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淡淡地说:“若是我娘亲在,她也会让我这样做。”
他又拍了拍长乐的肩膀,道:“谢谢你替我照顾我娘,我知道你不仅仅将我当哥哥看待。我走了,你好好照顾你自己。”
长乐轻轻扯着他的袖子,凄然问道:“长生,长生,这一次,你又要去哪里?”
玉树望着天边聚了又散开的浮云,淡淡说道:“我要去杀一个今生今世我最难舍的人,若杀不了,便是死了。若杀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他把自己心里想说的话都说了,便觉得轻松了许多,他伸手拍了拍长乐的头顶,笑道:“你已经长这么高了啊,我不能再保护你了,你一个人好好过,别再让自己受人欺负。”
说完这一切,他便驾起剑光飞走了,他觉得飞出长安很远很远,都还能听到长乐依依不舍的声音,他没有办法,只好捂住了耳朵,一边驾剑飞行,一边放声痛哭。
“长生,长生,你又要去哪里……”
“长生,长生,你不要丢下我……”
终于到了昆仑山,玉树按落剑光,却发现半天阁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他本来抱着必死的心来,此刻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落寞感。他四处走了走,看见当日同欧婉清激战的残垣断墙依然,他便抱了膝头,一个人看着昆仑山云海上的月亮。
又过了几天,天空中飘起了白雪,玉树想起了观天的剑法,便走到红尘台上,他静静的站着,白雪便一片一片落在他的头发和肩头,他的心已经冰凉,于是那雪片便厚厚地积落了一层。
他就这么孤独的站着,直到有人在背后,很温柔,很亲切的叫了一声
“树儿。”
他回过头去,不知何时,观天默然站在自己背后,他的衣服很干净,肩膀很厚实,眼神明亮如同秋水和星星。他的面容依然俊朗而善良,却有一种很沧桑很落魄的神色。
他看见玉树转过头来,又轻声道:“这里好冷啊。”
玉树点点头,说:“是啊,为什么这里明明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却有雪花呢?”
观天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在红尘台上,不能向上,雪花却可以飘下来吧。”
玉树又点点头说:“可是那上面,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观天便说:“那里只会更冷吧,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在不停的吹。”
他们相隔着一丈站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红尘台的风雪。观天突然笑了,他的笑容正如玉树初见时的那样,如同昆仑山上罕见的晴朗的天空,温暖而柔和。
“树儿,你瘦了。”
玉树的心终温暖了起来,他一边流泪,一边笑着说:“是啊,我太想你。”
观天还是笑得那么温柔:“我也是。”
玉树流泪笑道:“我已经等不了三年了。”
观天也笑笑,眼泪已经在眼中打转:“我也等不了了,树儿,那我们什么时候一决生死呢?”
玉树感到眼泪从颌下滴落,便说:“明天吧。”
观天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说:“好的,就明天吧。”
他说的坦然而又体贴,如同答应初恋的恋人去逛明日的庙会,如同答应新婚的妻子去听一出戏曲。
最后,他便一边流着泪,一边微笑着说:“既然明天我们就要一决生死,树儿,现在我能不能再抱抱你?”
他们终于靠在一块,依偎着坐下,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雪花却还一片一片的飘落下来。
玉树躺在观天的怀中,他轻轻地问道:“是不是快要天亮了啊?”
观天抚着他的头发,也轻轻的说:“还有一会儿呢,树儿,你可困了么?”
玉树仰脸看着观天,他的神色困顿乏力,他便笑笑,说:“是啊,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却困了呢?”
观天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柔声道:“困了便睡一会吧。”
玉树摇摇头道:“我还不想睡,你再陪我说说话吧。”
观天便说:“好的,树儿。”
玉树伸手玩着观天垂下来的头发,轻声道:“你恨我们的命运么?”
观天仔细想了想,便道:“我不恨,如果师父不设计这样的计谋,我们便永远不会这样认识,永远不会这样一同长大。那样我们在茫茫尘世中相见,便如同陌生的路人,所以,我还是宁愿选择这样的命运。”
玉树用力扯着观天胸前的衣襟,把头靠在他的胸膛,红尘台上很冷,这里却宽厚而温暖。
他便笑着说:“我也是。”
他们又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很久,雪渐渐停了,又过了很久很久,天边终于出现了一缕曙光。
观天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来了,便轻轻摇醒了玉树,他笑道:“树儿,天亮了。”
玉树笑道:“是啊,天总是要亮的。”
玉树把两枚镇狐珠交给观天,微笑着说道:“这是你养父母的尸骨,我现在还给你。”
观天笑了笑说:“谢谢你,树儿。”
他反手抽出长剑,将那镇狐珠绑在长剑的剑柄上,运足了力气掷出,那长剑便如流星一般消失在天际。他远远望去,朗声喊道:
“爹——娘——”
“你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他做完了这一切,便负手站在玉树面前,很坦然,很释然,他笑道:“树儿,我已经准备好了。”
玉树也笑道:“是啊,你已经准备好了。”
他拔出腰间的长剑,抵在观天的胸口,又笑道:“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观天含笑看着玉树的眼睛,道:“树儿,我只有一件事,我不许你在我之后自尽。”
玉树仍然笑着,笑容却开始颤抖,他问道:“为什么?”
观天又笑道:“若是我们一同死了,便同时进入了轮回,将这一切都忘了,树儿,你真的想把这一切都忘了么?”
玉树听了,全身一震。
他怔怔地流泪:“我已经活不下去,为何你却让我连死也死不了?”
观天却含泪笑道:“树儿,我就是这样自私。你知道我,我就是这样自私。”
他流着泪,笑容依然亲切而温暖:“树儿,我不想你把什么都忘了,你答应我,你答应我。”
玉树终于点点头,他很认真地说道:“我答应你。我活下去,什么都不会忘掉。”
观天也点点头,认真地道:“那我就放心了。”
玉树抽出剑,反手扔下了红尘台。
观天的血喷溅出来,滚烫而粘稠。
他扶着观天躺下,轻轻地靠在他的胸前,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他仔细地听着观天的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轻,终于听不见了。
他看见观天的魂魄开始向四下散去,便念动咒语把魂魄收集起来。他看着观天静静地躺在自己面前,平静而安详,依然俊朗善良,如同睡着了一般。
他想了很久,召唤出了狐火,将观天的身体练化成了镇狐珠,他将观天戴在胸口,便有一阵若有若无的感觉,很舒服,很温和。但很多年之后他还是忘了,这种感觉,叫做温暖。
他便不再离开昆仑山,他觉得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感觉到观天的存在。
很多年之后,他把观天的魂魄送到了东海。
又过了很多年,他听说霜明开始修魔,便对她说,我一直昆仑山等着你,你什么时候修成了,便来昆仑山,观天不许我自尽,却没有不许我死在你的手中。
大结局
玉树看着篝火渐渐燃尽了,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个世界周而复始,他终于又回到了原点。
他低下头看着秦天,他已经躺在自己的膝头睡着了,他看着秦天的面貌神情,便觉得那就是观天。
秦天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师父含笑低头看着自己,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很熟悉的梦,他便伸手拉着师父垂在胸前的柔软头发,笑问道:“师父究竟叫什么名字,秦天一直不知道。”
玉树笑了笑,便说:“我叫玉树。”
秦天醒来的时候,看见玉树并不在身边,他想起昨晚的那个梦,觉得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看见阿苏妮,便问:“看见我师父了么?”
阿苏妮咯咯笑着,指了指,秦天便看见玉树静静地站在草原上,秋风吹起长长的草尖,拂过他亮如霜雪的白衣。他便蹦蹦跳跳跑过去,朗声笑着说:“师父,我们去东海吧!”
玉树微笑着点点头。
秦天觉得,以前,师父的笑容有时候是伤心的,有时候是寂寞的,有时候又是天真的,有时候又是若有所思的,只有此刻,才是幸福的。
他们驾起剑光向东海飞去。秦天看着玉树脸上幸福的笑容,朗声道:
“师父,到了东海,咱们就去蓬莱岛上玩吧,听说那里有很多很多仙人,咱们也去看看那里的法术和剑术。”
“师父,到了东海,咱们还是先朝着大海一直飞,看看如果飞出了大海的尽头,是不是真的有北溟和天池。”
“师父,到了东海,咱们便重新开门立户吧,昆仑山月,寂寞剑仙这个名字凄凄惨惨的,我叫秦天,你叫玉树,不如叫天树派吧。”
秦天的话又孩子气又自豪,他看着玉树,他的脸上一直带着那样幸福的笑容。
“师父,你为何一直不说话呢?”
秦天好奇的伸手,却发现手指竟然是探进了一个虚像。他大吃一惊,转身回头飞去。
雪山群峰间剑气冲天,千万把气剑围绕着玉树和欢喜魔旋转,如同星空中旋转的星尘的漩涡,巨大的剑气旋臂伸展出去,将低矮一点的山峰夷为平地。
“师父,到了东海,咱们还是先朝着大海一直飞,看看如果飞出了大海的尽头,是不是真的有北溟和天池。”雪山群峰间剑气冲天,千万把气剑围绕着玉树和欢喜魔旋转,如同星空中旋转的星尘的漩涡,巨大的剑气旋臂伸展出去,将低矮一点的山峰夷为平地。
玉树已经受了几处重伤,星星点点的血花渐渐染上了曾经霜雪般的白衣。他的真气快要耗尽,他知道自己已经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欢喜魔突然仰天长啸起来,阴戾的云气便在半空中集结,她渐渐化为虚影,玉树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
他在昆仑镜中已经无数次看见过这个结局,对于这个结局,他心里很坦然。
“师姐,师姐,了结了这段仇恨,与我同归于尽吧。”
他微笑着,念动了最后的咒语,微朦着淡淡银光的气浪在他的身畔卷起,吹得他长长的白衣猎猎飘动,明亮耀眼的光圈在他身旁炸开。
摧云裂城的气势中,几千万把光华闪耀的白色气剑自他身前射出,挟裹着凌厉无铸的力道,仿佛横射的暴雨流星,呼啸着冲向面前化为虚影的欢喜魔。
在被冲天的剑光照亮的山峰之间,欢喜魔化身的虚影如同闪电一般在剑影中闪现,挣扎着,冲突着,但无穷无尽的气剑封住了她的去路,她哀号着,刹那间被无数的气剑洞穿,然而终于冲到了玉树身前,却看见玉树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天边一个惊呼声传来:“师父——”
玉树笑叹道:“观天,观天,我都将你骗走了,你为何还要回来呢?难道命中注定,你真的要眼看着我死么?”
就在那一刹那间,欢喜魔并手成刀,锋锐无比,穿透了玉树的护身金光,深深插入他的心脏,而玉树的气剑也凝成,指向了欢喜魔的咽喉。
玉树突然间想起了秦天满不在乎的笑容,便凝着剑不发射,他轻声道:“师姐,师姐,回头是岸。”
余势不消的剑雨射向远方,玉树微微扬起了袖袍,它们便如同雪白的烟花一般散开,尾后的明亮的光痕在夜空中曳出无数蜿蜒交错的曲线,撞击在遥遥围绕着草原的群山雪峰之上,白雪皑皑的岩石便炸裂着抛射开来。
欢喜魔突然抽出了插在玉树左胸上的手刃,纵身退回。玉树脸色平静,只是晃了一下,并没有摔倒,血迹只是沿了伤口慢慢洇开。秦天落下来,急忙扶住了他。他看到玉树胸前的伤势,眼泪都要流出来。
气剑撞击山体之时爆发的轰鸣这时才遥遥传来,如同远山连绵不断的闷雷。
玉树并不管胸前伤口,只是淡淡道:“师姐,师姐,若非你当年领我见了我娘,我这辈子也不知道我娘是什么模样,我永远感谢你。这段仇恨,便从此消了吧。”
欢喜魔却突然跪了下去,金光褪尽,显出一个女子身影,脸上身上虽然疤痕累累,却犹似看得出当年婀娜婉约的身形,她嚎啕大哭道:“当年我违抗了师命,带你下山,就是为了让你看见慕容秋水,到时候便会更恨观天,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杀我,反而却原谅了我?”
玉树怅然道:“师姐,师姐,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当年带我去长安城,看上元节烟花的那位活泼可爱的师姐。”
玉树又对秦天说:“她是我的师姐,以后你不要为难她,不要再把过去仇恨延续下去。”
秦天含泪点点头,玉树又笑着说:“我很累了,我们先回昆仑山吧。”
秦天咬牙含泪道:“师父可不要再丢下秦天了。”
玉树看着秦天真挚而善良的面孔,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们到了半天阁里,玉树突然轻轻叹道:“这里真大啊,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却从来没有发现这里竟然这么大。”
秦天又乐了,说道:“师父若是嫌这里大啊,秦天就在山坡上修一间茅草房,以后咱们在东海呆腻了,便到昆仑山来,在昆仑山呆腻了,便去东海玩。”
玉树点头笑了笑,又道:“住这里也挺好,你来这么些天,都把这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秦天搔搔头,道:“秦天不会啥别的东西,就只能服侍师父了,师父若是喜欢,秦天便把整个昆仑山都收拾打理一番,住在这里,也没这么气闷。”
玉树看着秦天,又笑道:“是啊,我在这里本来住的很气闷,你来了便很开心。”他想了想,又说:“我在这里过了几百年,真正快乐的时光,便是和你在一块的时候这几日,谢谢你,秦天。”
他说完这番话,稍稍用手抚了一下胸口的伤,疼痛的神情在清秀的脸上一闪而过,又微笑道:“我们去昆仑镜厅吧。”
玉树领着秦天站在轮回镜面前,他对秦天说,把上衣解开了。
秦天顺从地做了,玉树一手轻轻贴在他的胸前,那个连几生几世的轮回都无法消除的伤口上,一手轻轻的贴在昆仑镜前。他拼着最后一点体力,用仅存的护住心脉的真气,施出了那个法术,云团一般的石纹开始旋转,流转的淡淡的光华沿着玉树柔弱的身体,传到秦天的体内。
于是秦天看到了风雪之夜的铁索吊桥,十二年一同练剑的日子,萧寒星魁梧的身形,观天剑法,慕容秋水的面容,雪霁和霜明,昆仑剑侠,还有欧婉清。
还有玉树,那么多的玉树,玉树寒冰一般的眼神,玉树怅然地看着满山的肃杀,玉树咬着嘴唇,孩子气的笑容,玉树羞赧的神态,玉树强忍着眼泪,勉力笑颜,玉树一边流泪,一边微笑,玉树挺剑刺出,却是满脸的眼泪。
他突然明白了,那些大喜大悲的,忧愁的和快乐的,那些无法描述的心情背后究竟是什么样的回忆,他大叫起来:我想起来了,我全部想起来了。
玉树含笑点点头,便道,你终于想起来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