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甬道百转千折,他都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房间,房间的尽头又是什么东西
重新来到灯火通明的地方,他有些难受地偏过头
宫殿的一隅,烧着长明不熄的灯海,里面应该是尚未提炼过的鲸脂,散发着催人作呕的浓烈油腥气
“你今天来得很早
” 正殿的中央是那孩提模样的木头人,也是这片魔域的主人
它站在椅子上,面前摆着副棋盘,像是因为跟自己对弈而陷入了谜题
叶惟远来得多了自然就已经习惯
他坐到木人的对面,随意拿起一枚棋子移动了一步,将几方对峙的僵局打破
木头人用它沉沉的眼珠瞅他,像是要从里面看出个子丑寅卯似的
“有事吗?” 它举起另一枚棋子,动了一小步
“你知道这么做的下场吗?” 这东西说是棋盘,不如说是一副地图,上头细细划分了门派和国家,而他们拿在手里厮杀的是一个个木头小人儿
再仔细点看会发现这木人栩栩如生,衣着打扮都不一样,心头还刻着生辰八字
“南奚会亡国
” 叶惟远又拿起一枚做成将军模样的棋子摆到了皇帝面前,露出个有点讽刺的笑容
“你看
” 他们不过是动了两三步,局势就全都变了:先前的平衡已被彻底打破,其余的木人自发地移动起来,将孤零零的南奚皇帝围绕在中央
内有将军叛乱,外有强敌环饲,南奚四面楚歌,可怜的皇帝很快被其余的木头人打倒
但这还不算完,打倒了皇帝,其余的木人像是得不到餍足的凶兽,开始把目光放到了身边的同伴身上
“人心就是这样,永远不满足于得到的,只要有人起头,剩下的就会淹没在洪流里
” “不好吗?”叶惟远轻声说,“乱世出魔星,你不就等着这么个良机?还是说你就满足于在这魔域当个不出世的无名小卒?” “闭嘴
” 木头人语气不善
“戳你痛处了?” 叶惟远嗤笑
他是唯一一个会来陪这木头人下棋的人
一开始他还会犹豫,后来他就下得很随意了,反正无论怎么下,最后都逃不过满桌碎木残渣
也不知道这木人究竟有什么玄机,碎后竟然有淡红色的液体汩汩流出,染得人手心之间大片洗不掉的殷红,跟碾碎了大山里的杜鹃花似的,怎么都洗不掉
比方说现下,已经不需要他们再多做什么,那群木人就打了起来
它们越打越起劲,杀红了眼,连敌我都不分,只管把身边的木人都打得稀烂
叶惟远抬眼去看那始作俑者,居然在那一贯阴沉无波的眼珠里看到了狂热和兴奋
“你的药来了
” 木头人用它枯瘦的指尖指了指叶惟远的身后
“一滴都不要剩
” 原来是红衣傀儡端着个盘子进来了,盘子里有个成年男子头颅那般大的海碗,里边盛着满满当当的猩红药汁,就如刚放出来的心头热血
叶惟远接过那碗,看也不看地就喝下去
这药汁腥臭扑鼻,又苦得吓人,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吞的是冰冷沉重的水银还是热烫的熔岩,只知道重复吞咽
这木头人不再给他吃那些血肉,而是要他喝一些奇怪的药
他不是没有问过这药有什么作用,木头人都诡秘地笑,并不回答
后来他也就不问了
眼见一大碗滚烫的药喝下去,烫得叶惟远的心肝都要烧起来了
他说不清这木头人要把他变成什么样,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
木头人闲闲地敲着棋盘,等待上头偃旗息鼓
“你说你要叶风城死,你想要怎么个死法? “没想好
” 叶惟远勉强喝完了药汁,哑着嗓子说,“我想看他跪着求饶……” “那我替你想,”木头人颇有兴味地盯着他,不肯错过他的一丁点反应,“我要是你,就会断了他的灵根,要他当个一无是处的废人,再废了他赢你的手,割了他羞辱你的舌头,最后剜掉他的眼睛,要他为居然敢那样看你后悔
死是不能让他轻易去寻死的,剩下的就得一样样讨回来了,你看如何?” 也不知道今天的药汤里加了什么东西,叶惟远只觉得力气都飞走了
他趴在桌上喘气,呼出的气都比进去的多
“你说得很好,”他断断续续地说,“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那样对他? 那药汤进了肚腹,就如岩浆一般流向他四肢百骸,先是痛,再是一种莫名的酸软,让他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动弹不得
棋盘上的棋子坏得差不多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停息下来
浅红色的汁水沾到了他的脸上、脖子上,斑驳狼藉,模样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木头人说到后面,声音里都带上了一点兴奋
“对一个废人就不该手下留情,凌迟、车裂……随你喜欢,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 见面前的叶惟远渐渐不动了,它从椅子上跳下来,轻灵得不像个木头人了
“差不多到时候了
” 它吹了几声口哨,哨声长长短短,难听得很
隐藏在黑暗里的红衣侍女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一片不详的红云
“来了来了,主人唤我们何事?” 迷迷糊糊间,叶惟远感到有人进来了
她们掀起夹带着脂粉气的香风
花的香味是那样的浓,近乎要凝成实体,但是太浓了,反而像是在刻意隐藏什么不好的东西
女人银铃一样的笑声萦绕在耳边,忽远忽近
过了一会,叶惟远感到几只冰冷的手缠上了他的身体
“主人,就是他吗?” 也不知道那药里有什么东西,他的脑子都是僵的,想一点东西就疲倦得要命
但即使这样,他也知道他们在谈论要如何处置他
——它发现了吗? “带他去血池
” 和他想象中的震怒截然不同,那魔物的声音里带着点愉悦的意味
他很想问那是哪,他们要带他去哪里,可他的舌头木木的,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想得太多,后脑勺那里有根筋像是被人挑动,发出一阵阵刺痛,让他抱着脑袋,蜷缩起身体小声地呻吟
“是,主人
” 那群女人嘻嘻哈哈地应下,勾起他的衣襟拖着他出了门
“小心点,别磕着碰着了
” 话虽这样说,可木头人没有丁点出手救下他的意思,就让那群奇怪的女子把他像拖尸一样拖了出去
寻常女子铁定拖不动他,可这打头的女人不仅拖动了,还轻松得连呼吸的节奏都没变过
或者说,从一开始她们就没有活人的呼吸
“嘻嘻,姐姐,这年轻人长得好生俊俏
” “主人瞧上的人,能不好吗?” 这女人说话的方式非常奇特,每个字之间都有一段空隙,像是在斟酌后面的词句
他的眼皮像有千斤重,睁也睁不开
可就算这样,当那说话的女人凑过来时,花香后头的浓烈尸臭仍旧呛得他呼吸不顺
尖尖的指甲划过他的脸颊,好像在漫不经心地描摹他的五官,也不在乎会不会划出血来
“可惜生在了陨日城叶家
”那个因为好奇而凑近的女人遗憾地说,冰冷腥臭的气息拍打在他脸上,“主人说了,叶家的人,都不可信,都是骗子
” 他就跟一件寻常货物一样被拖着走了许久,久到后背的布料都磨破了
即使隔着一层东西,也能感受的那股要把人烤干的炙热温度
“这有什么难的?” 过了许久叶惟远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一脚把门踹开,缺少油脂润混的机轴转动起来,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就算是最会骗人的叶家人,扔到那池子里泡上个十天半月,什么异心都会飞走了
” 门一开,里边盛大的红光透过薄薄的眼睑,刺得他眼球生疼
他难受地动了下,想把脸藏到暗的一面去
那女人察觉到他的异动,松开攥着他衣领的手,转而蹲在了他的面前,亲昵地跟他说起话来
“小哥哥,是不是很热啊?” 尖尖的指甲在他身上上划来划去,沿着下颌线条滑过喉结,最后落在了赤裸的胸膛上,狠狠地掐了进去
指甲嵌进血肉的痛楚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但也就是一点
他睁开眼,眼前的无数个重影慢慢重合起来,变成一张青白的女人脸孔
“活人,哼,活人
” 那是一张非常美的女人的脸,只是她的眼神是浑浊的,就如被污染过的大雪
“干嘛皱眉头?痛吗?” 她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指甲深深地扣进他的胸膛里,像是要撕开这块血肉,取出那颗还在不停跳动的心脏
“你进过血池吗?” 冰冷的嘴唇贴着他的耳廓说话,痒得很
他偏过头不去看她,正巧就对上了门内的东西:这儿与其说是间屋子,不如说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岩窟,下面被刻意凿空蓄起了滚烫沸腾的液体
岩窟极大,却没有一寸供人站立的土地,那些像岩浆,更像是血的液体咕嘟嘟地冒着泡,永无止境地翻滚着
“你且进去罢,嘻嘻嘻,进去罢
” 有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
他手脚发硬,身上没有力气,就那么直直地跌进了血池里面
腥臭的液体涌进他的鼻子、眼睛、嘴巴里,烫得他几乎魂魄都要化掉
可他没有立刻化掉,只是往深处沉去,越来越深
她说得没错,无论是怎样的人,只要进了这池子,总会被这沉淀了千年的怨毒给同化掉
“出来以后,你就不记得你是谁了
” 待那推他进去的女人笑够了,他听到她这样说
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都说不清这是真的,还是他被池子里的魔物缠上了产生的幻觉
那时他已经差不多要被血池里的液体吞没掉
忘了自己是谁?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活着有什么用
他能做到的事,其他人一样也可以,没什么非他不可的
是不是连那个人也要忘掉? 孤独难捱的少年时光在他的眼前闪过
他想起一个人,一个他总是害怕去看,却又不得不看的人,这令他突然来了力气,缓慢地往上浮
池子底部的东西伸出一双双手抓着他,它们勒住他的喉咙,扯住他的手脚,不让他离开它们的控制范围
可是他还是执意往上,直到冲破表面,露出一双无论如何也不肯闭上的眼睛
眼见他大半个身子都要浮上水面,那群女人笑嘻嘻地走过来,将他按了回去
他想挣扎,可那群女人的手上像有千钧力气,铁索一样缠绕在他身上
被按住的他再也抬不起头来,慢慢地,如她们所愿那般沉到了池子底部
这次,他再没想起过任何东西,认命地沉了下去
血池里的液体再度将他包裹起来,像虫子似的啃噬他的血肉,钻进他的骨髓里,要他哪里都在痛,痛得几乎要大喊大叫
“记不得自己是谁,就不会再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 沉到最底
他闭上眼睛,滚烫的液体将他的骨肉都熔化成渣,只剩颗伤痕累累的心
他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只能让那腥臭的血水进到他的五脏六腑里
如果这就是成魔需要付出的代价,那么他已经领教过了
假使一个人记不得自己的爱和恨,就不再徒添烦恼
他爱的人是怎么样的?他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应该是个非常、非常冷漠的人,冷漠得像是骨子里都结满冰碴
过去他试着去走近,却发现那个人的心是冷的,离得太近只会伤害到他自己
即便如此,愚蠢至极的他还是愿意为那个人做任何事
沉到最底
爱一个人是世界上最累的事情,他该放弃,永远地放弃了
他的爱,他的恨,都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离他远去
记忆还有感情都变得很模糊,他在这里受着煎熬,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救他
池子里那些东西的憎恨和恶意进到他的脑海里,让他变成了另一个充满恨意的人
他恨那个吝惜于给他一点回应的人,恨那个不像家的家,恨过去的自己……他恨的那样多,多到把自己淹没
“叶……风城……” 这样轻的呼唤,没人任何人能听见
清冷的月光洒在漆黑的海面上,泛起粼粼银芒,也照亮了那艘高大如楼的大船
船上的一间窗子没有闭严,灯火在风中凄苦地摇曳,半边屋子都笼罩在阴影里,像一道久不愈合的伤疤,而坐在里边的人像时间凝滞了一般,动也不动
叶风城的膝头摆着个漆黑狭长的匣子,而眼神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云巍奕推开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叶城主,该吃药了
” 他拖长了调子,故意弄出巨大嘈杂的声响,想要引起叶风城的注意
“先生请进
” 叶风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手示意云巍奕进来说话
那匣子由玄铁制成,漆黑吸光,寒中带煞
为了封住里边的东西似的,上头还贴了一道叶风城亲笔写下的黄纸符咒,但即便是这样,匣子里的东西仍旧不安分地震颤
“药趁热喝了,余下的你知道怎么做
” 那药需配合施针,叶风城解开衣襟,转过去,将赤裸的背脊展露在云巍奕眼前
他的皮肤透着股久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在这黯淡的灯火照耀下,愈发地透明,如一整块冰冷的白玉
云巍奕过去将窗户关上,重新给银灯上了油,待到屋子里稍稍亮了一些,才从箱子里找出银针摊开,准备给叶风城施针调理
他人生得富态,可手指却长得极好,纤长如葱,骨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平滑圆润,一根根细如牛毫的银针在他指间,落得毫不犹豫,直刺入穴道
“叶城主,你拖着云某出海,这诊金嘛……” 前几天叶风城被叶怀瑾找回来时,脸色极差,整个人摇摇欲坠,就靠一口气撑着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好生休养,反倒是稍微打点了一番就准备出海
云巍奕虽为人尖刻,但答应了要替叶风城医治就不会轻言放弃,只得收拾细软跟他出了海
“定不会少了先生的
” 得了满意答案,云巍奕便专心施针
纵使海上风浪颠簸,可他的针还是下得不偏不倚,不叫叶风城多吃一点苦头
“我给你的那药,你吃了多少?” 到了该撤针的时候,云巍奕漫不经心地问他
叶风城抿着嘴唇,不答话
“瓶子拿出来!” 等不到想要的答案,云巍奕干脆自己动手去抢
见云巍奕像是真的动了怒,叶风城才掏出那小玉瓶放在桌上
云巍奕一把夺去,放在耳边摇了摇听里头的声音
瓶中的所剩无几的几颗药丸碰着薄如蝉翼的瓶壁,声响清脆,丁零当啷
估摸出大致余量的云巍奕瞪着他,半晌都没说出话来,全然不顾这药究竟是谁给他的
“你自己想死,何必拉云某下水?” “先生何必动怒?”叶风城的神情至始至终都未曾变过,“某自有分寸
” “其余大夫顾忌你体虚,只有云某来做这个恶人,给你炼了这种短命的药,”云巍奕怒极反笑,什么刻薄话都往外说了,“云某再三叮嘱不可滥用,你倒好,短短几日就服了这么多
真的想死,就用你手上那家伙自我了断不就好了,还要败坏云某名声!” 像是听懂了云巍奕的话,叶风城膝头匣子里的东西躁动得更厉害
叶风城一手按在匣子上,他的动作看似无力,可匣子里的东西感到某种威慑,不再作乱
“就算没有这药,某又有几日可活?”叶风城温言道,“某只求能在死前做完想做的事
” “云某只擅长治病,不擅长解咒,城主,听云某一声劝,试试去找那个能解咒的人
” 叶风城一死,叶家直系一脉就只剩个叛逃的叶惟远,怎么看都是近乎于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