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喊他们“城主”和“小少爷”
他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这样看重过,不自觉地想要躲到侍女的身后,可叶江临的强硬地拉着他,要他面对这所有的东西
他们坐上了由通体雪白、额前有角的神兽拉着的马车,穿过喧闹的街道,来到城中心的城主府邸
这里比他见过的所有地方都要大,都要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叶江临牵着他穿过庭院,庭院里爬满了他所不知道的藤蔓,上面缀满了深紫色的花朵
那颜色水洗过一般,湿漉漉的,簇拥在一起,被风一吹,像是流动的火焰,招摇着,令人目眩神迷
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
不远处的花丛下面睡着一个人,模样没有一点规矩,只露出半个身子和几缕黑色的头发
见到那个人,他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
他仍然不能相信这里是自己的家,可是他知道,他要去见那个人
“他是……” “父亲”的面目模糊起来,或者说其他全部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融化成一团白光
整个世界,天与地归于一处,光与影同尘,像靠在曾摇动他的天空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多想停留在这里
那是他的声音吗
他看到年幼的他挣开身旁人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向那里
藤萝的枝条长得太长了,他笨拙地将它们撩开,好把睡在花丛下的人看得更分明:那个人长得很好看,鼻梁高挺,眉眼清隽,嘴唇苍白,仿佛是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他的怀里抱着一把如冰的剔透长剑,剑身上刻着他看不懂的铭文,剑刃却发出阵阵寒气
可能是他的动作有点粗暴了,那些脆弱美丽的花朵掉下来,砸在茸茸的青草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连沉默不语的天地都为之震颤
他跪在这个人的身边,屏住呼吸,安静地凝视着
——春天的庭院里,只有我和这个人…… 风吹过来,有点儿冷,可更多的是温暖,阳光是那样的明亮温暖,让人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他感到自己的鼻腔发酸,眼眶热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里面迅速发酵
“……” 眼看那个人就要醒转,周遭的一切迅速崩塌,回到初始的虚无
他从床上翻身坐起,弄出的动静过大,外面守着的傀儡人轻轻悠悠地滑了过来
“主人?” 薄薄的纸门上映出它歪着头的影子,瞬间从梦境残留的旖旎余韵里惊醒了他
“我没事
” 他大喝一声,里面有多少心虚只有他自己知道
木头傀儡滑走,重新回到了黑暗里潜伏着,把这难得的寂静留给了他
黑暗里,他听到自己粗糙的呼吸声,太大声了,大声得好似整个世界都能听到
他用力地捂住心跳的地方,它跳得太快了,太不受控制了,就好像此刻已完全不属于他了一般
从许久以前的曾经他就害怕这样的自己,因为他会变得软弱,变得容易受伤
——哥哥
他捂住了嘴,让梦里都没有喊出来的称呼化作一声冰冷的叹息
“尹先生
” 端着一碗药汤的尹静正要进内室,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他回头去看,发现是手下的一个少年人,神情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
“什么事?” “云先生到了
” 听到这么个消息,饶是冷静如尹静都没忍住手上一抖,一碗滚烫的汤药险些洒出
他稳住心神,吩咐那少年不要耽误,速速带他来这里
云先生全名云巍奕,乃世间有名的神医
他年轻时曾救过一位灵根尽毁的修士——所有人都断言那人余下半生只能做个普通凡人
绝望之下,那人找上了尚不出名的云巍奕,只求死马当活马医
云巍奕满口答应,放话出去说自己和那些酒囊饭袋不同,定能救他,其他人只当他说大话,并未往心里去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云巍奕把自己和那人关在一间屋子里足不出户,他人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
待到那人重见天日之时,灵根竟和往日无异
不知道云巍奕用了不知什么法子,真的将那人彻底损毁的灵根打通重塑
一年后那人彻底伤愈,修为比过去只增不减
自此云巍奕名声大噪,前来求医问药的各路人士络绎不绝
然云巍奕此人自视甚高,性子阴晴不定,救人全凭眼缘,甚至能在答应救治后又因为一点小事就出尔反尔,因而恶名远扬
在得罪了江淮的大门派后,他干脆抛弃住处隐姓埋名四海为家,找不找得到他全凭本事和因缘
从叶风城父亲还在起,叶家就派了许多人寻他
他们许以重金重诺,到今日,这位云先生总算答应来看看叶风城的病
尹静掀开内室厚重的帘子
屋内上好的兽炭在铜炉烧得正旺,燥热的空气里混合着药材和香木的气味,迎面袭来,厚重得要人几度无法呼吸
难得叶风城是醒着的
他穿着单薄里衣靠在床上,面色苍白,神容倦怠,手边还摆着一卷陈旧书卷
见到来人是尹静,他的眼神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朝他的身后望去
若是对他不熟悉,这个小动作只怕会被直接忽略过去
“你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主人,该吃药了
”他走过去,将窗子稍微打开一点,看清天色很快又关上,“天快黑了
” 叶风城这几日都浑浑噩噩的,昏迷的时间极长,醒的时候又极少,常常眼一闭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哪次就彻底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去休息吧,这里有其他人,虽然不如你,但都还靠得住
” 说话时,叶风城的目光仍旧在那本书上舍不得挪开
借着递药的功夫,尹静正好看到了书的内容——约莫讲的是傀儡术,具体就看不太清了
“无事
” 每一次叶风城病倒,他都得守在叶风城的身边,防止那些心怀不轨之徒趁虚而入
这次也不例外,他不眠不休地守了叶风城三天,生怕再出什么差池
唯一的不同是不会再有人过来主动接替他的工作了
过去,叶惟远总是会在从城里回来后找上他,表示自己愿意替他守夜
尹静知道他们兄弟感情不睦,但他从来都不怀疑叶惟远会害叶风城
他曾远远看过,叶惟远抱着刀在门外一守就是一整夜,动也不动,就像一尊雕塑,除非里面的人夜里叫他进来,他绝不逾越半步
这么多年下来,他从没主动进去看过病中的叶风城或是问过他的近况,一次都没有
这令尹静非常疑惑,他想不通叶惟远到底怎样看待这个兄长——若是在意,进去看看不是更好,若是不在意,又何必在这里消磨时光
而他更拿不准的是,叶风城到底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尹静不是没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试探过这对兄弟
有一次他拜托叶惟远进去送药,叶惟远愣了一下,眼睛垂下来,低声说,“我刚见过血,就不进去了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没做完的事准备离去,“他肯定也不想看到我
” 他这一句话讲得平常之极,似乎早就接受自己不被兄长喜爱这件事
既然叶惟远不肯进去,那么尹静也不会给他难堪,自己端着药就进去
“主人,云先生到了
” 他提起那个让他们都为之一振的好消息,想要让叶风城也高兴一下
不知是不是刚刚服下的汤药起了效,叶风城的面颊上涌起一丝病态的血色,只是他的眼睛里仍旧是冷的,就如冬日湖面的浮冰,里头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那就让他看看
” 看他那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尹静在心里叹了口气
从小到大,数不清的名医过来替他看过病,都摇头叹气直呼没辙,久而久之,叶风城心里的那点希望也被彻底磨灭
等死其实不算太难,难的是有了活着的希望,然后被无情浇灭
他还想说什么,下边的人过来通报打断了他
“云先生到了
” 那位云先生没等里边的人唤他就径直闯了进来
“我的病人是哪位?” “云先生,我家主人的病……” “阿静,你出去,让我和云先生在这里就行了
” 云巍奕的一个怪癖就是他从不让旁人看他治病
若是有病人亲朋好友定要纠缠,他定会转身离去,抛下病人等死
久而久之,只要云巍奕来了,其他人都会自发离去,免得因小失大
“你就是那个叶风城?” 云巍奕是个面白无须,模样有点富态的中年人
他穿了件市井村夫的麻布短衫,却扎了条锦缎腰带,上面缀着个酒葫芦
比他这滑稽打扮更讨人嫌的是他说话的怪异腔调——他如愿赶走了尹静,对着叶风城就是一声咋呼
叶风城抬眼去看他,对上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边没有市侩的油滑气,却透着股讥诮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贪婪
“某便是
” 叶风城颔首,顺手将那本书页发黄的旧书搁到一旁
“你不是叶家第一个求我救命的人
你父亲也曾找过我,只是那时我没兴趣
”云巍奕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随便拉了张椅子坐到叶风城床边,“没想到一转眼老子没了轮到儿子了
” 也不等叶风城回答,他出手快如疾风,“得罪了
” 他捉住叶风城的手腕,手指搭在他的脉上,似是在把脉
“叶城主,乖乖的,别反抗
”他乜了叶风城一眼,目光里满是警告,“对我们两个都好
” 和那些粗鲁动作截然不同的是,叶风城感到一股极其轻柔的气劲探入他的体内
那气劲千丝百缕,一道道地缠住他的经脉,如春风一般柔和,所到之处温暖酥麻
“叶城主,你习武吗?” 期初云巍奕还有功夫和他闲聊,问一些无伤大雅的东西
“过去练剑,现在不了
” “看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也就看看傀儡术这种东西了……” 这股气劲越往深处去,云巍奕眉头就皱得越紧
待到叶风城的丹田深处,就快触碰到金丹时,云巍奕眼睛蓦地就瞪大了,差点就握不住叶风城的手腕
过了好一会,他不信邪地又试探了一次,这次他的反应比先前更大
他迅速站起来,险些就踢翻了凳子,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先前给叶风城把脉的那只手
“你这个病我不治
” 好不容易安定了心神,云巍奕掸着衣角的褶皱含糊地说道
“为何?” 叶风城仍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
天底下都说没有云巍奕治不了的病,也正是如此,连云巍奕都说不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治不好
” “云先生怎么就知道治不好?” 叶风城直直地盯着他,也把他面上的神情变幻尽数收于眼底
“叶城主,你心里也有数了吧,你们叶家直系一脉都不长命,你也逃不过这命运
”云巍奕嗤笑一声,“你明明知道,唯一能让你多活片刻的法子只有借命——借无辜之人的阳寿替你续命的邪术
你们叶家人口口声声都是天地正道,怎么会看得上这法子?所以你堵死了自己最后活命的路子,就不要来麻烦我了!” “云先生,你究竟察觉到了什么?” 云巍奕瞪着他,心烦意乱地随口胡诌,“什么都没有
” “既然云先生不肯说,那某来说
”叶风城仍靠在床上,满面病容,可是这话说得极为强硬,竟然慑住了云巍奕,“寻常人丹田聚气再成金丹,刚刚云先生你那么快撤力,只怕是察觉到了某丹田处有异
” “我不撤力难道等着一起死?” 云巍奕纵横霸道了一辈子,哪里被人逼成这样过
过了许久他才镇定下来,继续摆出那副似笑非笑的讥讽嘴脸,“你的丹田里有个洞,你的精气、灵力还有修为都是这么没的
照这样下去,哪怕是大罗金仙来了都没救
”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叶风城放松下来,状似随意地问,“某还有多少时间?” “不到一年了
” 云巍奕死死盯着他,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点恐慌或是害怕
他们这种人活得比凡人更久,对于永生的渴望也比凡人更强烈
若放在他以往医治过的那些人身上,要是知道自己没多长时间可以活,他们只怕是连尊严、骨气都可以不要,能够像条狗一样匍匐在他的脚边哭喊着求他救命
对他们来说,他云巍奕就是神仙
而叶风城完全没有把他当成那根可以救自己一命的稻草,这让他心头无名火起
“劳烦先生走一趟了
” 叶风城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你……!”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东西的云巍奕想大声质问他,你不怕死吗?你那么年轻,有权有势,就真的甘心去死? “先生何事?” “……无事
” 云巍奕咬牙,他算是看透了叶风城这人打得什么主意
“阿静,进来送客
” 原本沉浸在无名喜悦中的尹静一进屋里就愣住了:云巍奕面色不虞,气呼呼的,恨不得撩起袖子和谁打一架
拿不准是个什么状况的他嗫嚅着问,“云先生,我家主人的病……” 他一句话还没问完就被人打断了
叶风城合上眼,稍加重了一点语气,“阿静,送云先生走
” 魔域,也就是文赣城里没有明确的昼夜之分
只有待得久了,才能靠着那点微弱的天光变化分辨出怎样算天明,怎样算入夜
比方说现下,当透亮的微光携着冰冷的风穿透层层阴云,叶惟远便知道是天亮了
再过一会,那东西就要从内城飞来,都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每日清晨,从城中央的皇宫里会飞来和第一日相同的鸟形木头傀儡,嘴里藏着他服过的那种丹药,停在他的院子里边等叶惟远过来,叶惟远服了药后它便自燃,不留半点痕迹
他不是没有试过把那丹药丢掉,可若是他没有服药,那鸟就会接二连三地飞过来,从两三只到乌泱泱的一片,停在院落里,用它们黑漆漆眼睛一齐盯着他,直到他屈服为止
然而只要服了那药,他的一天就算是荒废掉
也不知道药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教人除了疼就是倦,昏昏欲睡,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醒着无精打采,睡了浅眠多梦,那梦有好有坏,颠来倒去都和一个人有关
他想自己是怨恨叶风城的,怨他的冷淡,恨他的无情
他恨得越多,那梦就来得越繁杂,都像是要把人魇住了,到最后能记起的只有春日的依稀温度和那绮丽的色彩
梦醒以后,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扶着床沿吐了个翻天倒海
他伤得很重,又总是吃些不好的东西,起初呕出来的是一滩滩腥臭发黑的淤血,当中还夹杂着凝固的血块和食物残渣,再然后就是酸水和胆汁
吐到没有东西可以吐了,他扶着床柱喘气,勉强算是活了下来
屋子里臭气熏天,他却无暇在乎
因为过一会,那种可怕饥饿感就会来了
修行之人早已辟谷,过去他从未感受到这般猛烈的饥饿,像是不吞吃点什么就会死掉一般
通常这种时候,外头那个红衣傀儡会给他带来各种活食
活食飞禽走兽都有,当中还有些开了智再过几百年就能修炼成妖,他就撕开它们的胸膛,吃掉热乎乎的心肝,再喝掉心头的热血
最初他只觉得生的血肉难以下咽,到后来,他就渐渐地觉不出是如何滋味,麻木地靠进食获取片刻餍足
吞吃血肉是最低劣的手段,却也是每个自愿堕落成魔的人都要经历的,他不过是做了他该做的
这一日日的进食下来,他身上魔性渐长,几次到后院里去打水洗掉一身污浊时,能看到水面倒影里那个人眼里血一样的凶光闪烁
天亮后约莫半刻,城中来的东西就到了
叶惟远想要像往常一样去迎接,可今日来此处登门拜访的木头机甲和以往的不太一样——喉舌机簧里藏的不再是那奇诡的丹药而是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