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安静极了,他似乎能够听得到那些血珠沿着观天衣衫剑痕处慢慢滴落的声音。
过了很久,观天终于说话了。
“树儿,我爹是什么模样?”
玉树心里一颤,他还叫我树儿么?
他想起那日在云海石台上观天爽朗的笑声:树儿,等我回来!
观天又缓缓道,声音却似变了调一般:“我没见过我爹的样子,但他却偷偷来过昆仑找我。蒙着面,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很亲切,就像是我亲爹一般。他不告诉我他是谁,却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跟他学武功。”
“树儿,那时候我说我不愿走,是因为我怕你一个人在昆仑山太寂寞。他哈哈大笑着走了,然后又来找过我几次,可是我还是不愿跟他走……”
观天已经说不下去了,玉树叹了一口气,强忍住要哭出来的冲动,慢慢说道:“我见过你爹,他浓眉大眼,跟你很像,他的胡子很多,就像你养父一般,他的性子豪放不羁……”
玉树也不再说了,他觉得自己再说下去,也会哭出来一般。
但在这个时候,谁又能哭呢?
又过了很久很久,观天才轻声问道:
“树儿,你是不是已经杀了我爹?”
玉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观天的声音却似要哭出来。
“树儿,我也杀了慕容秋水,慕容秋水便是你娘。”
玉树想起那个痴痴呆呆的妇人,那个时刻她突然明亮起来的眼神,她的手从镇狐珠的上面松开,轻轻抚着自己的头顶,嘶哑的声音却那么温柔。
“孩子,我的孩子……”
玉树突然觉得一股力量自脚下升起来一般,他咬咬牙从地上捡起长剑。强忍着眼泪对观天笑了笑,说:“别再说了,咱们动手吧。”
观天摇了摇头,也勉力笑了笑说:“树儿,你打不过我的,这十二年来你一直打不过我的,你忘了么?”
玉树咬着牙,清秀的娃娃脸上却似哭又似在笑:“打不过,也要打,真的打不过了,那便是死了。你自己说过了,你也忘了么?”
观天点点头道:“那好吧,这样也好。”
他们缓缓举起剑对峙着,却没有一个人攻出第一招。玉树强迫自己去想观天杀死慕容青衣那一刻的情形,把它和娘亲的慈眉善目重合起来。他狠狠喊了一声,一剑挥出,斩在观天的肩膀上。
观天瞅着自己肩膀上的伤口,怔怔道:“树儿,你为何不刺我的要害?”
玉树看着自己剑上蜿蜒的血痕,却冷笑道:“我杀了你爹,不是正面为敌,而是趁他不备的时候偷袭,他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一定很不甘心。”
观天听了,突然笑起来,山上空空荡荡,玉树的心中也空空荡荡,他的笑声便听起来分外凄凉。
笑过了,他突然狠狠说:“好!”他的眼睛终于通红起来,浑身颤抖。如同那一夜他听说养父母的死,便如此发疯的杀死了慕容青衣一般。
他们终于搏杀起来,观天与欧婉清斗了一天一夜,早已经灯枯油尽,玉树与萧寒星恶战,元气大伤,又与霜明相斗,耗尽了狐力。他们的剑上都没有力气,但一招一式都极尽狠毒,招招指向对方的要害,每一下若是躲闪不及,便会开膛裂腹,残肢断臂。他们力气消耗到最后,便是腾挪转身也艰难了起来,手中的剑也快拿不稳了。
玉树终究年龄要小些,力气也没有观天的大,终于两剑相交之时,他的剑脱手而出,他的手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倒像是他自己将剑轻轻扔在地上一般。
玉树软软的倚靠着一面墙,他已经麻木地不愿去多想什么。他的眼神痛苦而又深沉,脸上却微笑着看着观天。
观天见到了,于是不得不双手握着剑,指着玉树的胸膛,他眼睛通红,似疯似狂,却无法刺下去。
玉树突然觉得很轻松一般,他伸手扯开了胸前的衣襟,露出胸口的肌肤,他摸了一下心脏的位置,微笑道:“你可记得你说过的,不要让我多受痛苦。”
玉树看着观天眼中不忍而痛苦的神色,又轻声道:“你快动手吧,观天,我不看你便是。”说完便闭上眼睛。
观天便强笑着点点头,道:“树儿,我不会让你太痛苦的。”
他将剑尖抵在玉树的心脏之处,正要送出,却听得一阵狂风作响,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遁风而来,却是霜明,玉树先前的狐火已经将她的衣衫肌肤尽皆烧烂,她看见了观天举剑欲刺,便拍手笑道:“好啊好啊,观天,我就知道,你终于会杀了这小妖精。”
她的脸被烧得狰狞恐怖,笑起来无比的诡异。
观天却嘶吼起来:“你滚,你滚,为什么你要告诉我!你滚,你滚,你若不滚,我杀树儿之前,一定先杀了你!”
霜明扑在观天的面前,狠狠道:“我处处为你,为什么你这么恨我?你宁愿师兄师弟做这种苟且的事情,为什么却不愿跟我?好,好,就算你不肯跟我,也要我看着你如何杀了这个小妖精!”
观天全身颤抖,眼泪夺眶而出,他狠狠吼道:“我就是喜欢树儿,我就是不要在你面前杀了树儿!树儿喜欢清静,你看着树儿死,便是玷污了他!你滚吧,我不要再看见你!”
霜明咬牙道:“好,好,你们师兄师弟弑师弑父弑母,却在这里做这般苟且之事!昆仑派真的全疯了,全疯了!我滚便是,观天,你记得,你永远记得,我教了你九年剑法,却是从你面前像狗一样滚开的!”
她说完便狂笑不止,又似在号啕大哭,驾风遁走。
观天终于哭出声来,玉树睁眼看见观天眼中泪水滚滚而出,心想:观天,观天,我终于看见你哭了,便向前一纵。
观天突然感到剑上传来刺入皮肉的感觉,慌忙撒手撤剑,却在玉树胸膛上划开一条口子,玉树扑到观天身前,却发现他临头撤剑,便揪着他的头发,对着他的腰上便是一拳。
两个少年扑腾在地厮打起来,如同两个顽劣的街头小孩,拳来脚往,狠心踢砸猛打,抓破了头发和衣服。观天究竟力气大一些,他狠狠一拳砸在玉树的腹部,玉树疼得眼冒金星,胸口腰上又中了极重的几拳,眼前一黑,便被观天压在了身下,手足都被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玉树扭动身子,狠命挣扎,却见观天含泪的眼中那可怜而又心疼的神色,他闷声吼道:“树儿,树儿!别打了,别打了!你真的打不过我的!”
玉树看着观天那可怜而又心疼的眼神,终于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他哭着吼道:“现在我是打不过你,但给我三年的时间,我一定可以杀了你!”
观天松开手,颓然地坐倒在一边,道:“是啊,现在我们都累了,三年后你再来吧。树儿,三年后我再到昆仑山来,你来了,我们便一决生死。”
观天说完了,便不愿再多停留一会,不愿再多看玉树一眼。他咬着牙,大步走开,拣起地上的长剑,便驾着剑光飞走。
玉树在昆仑山上躺了七天七夜,他想起自己初上昆仑山的时候也是这样痴痴傻傻地坐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的最后,他见到了观天善良而纯朴的笑脸,于是在他的怀中大哭了一场。
他想到这里,便再也哭不出来。长乐在山上找了七天七夜,终于找到了他,他抱着玉树,过了很长时间,玉树才觉得自己的心口温暖了起来。
玉树轻声问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长乐道:“你是我哥哥啊,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玉树想起观天,雪霁,慕容青衣和慕容秋水,便苦笑道:“你还是不要对我这么好,你对我太好了,一定不会有很好的结果。”
他站起来,便要御剑飞走,长乐怅然道:“长生,长生,你又要去哪里?长生,长生,你不要丢下我。”
玉树却无法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
十五、秦天:
秦天随着那白衣少年到了山下,却看见呼号的人群向四下逃散,帐篷和毡毯零落在草原上。一头巨大的魔物慢吞吞地走动着,它走进了一片羊群,便用巨手抓起了羊,抛进硕大无朋的口中。羊群中却有一位少女,抱着一只羔羊,静静的站着,既不惊慌,也不害怕。
秦天正要放剑射出,却被少年阻止了。秦天见了那少女的面孔,惊呼道:“阿苏妮?!”
那少女却不理会他,只是静静的站着,看着眼前的魔物,目色中却是无尽的冷漠。秦天和那少年按下剑光落在那少女面前,秦天晃着那少女的肩膀,说道:“我是秦天啊,我向你问过路的。”
他又道:“我练成剑法了,这是我师父。”他指了指一旁的白衣少年,却见那少女毫无反映。只是怔怔看着眼前巨大的魔物。
白衣少年轻声道:“欢喜魔就要出世,她炼魔的时候要借人的心魔,这魔物便是这牧羊少女的心魔。”
秦天有点哭笑不得,哪有这样奇形怪状的心魔?
少女的身子却突然晃了一下,无力倒地,秦天连忙扶起她,却见那草原上上硕大无比魔物突然裂成两半,一个金光闪耀的女子身形从中跃了出来。
那白衣少年看见了,却怔怔自言道:“原来只是女体,并不是男女同身。师姐,师姐,你即使是修魔,也有如此多放不下的么?”
那金色的女子身形跃起,金光暴涨中赤目瞪开,脸上似怒似喜,张开口露出森森白牙。
牧羊女阿苏妮已经清醒过来,她半倒在秦天怀中,双肩瑟瑟发抖,她看见了那欢喜魔狰狞的形貌,扭头回来,却又看见了那少年霜雪般明亮的白衣在剑光中无风飘动。
“妖怪!妖怪!”她失声道,双手捂了脸,“仙人救我!仙人救我!”
那周围逃散的牧民也纷纷跪下,求道:“仙人救救我们!仙人救救我们!”
那少年听得阿苏妮和四周的牧民如此说,却对那欢喜魔叹道:“我本来是九尾狐妖,人们却称我为仙人,师姐本来是剑仙门下,现在却被称作妖怪。师姐,你不觉得这是仇恨的命运,在几百年后,还在作弄我们么?”
那金色女形低声嘶吼几声,却如同猿人一般手足着地,作势欲扑。那少年摇摇头,脸上神色似有不忍:“师姐,师姐,回头是岸。”
金光闪动中,那欢喜魔却依然向白衣少年猛扑了过来,秦天脑中有无数的咒语法门涌了上来,却不知道究竟该用哪一门法术,刹那间头疼欲裂,大叫了一声,昏头昏脑地祭起飞剑射出,欢喜魔却只是顺手挥了一下,一股大力袭来,便将飞剑与秦天一同打落。
剑仙少年神色淡然平静,他微微摇头,念动了咒语,似乎有无形的微风自他的脚下吹起,亮如霜雪的白衣在风中浮动,柔和明亮的光环笼罩了他的身形,在欢喜魔冲到他面前的瞬间,他并指成剑指了出去。
眩目的光华瞬间爆炸开来,秦天只觉得那一瞬间仿佛太阳在眼前升起一般,整个草原皆被那少年的剑光映亮,他微微遮着眼睛,只见一把炽烈之极的巨剑自那少年的指上射了出去,欢喜魔的虚影便瞬间消失了。
灿烂的光华暗淡下去,秦天又看得见夜空中的星星了,那把巨大的光芒之剑如同一颗彗星一般,斜斜地飞向天空,没入浩瀚的星海。
这个法术几乎消耗了那少年全部的体力,他脸色惨白,勉力盘腿坐下。秦天忙奔到他身边,他却勉强笑了笑,摇头道:“我没事,休息一下便好了。”
秦天吐了吐舌头道:“师父好厉害。”
那少年笑着道:“你若是想学,以后我教你便是。”
秦天又问道:“欢喜魔死了么?”
那少年若有所思地说道:“也许吧。”
西夷族牧村的气氛热烈了起来,牧羊女阿苏妮替秦天和那少年点燃了一堆篝火,她还想宰一只羔羊,脸上却又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秦天见了,想起少女的心魔,忙笑道:“我师父不吃荤腥,我也还不饿。”他虽然这么说,肚子里却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一声,便摸着肚子傻笑起来。
阿苏妮脸红了一下,拍了拍羊羔的背,把它放走了。她从怀里拿出了一块干酪饼,塞在秦天的手中,满脸通红的跑开了。
那少年坐在篝火边凝神看着远方喧闹的人群,淡淡笑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便生活在这里,现在又闻到这种熟悉的味道,便像回到了家一般。”
秦天咬着干酪饼,歪头问道:“师父,我们还回山上去么?”
那少年只是怔怔地看着燃烧的篝火,似乎在回想着什么。
喧闹的气氛让秦天乐了起来,他吃完了干酪饼,拍拍脑袋,笑道:“师父,我们去东海吧!”
白衣少年抬起头,秦天快乐的情绪感染了他,使他微笑起来,这一刻他看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年,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好吧。”他微笑着答到。
秦天反倒吐了吐舌头,道:“当真?”
白衣少年点点头,他笑道:“为什么不可以,我都在昆仑山上住了几百年,也该出去到处看看。”
秦天乐了,他蹲下来,师父的脸被篝火映红,看上去快乐而又亲切,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拉起了白衣少年的双手,兴高采烈的说:“那就去东海吧,师父,我们明天天一亮就走。”
他又笑道:“或许昆仑镜上所映出来的,便是说师父永远离开昆仑山,带着秦天云游四海,行侠仗义,却不再住在昆仑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白衣少年低头看着秦天拉着自己的手,秦天的手厚实而粗糙,却很温暖。他笑了笑,转头看着跳动的篝火。笑容却渐渐褪了下去,怅然若失的神情浮现起来。
秦天看到了,便问:“师父为何又不高兴了?”
白衣少年又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我一个人在昆仑山上住了几百年了,现在要离开,却又舍不得。”
他看着篝火,便不再说话。秦天拉着他的手,他的体温温凉如水,秦天便坐了过去,靠在他的身边。
秋风很凉,但面前的篝火却烤的人心里暖洋洋的,秦天本来贪玩坐不住,却觉得着一刻感觉很舒服,便靠着师父,也不再说话。
十六、玉树: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而难耐的啊,玉树怎么静得下心来修炼呢。
每一个月他数着一天一天过去,每一天他数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他的容貌永远停留在十五六岁的年纪,他的白衣永远明亮如同霜雪,他的眼神上永远带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烟色。
他从东海走到南海,又从天山走到百越,有时候步行,有时候飞行,他不再进食,不再入睡,他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不知道这一天和那一天究竟有什么不同。
惟有三年的约定是不变的。他数着日子,终于,在两年又三个月零五天的时候,他决定了,要去昆仑山,无论如何,他不想再躲了。他去了长安,看见长乐披麻戴孝,坐在慕容秋水的坟前,他的心里又疼了一下,他流浪了这么多时日,却没有回过家。
他在娘亲的坟前磕头到额头都撞出血来,方才擦擦眼泪站起来。
他见了长乐孩子气的脸庞,依然眉清目秀,宛如描画,他狠了很心,便说:“拿来!”
长乐愣了一下,道:“什么?”
玉树看见长乐瘦弱的肩膀,心有不忍,只好再狠狠心说:“镇狐珠,我知道是有一对的,一个雌珠,一个雄珠,是观天的养父和养母。我娘亲给了一个给我,还有一个姨娘定是给了你。”
玉树以为长乐会不给,但是他却很顺从地解下了,交给玉树,他伤心地说:“长生,长生,你就是要我立刻在你面前自尽,我也会去做,为什么你却这样做?伯母为了炼镇狐珠庇佑你平平安安连命都可以不要,长生,长生,为什么你却要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