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惟远他们一行人去了整整三天,流的血都要染红海面
纵使这魔蛟因为化龙正虚弱,寻常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为诛杀魔蛟,去的一行人一大半都折在里面,而被送回来的几个人都伤得很重
作为被魔蛟吞吃入腹,从内部刺穿了它心脏的那个人,叶惟远基本上就只剩进的气,不见出得气
要是没有叶高岑整整五日不眠不休去白月门求来药方里缺的一味仙草,叶惟远根本就挺不过这一劫
“为什么?” 叶风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的心根本就没有放在这里
他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从蹲着的地方站起来
“留心身边
” 被他这一提醒,尹静才留意到身边的变化,差点被吓了一跳
原来在他们说话的功夫里,不知从何处来的雾气将院子笼罩起来
那雾气活了一般蔓延向四周,不止是庭院,还沿着门下的缝隙进了屋,一副愈演愈烈的架势
“天上
” 明明没有起风,窗子却被大力撞开了,露出澄澈得过分的夜空
夜空中静静悬挂着一轮满月
十六的满月,圆满无瑕,也亮得骇人,周边的群星都被这反常的光亮给吞没
尹静抬头看去,只见这月亮像是悬挂在他们头顶,近得连上头黯淡的阴影都分毫毕现
他已无暇思考其上是否真的住有仙子和玉兔,因为那月光里带上了不详的血色
来时的细小虫鸣已听不见了,在这宛如活物一般的诡异月光里,屋内一样东西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画像……?!” “看来我们都找错方向了
” 叶风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过去挑起墙壁上挂着的那副画平摊放在地上
他们翻遍了叶高岑的藏书和私物,却一次都没留意过墙壁上挂着的这幅画
在叶风城的记忆里,这画似乎存在了许多年,他过去每次每次来拜访都能看到
再追溯得久一点,这幅画原本保存在叶家的库房里,是一次叶高岑找他父亲讨来的
也是那一年,叶高岑决定从叶家府邸里搬出去
“画上的东西活了……” 尹静不可置信地指着这画
连同叶风城在内,他们竟然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这画上原本画的是什么东西,只看到上头黯淡的墨迹在月光下重新变得鲜活起来:先是大片的墨色洇散开,再是线条由间到繁,最后那如水洗过的明丽色彩缓慢地盛开着,脱离了那发黄发脆纸张的限制,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风吹过藤蔓,花朵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大得近乎雷鸣
寒冷的冬日过去了,他们正身处于温暖的、明亮的春日
叶高岑书房里原本的摆设已经看不见了,他们的面前是一片熟悉而陌生的景色
如果这是画里,那这画的应该是叶家的府邸
叶风城敏锐地感受到某些东西和他记忆里的似乎并不一样,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同
“进去看看
” “可是……” 尹静想说这样非常冒险,万一他们就此被困在画中出不去了怎么办?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间,身边的景物就开始变回原本模样
美丽的花朵和茸茸的草地都融化在虚空里,明亮的阳光也将不复存在,露出那光辉渐暗的月亮和叶高岑枯燥单调的书房
也就是说他们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进屋里去,要么在这里继续蹉跎,等月亮消失,画中一切也自然消散
“怕的话你就在那等我
” 眼见那入口就要消失,叶风城二话没说就踏进了画中的屋子
“主人!” 尹静哪里能放心他一个病人这样冒险,连害怕都不顾上了,跟着进了那片阴影里
等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屋子里,那春日的幻象便彻底崩塌
雾气散开,月亮重新隐没在云后,天上就又下起了雪
雪光如一层薄釉,流动在寂静的庭院间,而屋内,只有一卷模糊不清的旧画摊在地砖上
他们站在屋檐投下的大片阴影里,尹静警惕地望向四周,生怕再出现什么异状
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他们先前站过的地方已消失无踪,剩下绵延不绝的黑暗
尹静捡起一块小石头朝那边扔去想要试探个深浅,却见那石子被吞没得连半点声响都没有
他回头看叶风城,想要听他接下来的指示
不敢想如果掉进去的是他们本人,会是怎样的下场
“进去看看
” 其实不用叶风城说,尹静也知道这屋子就如同海面上漂浮的孤岛,是眼下他们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都到了这一步,反悔无济于事,于其在外头这样茫然地徘徊,不如进去一探究竟
沉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合上,将他们于与外界那令人不安的一切隔绝开来
骤然走入亮得晃眼的阳光里,叶风城短暂地闭了下眼
温暖的风带来记忆里的花的香气,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令他几乎要忘记画卷外边还是下雪的寒冬
他有种很强烈的预感,这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能解开一切谜团的秘密
“这里是……?” 尹静跟在他身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小心
长长的回廊仿佛永远都没个尽头,漆了朱红颜色的廊柱上缠着新绿的植物,光洁得一尘不染
这回廊通往四面八方,如网一般将一扇扇雕花木后头幽暗的小天地串联起来
这里极为安静,安静到一种境界就能听到远处的鸟啼、虫鸣和湖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叶风城指着不远处的地方,说,“还看不出来吗?” 通往湖心亭的长桥正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尚未到花期的睡莲几片叶子浮在湖面,无论看多少遍都不可能错认——往年夏天,叶风城病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总去那亭子里纳凉
尹静无言
怪不得他总觉得熟悉,这分明就是叶家府邸,他居然看了这么久才认出来
“……主人?” 话音未落,叶风城就拽着他进了最近的一扇木门里
叶风城手上的力道大得不像个病人,他按住尹静肩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一句话都不要讲
尹静被他拿捏住肩膀处的要害,半个身子都酸软下来,动弹不得,用眼神示意他自己知道轻重,他才慢慢撤了力道
“嘘
” 能让叶风城这样警惕,定然事出有因
尹静静下来听了会,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
伴随着愈发清晰的女子打闹嬉笑声,那脚步一声声地近了
屋子里不知摆放了什么东西,一股子霉味袭来,呛得尹静捂鼻
他害怕叶风城遭不住,担忧的眼神不住在他身上晃荡,叶风城用口型对他说“无妨”
得了叶风城的允许,尹静半蹲下身子,用一只眼睛偷偷打量外边发生的一切
因为隔了一层半透的窗户纸,只能看到那些女子墨一样的黑发、姣好的轮廓和火焰一样的衣衫颜色
她们身着石榴色的衣裙,裙裾拖曳在地上发出沙沙声,跟蚕吃桑叶似的
走了会,领头的女人似乎是嫌弃这天气太热,撩起黑发拿手上鲛绡扇子扇风
浓重的脂粉花香漂浮在半空中,旖旎得叫人头晕
“嘻嘻,姐姐,主人还是没回来吗?” 尹静转头去看叶风城,见叶风城正在倾听,觉得好奇,便模起他的样子听了起来
那群女人说话的方式非常奇特:吐字清晰,每个字之间都有一丢丢停顿,连在一起就失了少女的娇嗔,反而显得怪异
“回来了,回来了,昨个儿就回来了
” 尹静好奇心起,就得寸进尺起来
他舔湿了指尖,小心在窗户上戳了个洞
透过这丁点大的孔隙,他看到那群女子红得触目的嘴唇上如同刷了一层透亮的釉,一开一合间,自成一派风情
不知是他们进门时动了哪里的机关,突然有东西从柜子顶端掉下,扬起大片灰尘
听到声响,走在前头的红衣女疑惑地看向他们藏身的地方,显然是起了疑心
那女子转头时,露出光洁如满月的后颈
原本极美好的一副场景,却因为上头钉着一根拇指粗细、写满了红色的咒文的木楔子骤然变得可怖起来
眼见她走得越来越近,那股子浓得脂粉气也变得呛人起来,像是为了掩盖另一股味道似的
她抬手扣门,衣袖滑下,尹静便看到那到泛着青紫的死白肌肤,里头还像有蛆沿着血管在爬,几块突起动来动去,令人作呕
他恍然大悟,原来那女子软香下边藏的是死人身上的腐臭味
“别看了,”眼见门就要被打开,另一红衣女过来挽住她的胳膊,“没准是二主人的人,他可不就那样,见不得我们
” 说这话时,她戏谑的目光还止不住地往门内扫
“……” 那红衣女偏头思索良久,“有理,还是快走吧
” 待到她们走远,尹静一口吊着的气才放下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对这些玄妙玩意一窍不通的他惊魂未定地问叶风城
“是傀儡术的一种,”被灰尘呛得咳嗽不止的叶风城说得极为笃定,“应该是活傀儡
” 活傀儡,顾名思义是用活人制成的傀儡,性凶,喜食活人血肉,比起寻常的木头人更像行尸走肉
那根木楔子是咒眼——三寸长的槐木芯削成钉,用血写咒文晾干,然后钉入活人后颈,死后便能为施术者所用
通常来说,活死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可不知那群女子的主人动了什么手脚,使得她们不仅行为举止像活人,还能像思考、对话
但比起这些,尹静更想不透的是,叶家家法甚严为何会出现这种公然使用邪术、藐视凡人生死的家伙? “叶家先祖里出过这种人吗?” “不知,”叶风城对那个所谓的主人充满防备,“但他应该就在这里
” 没得到回答,也想不透这当中有何玄机,尹静索性闭嘴
他们越往主人居住的地方走,沿途的景物就越显陌生,只能通过地形大致判断身在何处
过了正午,阳光变得刺目起来,可低矮的楼阁错落在茂密的林间,流水潺潺,倒也凉快
走到了回廊的尽头,前方豁然开朗起来
广阔的庭院里随意搭起了几根支架,上头爬满了藤蔓,再偏远一点的地方是桫椤树
风起,满庭飞花纷纷扬扬,不像是春日的盛景,倒像是落了雪一样漂亮
这就和叶风城记忆的庭院里没什么区别了
“又起雾了
” 尹静不安地说
明明是阳气正盛的午后,可那和叶高岑书房里如出一辙的雾气一来,他周身的暖意就被剥夺去了,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叶风城回头望去,他们来时的路如笔墨入水,变得模糊不清
退无可退,前面就剩下一条路可走,竟然有点“请君入瓮”的意味在里边
他说不清那神秘的作画人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可既然都在这儿了,再拒绝就没什么意思
右侧的假山后头有条隐蔽的小径,小径走到尽头是一栋供主人家纳凉的竹吊小楼
他们踩着竹梯上了楼,发现四周挂着薄薄的纱幔,日光照下来,通透亮堂,显然不是个好的藏身之处
从这里正好能看到庭院里发生的一切
叶风城远远望去,那里空无一人,寂寥得很,但他却像看到了什么心仪的景色一般,兀自微笑起来
病人忌大喜大悲,所以他一直笑得很少,像一尊易碎的玻璃塑像,眼见这笑如春花初绽,却来不及凋零就被其他东西惊扰
“有人来了
” 他随手在半空中写了几笔,那无形的符咒如一张绵密的大网,将他和尹静二人包裹起来
明明人还在这儿,可身形却如融于水中,消失不见
来的第一个人是个衣着考究的年轻人
他眉眼里有几分神态和叶风城一模一样,从侧面印证了他就是这里的主人
唯独和叶风城不同的是,他面上一片难以言喻的恐惧之色
像是刚刚遭受了极大的打击,他跌跌撞撞地爬上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有没有什么东西跟来
从叶风城他们所在的地方只能看到他微微颤动的背影,听到他急促的喘气声
尹静忍不住去看叶风城,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把这年轻人吓成这样
叶风城没搭理他,只是伸手在他背心里写了两个笔画繁多的字
确定了自己暂时是安全的以后,年轻人开始执笔写信
笔落到洒金的信笺上,窸窸窣窣地响,墨是好墨,带几分涩的幽香似乎有安神的效力,可恐惧的阴云仍旧笼罩在头顶,这年轻人抖得那样厉害,如秋风中的芦苇,写几个字就又要从头再来
又一次失败后,他暴躁地把面前的东西都扫到地上,玉镇纸撞石砚台,脆响叮当,好不痛快
他发疯发得彻底,什么东西都不肯再爱惜了
眼见从他的怀里掉出一样东西,他恶狠狠地盯着它看了良久,还是捡起来重重摔了下去
碎玉飞溅,叶风城却躲也不躲,面颊上被割了几道口子
这看得尹静心惊肉跳
原先他总抱有侥幸,觉得他二人身在画中,周遭一切都是虚假,应该会有所豁免
可这片片碎玉打破了他的幻想,清楚地告知他,即使是在画中,他们一样会受伤,甚至会死
发泄够了,那年轻的叶家人将纸墨笔砚一样样捡回来,重新铺好
他喘得很厉害,如害了痨病的人,可他的手已不再抖了
写完那封信的欲望如此迫切,像油锅似的煎炸着他的心肺
他一气呵成写完了信,装进信筒,招手换来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鸮鸟
鸮鸟机警地盯着他,像是对他的处境感同身受般悲鸣着
“这里已经被那鬼玩意占据,江先生若是来,只怕要花点功夫了
” 他自嘲地说,自己住的地方都被那群活死人霸占,这竹楼怕是唯一的清净地了
鸮鸟得了令,拍拍翅膀就飞走了
年轻人也不知道这信能否送出去,可是有点希望总是好的
“我得回去了
” 他走了,尹静想要现出身形,可叶风城察觉到不对劲,再度按住了他
这时太阳落山,天光已暗,夜色渐深
阴冷的雾气从其他地方飘来,带着股叫人骨子里都冻僵的寒意
过了会,尹静才意识到这不是错觉,而是四下的空气的确越发冷了,呼出的气息都凝结成细小的冰晶,掉落在地上,叮里当啷的,煞是好听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了几声口哨声
哨声长长短短,没甚调子,平板无波,难听得很
拖沓的脚步声骤然出现在静默里,由轻到重,响如雷鸣
风吹起纱幔,叶风城向下看了一眼,发现底下黑压压的一片,除了他们遇见过的红衣鬼,还有其他傀儡
夜里的悉的叶家府邸仿佛变成了一个魔窟,里边不知藏了多少阴邪的腌臜玩意儿
叶风城仍旧静坐在原地,只是在尹静背心上写个了“等”
这般大排场,那神秘的“主人”也该登场了
那作画之人费尽心思把他们带到这里,怎么可能只让他们看那年轻人写信,而和那豢养活尸的神秘人擦肩而过
果真,等活尸们到齐,那人也从暗影里走了出来
因为天黑,他的面容不大能看清,加上一直低着头,只能看到他满头反常的白发,被夜里微弱的天光反射出一层银芒,森冷刺目
“主人,这是二主人的东西,不敢乱动
” 为首的红衣女恭敬地递上一团软物
尹静定睛一看竟然是先前替那年轻人送信的鸮鸟——它的脖子折了,头颅软软地垂到一旁,显然是从天上被截下来的
白发人盘膝坐到先前那人坐过的位置上,展开小小的字条
他的夜视力极佳,不需掌灯就能看清上头的字迹
待他看完,他癫狂地把纸条撕得粉碎,好似这样就能把那个人的绝情给抹杀不见
“你是真的要杀我了,真的,我都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心狠
” 他一句话说得轻轻悠悠,风一吹就要消散,底下的活尸和木头人无一敢上来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