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你看是否需上奏请示此事?」邗城几乎无一日安宁,片刻不生事的。帝国百姓怨声载道,这样下去,他宁可狠下心将难民全赶回走,一个都不留!
「不必,陛下宅心仁厚,就算有奸细,也不会因此对二十万人见死不救。邗城主,我交代你盘记下每个难民的身家资料都做了么?」司澄远啜饮苦茶,刹地心窝上一指的部位狠狠抽疼,他闷了一声,微微蹙眉等疼痛过去,不透半点痕迹。
「差不多了,因人数众多,盘记费时,但最晚三日内就可以全部完成。」
「很好,你捡几个可靠保密的人手,悄悄一批一批把人带进城内,是一家子且有老人小孩的优先,讯问无疑后,再问他们愿不愿意归化成帝国百姓,从此生根于帝国,如果愿意,就让他们通过北门,送到后方的临时屋舍去,如果不愿意的……就处理掉,不许走漏风声,知道么。」
以德服人?他才不屑这套,何者有德?必是个人才有德行不德行的问题,以人之德去服人,由如以人治国,人息政亡,将对百姓的施政作为是良善与否,建立在有权者的是否有德的基础上,本身就是愚蠢。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一国对他国的人民本来就无义务,尤其当他国人民的进入变成个麻烦的时候。
以法制治国,才是王道。
「大人,这样可妥?」不愿归化就杀?邗易胆战心惊,万一有十万人不愿意那不就……
「不要声张,且办就是,这张单子上我列明了讯问方法及问题顺序,还有一些特别要注意的事项,若是有人的回话触了这些特别事项,不管愿不愿归化,相关的一干子人,全带到北边的刑堂去,格杀勿论。陛下那边若日后怪罪,我一体承担。」他起身踱至窗前,月亮西挂在漆黑夜空,冷风飕飕,夜雾茫茫,今晚气温降的厉害,不知昂非有睡好没有……
「下官遵命。」沙相都这么说了,自己又有什么好推搪的。
邗易接过单子正要退下,只见沙相脚步一滞,身形微晃,人无预警就倒下来,额角磕了桌缘,在左眉上刮出条口子,霎时半面腥红。
「大人!大人你要不要紧!来人!快来人!」邗易慌得六神无主。一个御大爷就够了,再一个沙相大人,他有几个脑袋也不够陪给陛下。
「别嚷嚷……我只是一时恍神……休息片刻就好……」没怎样,只是长在脑袋上流血比较吓人而已,随手用袖尾压紧伤口,藉着邗易的帮助,澄远躺在床上,才觉得眼前昏黑的视线清楚了些。
「下官请文大夫给您瞧瞧可好。」沙相是帝国的支柱,万万不能有半点闪失,血流是比较缓了,但邗易还是不放心。
「不用了,我只是太累……睡一觉就好,你出去吧……」不知道多久没沾枕了,倦意来势汹汹,待邗易出去,没几分钟功夫,司澄远就昏睡过去。
***
「御大爷用膳了。」今日不知怎么着,大人没来,文襄堂堂个前御医只好权充小仆送食水汤药。早上送一次,没理没吃,晌午一次,还是没理没吃,唉。
清粥小菜全上了桌,他御大爷就是不动,眼神空空冷冷的,盯着天花板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也难怪他如此,一个昂扬男子之躯,顿时矮去半截,有几人能受的了。文襄看他实在萎靡,顾不得忌讳,忍不住开口:
「御大爷,您莫怪老夫多嘴,老夫行医半百有馀,残疾之事看过不知凡几,或是手缺,或是脚残,或是聋哑,或是视盲,您知道残疾之人最痛为何吗?」文襄见他不语,仍迳自说道。
「残疾者最痛之事不是身为男儿无立锥之地,而是被至亲憎恶,被妻儿嫌弃,抛于家门之外,不闻不问,视若鄙屣。」他话锋一转,又道:「这是残人最痛,还有一种,是亲人最痛,世间尤不乏真情至意者,虽身残而不弃之,或是父母子女不相弃,或是夫妻兄弟不相弃,但他人不弃却尤自弃者,是亲人最痛,老夫看过几个为不拖累家小,而自绝性命者,其家属悲痛欲绝,虽生犹死之情,仍历历在目……」文襄小心点到为止。
「你不懂……他非常人,乃一国之相,我毫无助益就算了,若是个累赘……」御昂非幽幽而言,想得还是澄远。
「除了离开之外,您就没别的方法不累赘他了么,大人需要您,瞎子都看得出来,您一昧的逃避,才真的是拖累了大人。」文襄禁不住吼他个死脑筋,他老人家很保守的,平日对分桃之癖可是大加挞伐,但对这俩人却激不起愤慨之心,只因那情意他看的真真切切,都不由得羡慕,御大爷不好好把握,反倒要放弃,怎不叫人扼腕。
文襄见他稍有动摇,正想乘胜追击,再念念他,一口气解了这个死结,外头却来人大声喊道:「文大夫!邗城主派人请你快快到邗楼去,沙相大人昏过去了!」下人气喘吁吁的跑进房里。
「什么!?」
「小远怎么了!?」御昂非惊慌失措,想立刻飞奔过去,双腿却跟灌铅似的沉重,一动不动,恨得他猛槌自己的双腿,动啊!我叫你动啊!无用的东西!
「御大爷快住手,莫要如此,小九你驮上御大爷,随老夫去邗楼。」腹部的刺伤已经收口了,移动无妨,他如此焦急,待在原地乾等反而不好,文襄拿了药箱,急急前往。
(73)
一行人赶到邗楼,邗易正在外焦急踱步,频频探耳听室内声音,见御昂非跟着来了,松了好大口气,抹去额边汗涔说道:「大人昨晚晕过一回,说躺躺就好,一觉睡到刚刚才醒,可没多久,又晕了过去,说不准请大夫,也不准御大爷知道,我们劝不动大人,都被赶了出来。」
文襄与御昂非对看一眼,昂非随即喝令道:「把门撞开。」邗易就等他这句话,手一挥,两个侍卫老实不客气的把门轰开,一进内室,惊见沙相大人伏在书案上,双目紧闭,一手揪着胸前的衣襟,一手还攒枝狼籇笔,额际浮出斗大汗粒,听有脚步声,齿缝硬是迸出厉语:「邗易你好大狗胆,竟敢违抗本相之命闯进来,不怕我将你治罪么!」他语气虽弱颤,但仍威严十足,喝得邗易当场就要下跪求饶。
「都这样了,还想摆什么官威!快!将他抬到床上去!」御昂非简直气疯了,小远竟然瞒着他,身体出了毛病还不接受治疗!他一使眼色,侍卫立即会意的上前抬人。
「……昂非!?」怎会在这!?睁眼,见昂非被医馆里的伙计背着,蓝眸簇着火焰,闪耀生辉,看来是发怒了,澄远想说些什么,才张嘴,就觉得心窝一口气哽着吊不上来,像是有人拿铁钳夹住心脏似的难受,啊啊几声无意义的单音,头一偏,昏死过去。
侍卫本来是半搀半扶,司澄远一下没了支柱力,他俩没抓好,碰一声让人给摔在地上,御昂非暴跳如雷,几乎把侍卫骂的狗血淋头,他平日疼小远疼得跟宝一样,哪曾让小远在他眼皮底下受伤过,如今却眼睁睁的看人摔下,自己想动却无能无力,怎不懊恼火大!
好不容易把沙相大人给抬上床了,文襄赶紧给他把脉,老眉一会儿都蹙成了川字。
「怎样,小远怎样了?」
「御大爷,大人这是七情郁结,外加操劳过度,营养失调。」御昂非懂医理,因此文襄只说个大概,邗易在旁听不懂,心头上急,催促问道:「何谓七情郁结?」
「喜、怒、忧、思、悲、恐、惊,乃人之七情,凡病之起,多由乎郁,郁者,滞而不通之意。至于七情,除喜则气舒畅外,其忧思悲怒恐惊,皆能令人郁结,七情致病的特征是先伤人的神,然后伤人的形,大人伤气而后伤形,致心肺不调,脏器痿厥,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恐怕之前就有心窝泛疼的毛病。」文襄顿顿,又继续说道:「情志不郁要到能伤人形体之地步,小忧小虑尚不足之,大人想必经历过大悲、大痛、大惧、大惊、大怒还有长思,长久如此,方让病根深重。」
至于一口气会爆发出来的原因……还是因为御大爷的事吧……他返家不见人影,大惊,四处遍寻不着,大恐,找着人却是重伤,大痛,夜夜担心心上人生死是大惧,恨不得将贼人碎尸万段是大怒,为御大爷不能行走之事是大忧及大悲,最后郁结齐发,气滞血瘀,病而从生。
「我先开道七气汤的方子,替大人行气消痰、温中解郁,但此病由气情而生,光靠汤药无法根治,御大爷想必比老夫还要了解。」文襄叹息,让小九把御昂非放到床内侧,几人一起退下了。
房内只馀两人,夜幕渐垂,昏暗的烛光晃晃摇曳。
「七情郁结……七情郁结……小远……你闷了好多事都没说是不是……总是自己一个人承担……」手肘撑起上半身,昂非细细看着澄远有些阴影的脸色,眉上何时多了道口子?指腹轻触,那痕还艳红,不是今日就是昨日割的。明明很累,公事很忙,却还是日日来陪着自己,是怕自己受不了,想不开么?胸口痛、不舒服了,还是想瞒着自己,是怕自己担心、焦急么?
你真傻,老是说我傻,结果自己才是傻……
「如果我真的离开了,你嘴巴倔,说不找我,不理我死活,但心里想必还是放不下,会夜夜记挂着我吧……」御昂非低低说话,一手探进澄远衣裳,轻揉着他心口,希望能稍稍化开淤滞的气血。
我能走么?我真能不顾小远么?
我不想拖累他,可我一走,他还有谁可以听他说话……可以让他依靠……可以给他安心……
还有律儿……他还等着自己回去……如果爽约了……小家伙会很伤心吧……
小远白日要上朝办公,家里没大人,律儿怎么办……晚了,小远工作回来,没人煮给他吃,面对一风寂静,小远又如何自处……
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那样尖锐,御昂非无可逃避。一走了之很简单,可心头上的负累却沉重的让他迈不开步伐。他甚至没办法想像,失去小远和律儿的自己,今后要如何生活?没有目标、像行尸走肉那样?
「嗯……」
昏迷中的澄远嘤咛一声,微微喘气,一只手像有意识般按住御昂非大掌,让那热烘烘的温度更熨向自己心口,身体左挪,整个人几乎缩进了御昂飞怀里,另一只手不知何时也横抱住男人劲腰,亲腻相揽,这是他俩最熟悉习惯的姿态,鼻间熟悉的青竹香,舒缓抽紧的神经,也让澄远的脸色看起来柔和许多。
这一幕,让御昂非柔软的心被触动了,他像是喃喃自问,又像是在问眼前的人。
「就算残废也不嫌弃我,是么?」
「夫妻就是要互相拖累的,是么?」
司澄远恬静的侧脸已经隐约又坚定的回答他了……是的,无论什么,不离不弃。我们彼此承诺过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明明应许小远了,只是废去一双腿,难道就要背弃誓言么!
心头上的迷雾顿时一气散开了,看似千千难解的死结原来不过只个小小盲点所致,如果他把自己看的比小远重,他的选择就会是离开,如果他把小远看的比自己重,那他就应该留下。只因为这其实他两人共同的希望,他不过是因为遽失双腿的恐惧与迷惘,对自己的心意视而不见罢了。
「……我会陪着你,就如同你会陪着我,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不成为你的累赘,也会很努力很努力的成为你能安心依靠的男人,就算没有双腿,此心不变……」御昂非啄吻澄远薄唇,这样说道。
(74)
帝国大殿上,啪一声,皱成一团的折子毫不留情的砸在谏官的脸上,御前侍卫铁面无情的将人拖出,痛哭流涕也没用。天威震喝,风云变色,平日仗着祖上积德的老臣也不敢多言,脑袋低低,就怕下一个轮自己被喀擦。
「张出皇榜,诏告天下人,谁再敢动帝国沙相一根汗毛,就是与帝国作对!朕要他后悔莫及!」昊悍一向温和宽厚的神态此时掩不住罗刹般的熊熊愤怒,最新呈上的密折竟告诉他御昂非受人袭击、废了双腿!杀手还是玄武左相指使!
「此举形同跟玄武开战呐,老臣恳请圣上三思。」老相国壮着胆子站出来一言。
「战就战,朕堂堂一国帝尊,连座下爱臣都保不了周全,还凭什么为天下主。」积年累月对玄武的不满,在此时爆发,那厢仗势欺人,太过太甚!
「长空拟旨,即日发布!」说罢,御袖一挥,退朝。
御花园
天泉楼位在御花园东南隅,座北朝南,地处僻静,周围有檐廊迥绕,庄重质朴,八角重檐上是一攒尖式屋顶,上覆黄琉璃瓦绿剪边。立柱漆成赤色,悬挂肴青色的楹联。色彩相互渗透,艳而不楞、华而不俗。四周花木扶疏、林树葱郁,自有一番风景。帝国公务繁忙,除御书房外,此处应当是他最常待的地方了。
昊悍摒退左右,一人独坐,烈酒杯杯入口,神色平和一若往常。长空登楼,见他如此,人的走至身旁跪下,一动不动,低头不语。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才听昊悍说道:「跪什么,起来。」他根本没看长空一眼,迳自继续喝酒。
「未经通报,擅自见驾,其罪一,办事不力,害及同僚,其罪二,昏庸无能,失信主上,其罪三,臣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本来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的,玄武使供在太平馆,被他治的服服贴贴,与玄武的冲突应可暂时压下,没想到竟然杀出个蛭鹄,伤了昂非,陛下惜才甚盛,心里恐怕不痛快到了极点。
「不干你事,平身。」从楼上看去,皇城概览尽收眼底,百年来,多少君王前仆后继淹没在这片沉寂与斗争之中,万般不由己,半点不饶人……
「臣有罪,臣不能拟旨发布诏令,此时实在不宜征战。」昂非是他的好友,受此突袭,他怎会无动于衷,只是身为人臣,必须尽职,不能感情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