好好睡。”说完就给他关上了门。
景昀将被子拉过头,脑子里出现先帝的脸。
先帝老泪纵横:“朕同云儿说好……你……皇帝,云儿那时还不信,若是女儿,就封长公主,儿子就……皇帝。云儿不信朕,一不信就……走了……”
云儿是谁?与先帝有何不为人知的过往,与他又是何关系?
景昀想过无数种可能,他甚至想过云汐宫的主子就是他的生母,皇后抢了她的孩子养在庙里,然后她抑郁而终,自己就变成了皇后的儿子。
可是他没有证据,宫里这些消息被完完全全的封住了,自己也打听不来,后来只得作罢了。
第二日,景昀很早就醒了,起身同景昭收拾一番,上山拜访娴妃。
景昭说,娴妃娘娘的小山居建在山脚,吴越一带的山峦不似北方那般高耸入云,大多是低山。
没走多久,林间就传来雏鸡“唧唧啾啾”的叫声,景昭道“前面那间棕色篱笆的就是母妃,哦不,我娘的。”景昭摸摸头。
“她说出了宫就不要叫母妃,要入乡随俗。”
景昀笑了笑,心里暗想:我应该喊什么呢?
思来想去还是“太妃娘娘”比较妥当。
两人很快走近,木门大敞着,一个翠色衣裙的中年女人站在院子里,手里握了一把谷子撒给院子里的鸡。
景昭喊了一声,那女人偏过头来,含笑道:“行之。”看见一旁的景昀,眼睛里闪出一丝惊讶。
景昭冲景昀眨了眨眼,娴妃擦了把手,招呼两人进屋。
娴妃已过不惑之年,额上却光洁无一丝皱纹,眉目间满是慈爱,景昭一进屋就抓起摆在桌子上的果子啃了一口,又丢给景昀一把。
娴妃嗔了一眼,笑骂道:“洗手去。”又对景昀道:“随便坐。”
景昀恭敬地点点头,坐在椅子上看着怀里一把暗红色的果子,景昭道,“这是山里的浆果,可甜了,就是放不住。”
娴妃又端来一盘别的果子,红彤彤的覆盆子混着紫黑的树莓,看上去煞是可口。“来尝尝。”
“谢太妃娘娘。”景昀笑着点点头,拿起一个树莓凑到嘴边,红紫的汁液在唇间绽开,一股轻俏的果香混着甜腻瞬间占领了唇齿。
娴妃关切地问:“修明,近来可好?”
“劳太妃娘娘挂念,一切顺遂,太妃娘娘现在……”
“我现在过得好着呢。”娴妃从景昭手里拿过那盘浆果,递到景昀跟前。
“成亲了没?”娴妃问,景昀一愣,没想到话题转变得如此快。
景昭“哼”了一声,赶忙替他回答到:“没成。”
娴妃瞪了景昭一眼,又道:“修明呀,成亲要抓紧,我找人算了一下,你们这几年是成亲的最好时间。”
“修明年纪又不大,急什么。”景昭微微不满。
“你懂什么,先帝这般年纪的时候,你们都多大了。”
景昀道:“这事急不得的。”
娴妃面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也是,若你母亲在世肯定希望你早早成亲。”
“母妃,您别指望我。”景昭塞了一满口红果,话说得含糊不清,还是朝娴妃摆手“不论修明这些年如何,我是不会这么早成亲的”。
娴妃狠狠瞪了一眼,“我同修明说话,你插什么嘴,没大没小。”
景昀笑了笑,对景昭的说法不置可否。
娴妃又道:“你是不知道,我们才进宫的时候,她就可想要孩子了,同我们说,皇上那般宠爱她,宫里第一个孩子一定是她生的,还说若是儿子,十八岁的时候一定要给他定一门亲事,从她嫁进宫里就念叨起,还时不时拉着我们一同物色京城里有名的人家,说要早早给你算起来呢。”
“一晃呀,你都这么大了,还没成亲她知道了是要怪我们的。”娴妃佯装瞪了一眼。
景昀笑了笑,说起成亲,原先皇后娘娘还在世时,偶有同他聊起,说哪个尚书家的闺女是有福之相,又说皇后母家,也就是他“名义”的哪个表妹蕙质兰心,皆被景昀回绝过去。
那时身边太多禁锢,不想再给自己添负担也就没把这回事放在心上,后来大业功败垂成,遇上谢萧那个混世魔王,就更别想了。
娴妃让景昭去倒了杯茶,又接着同景昀讲:“那时候,大家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没什么心机,她还说要找我们好好参谋参谋,说定要给你找一个大方得体又长得俊俏的好媳妇呢。”
景昀不知如何回,娴妃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直拉着景昀说她们刚进宫的事。景昀从娴妃嘴里听到了许多他父皇后宫的秘辛。
原来,后宫里的妃子真的能那般和睦,皇后娘娘年轻时居然也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景昭在娴妃说到一半之时,就被被支开到厨房里炖鸡汤。
娴妃看着景昀的眼神变得有些戚戚然。
“你长得真像……”娴妃感叹,“真像她。”
景昀心头猛地一震,像她?皇后娘娘?可自己并非皇后娘娘所出,像谁?
“就是像她,特别是这双眼睛,像神了。”娴妃眼角垂下一滴泪来,“是谁?”景昀问。
娴妃立马敛了情绪,“像云妃。”
“是……云汐宫?”
“是,小时候性子也像,我每次看见你护着行之,就想到以前阿落护着我。”娴妃苦笑道。
“那……那她是……”
“是。”娴妃郑重的点点头,“你们长得真的很像。”
“能否同我讲讲从前的事?”景昀倒吸一口气,万千滋味涌上心头。
“阿落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后来随先帝一同南巡,南巡时遇到了叛军,阿落就下落不明了。过了好些年,阿落也没能找回来,再后来皇后娘娘在民间带回一个孩子。”
“就是你,先帝只看了你一眼便认下了,后来先帝同我说‘你长得同阿落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真的……”
“我没见过阿落小时候,你越长越大,这双眼睛就越来越像。”娴妃叹了口气,“我不知阿落是如何生下你,你又是如何被皇后找到的。但我确定,你就阿落的孩子。”
“阿落要是还活着,定……”娴妃有些哽咽。
景昀手指都在颤,“那她……”
娴妃道:“她没再回来,我后来知晓先帝也在暗地里派人寻她,可是没寻到。”
“你自小就聪明,不会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罢……”
“我找不到消息。”
“先帝封死了的。”娴妃掩面。
这时景昭冒冒失失地撞了进来,“母妃,那个……锅烧糊了。”
娴妃立马正色,起身同他去看。
景昀心底一团乱麻,原来是这般么?兰因絮果是这个意思么?
昆山太虚道
景昀沉默了好一阵子,搔着头发,娴妃的话在他脑子里打转,慢慢趁下心来。
若云妃真是自己生母,倒是能解释先帝对他时好时坏的态度。
可若云妃真是在叛乱中下落不明的,为何连皇帝都找不到她,而皇后却能找到,还能把自己从伽蓝寺里带回宫来。
这些桩桩件件里,皇后是关键人物,可这个关键人物却一点线索都没给他留下。
按娴妃所说的来看,云妃算是宫外产子,皇帝难道就因为自己长得像云妃,便不怀疑皇嗣的正统性么?
在他记忆里,可是一次滴血验亲都没做过的,皇帝难道就因为他的长相,便那般相信皇后的一面之词。
疑点实在太多了,娴妃的话虽然对他有些冲击,可静下来细想,确实很多地方说不太通,一切都太过凑巧,不可尽信。
景昀晃了晃脑袋,想来娴妃也是不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娴妃同景昭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一大锅香气扑鼻的鸡肉炉子就端上了桌。
景昭笑道,“这是山间土鸡,炖起来可香了,就是一时火大,炖的糊了些,尝尝看,应该还不错。”说着,夹了一筷子鸡松肉给景昀。
山间香菇配着瓦罐将一罐鸡肉炖的咸香四溢,拨开微微凝固的油珠儿,裹挟着翠色葱花的雪白汤汁香得勾人。
三人气氛还算融洽地吃完了一顿饭,拜别时,娴妃偷偷塞给了景昀一只有些旧的素色锦囊,拍了拍景昀的手道:“这是她以前赠与我的,你拿着。”
那只锦囊上也有只小小的梅花,细闻有一点点暗香和潮湿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