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见我
” 听起来那魔物已迫不及待亲眼看看自己收留了个怎样的玩意
叶惟远两手空空就出了自己栖身的破旧院落
这是他来到这里后第一次仔细见过这里的一切:文赣城原本应是某个小国的国都,不知怎的里边的原住民都不翼而飞,留下这么个空壳子凭空出现在了极北雪原的地底深处,成了传言中魔域的真身
伤愈后他的警觉性又回来了
察觉到前方有东西,他转身躲进了一处应该是酒楼的地方,破旧的纸糊灯笼在风中飘摇,刚好遮住了他的身形
过了会儿,几个游荡在城中的傀儡人嬉笑着穿过前方道路,去了另一个方向
到那拖沓的脚步声彻底听不到了,他才从藏身的地方出来,继续往前去
文赣城其实也不大,没一会他就到了那魔物盘踞的宫殿前头
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风吹雨淋,那宫殿破落得厉害,石柱屋檐上的彩绘都已褪色,留下斑驳痕迹,只有那高大的轮廓可以看出往日坐落城中俯瞰八方的威风气派
宫门大开无人把守,于是他就这样走了进去
进到宫殿内部,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得这儿要比其他地方热一些,越往里走这感觉就越盛
里边的摆设保存得倒是要比外头好,依稀能勾勒出往日皇室们糜烂的生活
到了最靠近那魔物的地方,那些古怪的人偶反倒销声匿迹
叶惟远循着空气中浓郁的魔气而去,慢慢就偏离通往正厅的道路,来到了地宫的入口
叶惟远就知道这宫殿远比它看起来要宏大
他曾在书中读过,胡杨生于极旱荒漠,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为了躲避风沙,经常将房屋建在地底
地底的热度隔着层东西都要把人烤到融化
叶惟远伸手门上握住滚烫的铜环,想要一探究竟
这时他留意到门上似乎画了点什么,只是颜料早已在高温下褪去了原本的颜色,只能看出是个轮廓有点像人的怪物
他低下头,手上用力往外拉那铜环,变化也就在此刻发生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除他以外的活物,却是在这种一触即发的场合
画中的线条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原来那怪物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白蛇
画中细节栩栩如生,像是活物一般……他定睛一看,发现一切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那画真的活了起来
蛇尾缓慢蠕动,赤裸半身上畸形的手臂活动着,因为用力肌肉鼓起一小块,似乎是在努力挣脱某种束缚
最先脱离出来的是一张脸
死白的皮肤上生着珍珠一样泛起微光的细小鳞片,杂乱的白发被随便束在了脑后,没有眼睑无法闭合的眼睛里赤红的竖瞳冷冷地盯紧了眼前的不速之客
忽略掉它张口时尖锐的毒牙和非人的蛇信,叶惟远要说,他一定在何处见过这张脸
“止步
” 那怪物口吐人言,音调语速听起来和普通人无异
然后是脖子和两只指爪尖利的手
那怪物两手撑在门板上,努力让自己蛇形的下半身离开画的束缚
叶惟远冷眼打量着它
以人来说,这张脸看起来意外的年轻,可它作为这扇门后东西的守护者,早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
“下边不是你该看的东西,主人在另一边等你,回去
” “如果我说不呢?” 叶惟远把它的警告视若无物,仍然固执地想要向前
“那就……得罪了
” 叶惟远佩了许多年的错金直刀在杀叶高岑时就落下了,路上随手得来的那把毁在了红衣傀儡身上,此时完全称得上是手无寸铁,想不出要如何应对这人首蛇身的怪物
缠斗中,他一时不慎挂了彩,血沿着脸颊上的口子流下来,落地地上
那怪物同样没讨到多少好处——他将气劲凝成风刃,刺进了它的鳞片里面
被血腥气和痛楚激发出骨子里凶性的怪物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尾巴重重地拍打着地板,掀起大片浮尘
叶惟远警觉地退后一步,但那怪物比他更快,庞大的身躯一晃就到了他面前,一尾巴抽在他膝弯,使得他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眼见怪物的尖爪离叶惟远心口只有不到一寸,它像是察觉到什么,硬生生停了下来
“年轻人,你姓甚名谁?”它咆哮着,声音已不复最初的清朗,“回答我!” “……叶惟远
” 逃过一劫的叶惟远跪倒在石头地砖上,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息,几个字都说得断断续续
听到这个名字,怪物吃吃笑起来,面孔倏地凑近,用信子沾了点叶惟远脸上未干的血迹
“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叶惟远都能感受到这东西身上蛇类独有的腥臭味和冰冷体温,在燥热的空气中格外地令人毛骨悚然
静默笼罩在他们之间,他眼也不眨地等待那怪物继续说下去,而那怪物除了那两句话就再无其它的要说
他们无声地对峙着,似乎只要有一方示了弱就会被吞噬
“辰已,住手,不许动他
” 他没有等来怪物的后文倒是等来了那魔物的命令
“是,主人
” 鳞片滑过地面发出轻柔的沙沙声,怪物身躯投下的庞大阴影也从他的眼前退去
他张开手心,发现自己出了许多冷汗
这不是件好事,因为这样的话,若他有兵刃在手只怕都握不住
“不要急,年轻的叶家子弟,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扇门的背后是什么的
”名为辰已的怪物身形重新隐没在画里,语调轻得仿佛叹息,“在那之前,耐心等待,等待你已注定的命数到来
” 语音未落,叶惟远的面前只剩下那副退了色的旧画
“来见我,叶惟远
” 离开地宫的入口,叶惟远沿原路返回
走在外边的走廊上,他从窗子里看到庭院里早已枯死的荆棘上居然开了花
鲜妍的花朵长在萎败的藤蔓上,那对比鲜明得让人无法直视,却莫名地令他产生了某种熟悉感
他似乎很久以前就见过这幅光景
这是第一次,他对眼前所见事物的破落感到了惋惜
“来见我
” 在过去君主用来和他的臣子议事的正厅里,他见到了那声声呼唤他的魔物,或者说魔物的化身
他有些失望地侧开目光,因为他面前的不过是个做成孩童模样的的木头人,身上穿着纸糊的肚兜,脸颊上还涂着两团可笑的胭脂
它的木头下巴一开一合,魔物低沉的声音就从它的腹部里传来,模样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你说你自愿成魔,”木头人跳上他的膝盖,和他保持目光持平,“叶惟远,可你心底没有欲望,要我如何信你?” 这偶人似乎有千钧重,直要把他钉死在这椅子上
他听得想要发笑,当然他也真的笑了出来
他都记不得自己以前有没有这样大笑过——前俯后仰,笑声尖锐刺耳,笑得几乎要断气
心烦意乱间,他的手指扣紧了木头人的脖子,像是要生生把它勒死一般
但那木头无比坚硬,他这么做只给自己留了满手红痕和火辣辣的痛楚
“我当然有欲望
我盼望叶风城死,盼了好多年
”待到笑不动了,他嘶声说,“叶高岑也是
” 那些梦里的东西再度浮上眼前
他被接回陨日城后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不论嘴上说得有多么好听,父亲防备他,叶高岑想要他去当叶风城的狗,而叶风城,叶风城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他,只有他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想要去取悦那些冷酷无情的血亲之人
十几岁是一个少年最骄矜的时刻
叶风城一次次将他的自尊踩在脚底下
他没有哪一样东西能赢过健康的叶风城,叶风城这个名字简直要成为他面前的一道大山,他将永远都无法越过
虽说他嫉妒叶风城,可看着缠绵病榻的叶风城也生出了某种卑劣的庆幸——即使是天才如叶风城,也逃不过命运的作弄,注定不会长命
“我永远不会承认他,不会承认我有这个兄弟
” 他还记得自己满心喜悦地想要找父亲说,他们找到了云巍奕的踪迹,却在父亲的书房外头听见他和叶风城的对话
他们的父亲那时病得很重,叶风城已从他手中接过了城主的位置
叶风城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就看到了错愕的他
“你最好不是叶家人
” 叶惟远还记得自己那时头低得很下,看不到叶风城到底是用怎样的神态来说那种话
“哥……” “不要这样叫我
” 叶惟远虽记不得其它,可他知道那时的叶风城一定感到解脱
过去顾忌着父亲的存在,叶风城对他虽冷淡,却从未如此绝情
现在父亲要死了,他就可以肆意表达出自己的喜乐
他不需要有叶惟远这个兄弟,只需要有叶惟远这个人替他将那些可以危害到陨日城的不安定因素挡在外面
像是害怕有人不信,他又着重说了一遍,“我盼他死
” 夜深烟火灭,霰雪落纷纷
雪夜里天光亮如白昼,青灰石板上积了一层薄雪,走在上头留下浅浅的脚印
尹静提着盏灯走在前边,顺手扒开因无人拾掇而疯长到半人高的杂草
穿堂风吹来,呜呜咽咽的,乍一听像女子夜啼
天冷得很,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有愈加用力地握住了刀柄,汲取着那一点微薄的暖意
自打叶高岑一家死后,这里就再无人问津了
池塘里的血迹上次叶风城叫人顺手清理了,但原本的花木还是枯死了大半,反倒是各种杂草将此处当成了的乐园,长势茂密
角落里某种不知名的花开了,小小的花瓣反射着浅色的光,幽冷的花香浮动在鼻息间,稍稍驱散了一点他心里的阴霾
“主人
” 尹静停下来等叶风城过来
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他想不通叶风城为什么要在这样寒冷的雪夜里突然到叶高岑的居所来,连雪停都等不得
睡到一半从床上起来的叶风城仅仅在里衣外边披了件白狐裘,零星霰雪落在他的唇边,被呼出的热气融成水珠
他走得不快,骤然吸进冷风,捂住嘴咳了好一阵子,咳到嘴唇和面颊上都涌起了一点血色,尹静连忙跨步过去,在怀里掏出一支拇指大小的玉瓶,倒出里边的药丸喂他吃下
“云先生若是知道您这样,只怕是又要骂我了
” 不知他们那天聊了什么,出来时气冲冲的云巍奕最后还是留在了陨日城替叶风城看病
这云巍奕不愧是天底下有名的神医,服了他调制的药,叶风城居然一日日地好起来
尹静明知道这是应该高兴的好事,可看着面前的叶风城,他的心里竟生出“回光返照”的荒谬念头
在他看来,叶风城的病是打从娘胎里带来的,为了给他治病,从小到大多少珍奇异宝投进去都如石沉大海,即使是云巍奕,也不该这样轻易就治好
“随他去
” 药效来得很快,叶风城不再咳了,深呼吸一次继续说,“我总觉得,这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 他们先是把卧房再检查了一遍
地板砖上留着淡淡血色,时间久了,尘土味、霉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门打开的一瞬间那味道迎面袭来令人作呕
女子深闺,少不了钗环首饰等男子不宜瞻观的物什,尹静强作平静一件件翻完了,一无所获,转头便把这消息告诉叶风城
“她应该是不知情的,去书房看看
” 叶高岑死在书房
从桌上的瓷杯摆放来看,那日叶惟远上门拜访时叶高岑还给他备了茶,像是有事情要谈
除此之外,书房内的其他东西都保存得很好,证明到叶高岑死,两人都未有什么剧烈的打斗
叶风城坐在应该是叶惟远坐过的位置上,摩挲着手边的瓷杯,想着叶惟远那天是怎样杀死这满屋子的人,却又没有引起巨大骚动
“书需要检查吗?” “不必
” 连同那本傀儡术在内的各种藏书叶风城大致都看过,当中都没有什么关键的信息
他抬了抬手,案几上的一本书就飞来他的手中
他大致浏览了一下这本书讲的是什么,叫住仍警惕看向四周的尹静
“阿静,你听过人豸吗?” “人彘?” 尹静一时想岔
“不,不是那种酷刑
”叶风城按住鼻梁,他底子单薄,又消耗太过,自然有些倦了,“我说的人豸,应该算邪术的一种
” 他这几年病越发地重,剑术不宜修行就早已荒废,转而修习术法
“属下不知
” 尹静是真的没听说过这些东西
“过来看看这本书
” 尹静坐到过去叶高岑的位置上,仔细读他翻到的那一页
据书上说,这“人豸”是一种人为制造出的怪物
通常做法是将活人车裂后,取一条巨蟒砍头,铜锅里烧符水,加入人的躯干、双手和蛇尾烹煮,煮到骨肉分离后捞出骨头和人头一同按顺序摆好,洒上施术者的心尖血再念咒
施术者需得去那人头耳边唤他姓名生辰,若人头眨眼三次就算术成,术成自然会白骨重生,获得新躯体
“您是说,二爷生前修炼邪术?” “这倒不会
” 再尹静看书时,叶风城从位置上起来,敲了几下墙壁,像是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今天十几?” “十六了
” 叶风城望着那如满地凝霜的雪光,想起什么想得出神
雪渐渐地停了,屋里屋外都静寂无声
他蹲下身,手指沿着地砖的缝隙摸索,像是在仔细感受叶高岑生前设下的禁制,和其下灵气的流动方式
“主人?” 尹静也想要过去帮他,被他叫停在原地,只得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看他独自忙碌
叶风城找得心烦意乱
他说不清自己为何一定要此时来这里,只是他心里有个声音,他今日必须来这里一看,否则就将错过什么
“你也看到了,叶高岑的头没了
无头尸体是没法子搜神的
为了弄清他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试过头七那天设法招魂,但直到香炉里的返魂香烧完,我这边都毫无动静
觉得奇怪,我给地府阴差去了信,托他问判官这叶高岑魂魄下落
” 招魂和搜神都是极损耗心力的术法,他一般不动用,用了就必然要有所收获
“鬼差说,叶高岑未入轮回
也就是说他的三魂七魄要么被人彻底打散,要么就被什么东西抽离,拘了起来
” 拘魂的手段极多,但大都是邪术
“如果是叶惟远做的,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到底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东西?” 短短几句话听得尹静浑身发冷
通常来说,只有南疆那边最恶毒下作的巫蛊师会干出拘魂驭魂这种事
魂魄乃人之根本,无论一个人生前是好是坏,与他人有何过节,死后都该入轮回由地府审判,于是这拘魂之术本身就是逆天道而行,使用之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是怎么都不肯信,叶惟远这样的人居然会用上这般阴毒手段
在他的印象里,叶惟远是个安静到有点索然无味的人:他的话很少,问他问题他都会回答,再多的就没有了
他对权力没有半点渴望——叶风城常年卧病,想要谋权篡位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可他没有
他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没有相好的女子,似乎对所有事情都没有欲望
休沐之日他要么独处,要么就是练习刀法,若是没有司徒那群人拉他去花街听曲喝酒,只怕他连最后一点人气都要失去
一直到叶惟远犯下杀孽叛逃,他才惊觉之前那么多年叶惟远就是随波逐流地活着,没有谁真的去认真看过他,看着他的到底怎么走上这条道路
“可二爷救过他的命……” 就他看来,所有人当中叶高岑应该是最关心叶惟远死活的那个人
大概是叶风城刚当上城主那几年,海上出现了能兴风浪的魔蛟化龙
如果让这魔蛟化龙成功,只怕整个陨日城都要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