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既然横竖都是一场祸事,我何必呢?
纵横
门外已有一顶小轿在外候着,朴素而不起眼,我站在门外看了一会,那递拜帖的小仆恭敬道:"大人请。"
我不甘不愿地坐了进去,一路颠了过去,要说这时不好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这交通工具--四个人抬着还是摇来晃去,难怪说八人大轿是如何如何大的礼遇,可能就是这个原由。
坐着舒服嘛。
好在没煎熬多久,轿子突然一停,幸好我扶着两边,不然就可能掉了下去,只听见有人在外面道:"请张大人下轿。"语毕,打起轿门上的帘子。
我趁人没注意撇了撇嘴,下了轿,这时候见那小仆跟在一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身边,见我又行礼道:"张大人安好,我家大人候您大驾多时,快请。"说完手臂一伸,自己在前面引路。
高府比张府大,我也看不出那是何地的风格,在灯下依稀可见处处雕梁画栋,精致非凡,我心里冷哼,妈的,还不知道多少民脂民膏呢,这家伙,也是只硕鼠。
这时候那中年男子隔着一扇门道:"大人,张大人到了。"
门里那把声音很快道:"近来吧,你退下。"
那男子应了声"是"把门推开,欠身道"张大人请。"便很快消失。
我跨了进去,高拱坐在桌边对我笑。
我冷着脸坐下去,隔他老远,他也不介意,只是在我坐下之后才道:"你倒快。"
我不解。
"我这作主人的都还没说你坐下,你就这么坐了未免不给 我面子才是。"
".................."面子值当个什么?人死皮面光。
"你也别气,我不过玩笑而已。"
"不敢。"当然是玩笑,难道我还能跟个妇孺之类跟你作口舌之争。
他的手隔了半张桌子还能伸过来,我忙缩了手,端起桌面上的茶酒起来,急迫了些,被那烈酒呛了一下。
"看你急的,慢点喝。"他那温和的语气越发让我不快:"到底有什么事情白天不能说,非要晚上把我找来?"
大约是察觉了我言语中的厌烦,他便敛了脸色道:"自然是朝堂上拿不出来对付不了的正事。"
我看是权力倾轧的大事吧?
他慢慢移了过来,从袖中取出一本折子,递与我道:"你看看。"
我接了过来,仔细就着烛火看,慢慢断句理解,抬起头看他:"此等小事。"
他道:"这是小事?莫不是真让人赶下了台来才是大事?就像徐老一样?"
我横了他一眼:"你若是不知道如何办,那岂不是我看错了你?"
高拱是张居正提拔出来的人,是张居正,如今亦是我的一颗棋子,我难道还会怕?
闻言高拱似是有些不喜。
他倒了一杯酒,举起又放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是却又忍住了,这个人到这地步倒是知道忍让了?
"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他道。
我笑:"何必呢?想你心中自然是有了腹稿,莫非是想拖我下水?"
他不置可否,自然知道我是玩笑话,张居正是谁?那是个善隐忍的主,在官场摸爬滚打十几二十年,仅仅这一次,表明立场同你高拱站在一处,对付赵贞吉那老头,你该得意地慌了。
但是他仍然道:"依你看该如何?"
明代考核京京城官员有一种制度叫做"京察",但是自嘉靖以来就已经很少运用,只有一些权臣借此打压异己,早就名不符实。
而就在数日前,高拱透过宫中秉笔太监陈洪向皇上讨了一道润察的旨意,即所谓的特别考试制度,这姓赵的也并非傻子,执意游说皇上收回旨意,没能成功。
亏他自翊为什么正人君子,能下手给我下毒使小绊子,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他,若不是他我如何能重生到此处?想起来也觉得心寒。
这一次被皇帝驳回了面子,怎么会不知道是高拱在内官面前的活动,只可惜着老匹夫自视甚高,哪容得自己跟高拱一般与一帮腌党为伍。
不过按例,润察须由吏部和都察院一起商量办事,高拱列出来的名单,必须要由赵贞吉署名,他如何能让高拱得逞?
高拱的单子呈了上去,他居然不动声色,第二日也赶出一份单子来。
高拱的面子当然的不好看起来,他那份单子上都是原来因弹劾得罪了他的言官,十三道御使,以及赵贞吉的门生党羽;赵贞吉也依样画葫芦把高拱的门生甚至亲近我们这党的官员们写上了自己的单子,如今两方僵持不放,各自为政,朝堂上争辩吵闹个不休,我作了几日的壁上观,清闲得紧。
如今,倒要假手于我解决此事......
我道:"若是依你的意思,当然恨不得把赵老头的党羽在朝廷上剔除干净,换言之,他亦如此,如今你们二方的势力相当,你拿他无法,他又能奈你何?如今看来,这两份单子都是拿不出手来的,只有作废,你如不了愿,他也捞不到好处......"
"继续。"
"如今就只能找到一人,居中调解,将你们给的名单尽数作废,谁也别提,再拟一份就才是。"
"再拟一份?那般势必要牺牲我们这边的人马。"
"你们二人终究得向对方让步,早一点,迟一点又有什么分别?只是你要知道,我们的身边也有些人,还是早除为妙,免得将来坏事,不妨许他们个承诺,将来若你得势再给他们些闲职。"
他沉吟片刻道:"也是。"
松了口气,只听他又道:"至于那人也不作二选,就是你了。"
我苦笑。
早知道你要将这苦差使给我了,还要我自己为自己掘坟墓,真真高手。
梦里谁是客
他接着又道:"公事已结,那是不是该谈谈私事?"
我警觉:"有什么好谈的?"就算真有私事,那也是你跟你老情人的,与我何干?
他不置可否,给自己倒酒,很爽快的一饮而尽,眼睛直盯着我。
"正,你最近很让我琢磨不透。"
我鸡皮疙瘩掉落一地,收拾不起。
他叫的不是太岳,而是正,听起来像是在说"朕",却等同不起来。
我摆出冷淡的模样:"哦,我什么时候被你琢磨透了?"
他摇头叹:"若是琢磨透了就不会说这样的话。
"要是都琢磨透了,那站在你身边的就不是人,就算是草木,我们又如何得知他们心头所想?何况......"
"算得到的是事,算不到的是人。"他笑,"你总是如此说辞,倒教我觉得不了解你是件好事情。"
他倒知道我想说什么,这是不是代表说,我与这个身体的前主人在性格上多有共通之处,难怪他分辨不出。
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知道便好。"
他眼珠一转,居然笑道:"你这喝得倒是爽快,也不怕我在酒里下药么?"
我噙了一口酒在喉中,吐出来不是,喝下去也不是,最后还是慢慢咽下去了,那酒在喉头转了一回,还是吞了下去.
"还以为你会吐出来。"
"那样还叫是我么?"我笑。
"这是陕西的西凤酒,"他跟着也笑了,"西凤酒酒色透明,清芳甘润,味醇厚,咽后喉有回甘。"
是不错,这度数,恐怕与那日的古井贡相比是只高不低吧?
"这酒有些烈,少喝些。"他道。
我偏多喝,小样的,看我把你灌醉,看你怎么为所欲为不安好心。
伸手把我们二人面前的酒杯都倒满,看着他惊诧的表情,却道:"喝酒。"
"哦?"那声音有不解有玩味。
"叫我过来不就是为了喝酒么?来,我先干为敬。"
把酒杯递过去,他笑。
云淡风清,有宠溺的意味在里头,这样的目光对着我,我感慨。
他看的是那个早就消失已久,如今不知道飘零何处的孤魂。
而我,只有个相同的表层。
是个冒牌货。
他看着我的目光柔和,也一饮而尽杯中所有。
那天的酒拼得很快,先倒下的是他,醉得很久的人却是我。
想我如今身在梦中,又何必在乎何时能醒?
我醒来的时候应该还是半夜,换成现在......
高拱的屋内燃了一盏灯火,昏黄不清,他坐在床沿,手上拿着张热水浸过的帕子帮我擦脸,顿时好过了许多,头还有点昏沉,他见我醒了,便退开了点,拿了一碗药过来:"解酒。"
我接过来喝了,在烛光下才看见他已经换上了绯色官服,他又道:"今日还是不要上朝了,回头请个假。"
他倒是十分体贴,我想了下,摇头道:"不妨事,昨日不是说好了要拟出一张单子来供你们商议?"
"在这拟也是一样,或者回你家里,何苦去受罪呢?张大人‘体弱多病'朝野皆知,你安心多休息会吧。"
他的话我总觉得便扭,却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劲,看他如此坚持,自己也乐得偷个懒。
这大半夜的上朝,哎,还是不习惯啊。
高拱见我不做声,便道:"你好生休息吧,要回府叫下人备轿便是,不必客气。"
说罢竟然在我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该死,我头晕,竟然也没动作将他推开。
他离开的时候带上了门,我用力捶着雕花床沿。
这下可好,分明这二人就是不清白的,我还往这里掉。
更何况,他今日对你柔情蜜意,他朝......
将是我,我亲手把他从朝堂上驱逐,并且绝了他的后路,令他此生再无机会当权。
这才是事实,如同我当初被一个女人抛弃失去一切,而自我放逐走上绝路一般残酷,但,那就是未来。
无从改变,不能改变。
历史前进的方向......
人生何处不相逢也
我下了床,抬袖一闻,身上果然有淡淡的酒味,却跟以前出去应酬沾染的味道不同,不是杂七杂八的味道混合起来的怪味,反而带点酒香醉人的感觉。
桌上燃着烛火和熏香,大约是凝神静气的功效,像木樨花的味,浓淡适中,这时候仔细打量这屋内,并不十分奢华,只装点几只花瓶,几案上有烛台和文房四宝,壁上有一幅字。
一番风雨一惊心
花落花开第四轮
就只这两句,字迹,赫然是我,或者说是张居正的手法。
有些眼熟,倒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我揉了揉眉心,仔细回想。
不错,正是看过的。
我记得,是在野史里说,张居正在衡山游玩时,曾经抽中过一支签,那签文中正好有这二句。而下两句则是:
行藏用舍皆天定
终作神州第二人
天子贵为天下第一人,位极人臣者当属第二;十二年为一轮,就是说四十八岁的张居正将会达到自己权势地位的顶峰。
这两句看来是张居正送给高拱的,差了最后两句,或许,是不想让高拱过早对他提防。
看来,这二人虽然关系亲密,但其心可见。
这样也好,男人,原本就不该把情爱放在第一位,如何出人头地执掌权势才是正经。
我已爱死过一回,因为爱看似伟大,却输给现实,聪明人可以有错误,但是不能重覆错误。
一次错误是幼稚,再错一次是愚蠢。
这一次,就算再多情爱于身,我亦不能再陷入泥潭。
我推门而出,夜风还带着凉意,虽有不适,但也让人的头脑清明了许多,高家果然很大,此时在这灯火点缀下我还是找不到出路。
最后七拐八绕不知道拐到了何处。
屋子里没有点灯,却听见人的低语和一些意义不明的呻吟和支离破碎的求饶声,那声音倒年轻,只是已经阴哑。
我大概连耳朵都红了,这些声音,怎么听,都像是......
随着一阵闷哼,喘息的声音慢慢平复,另一个声音漠然而冷静地道:"你可以走了。"居然是那今日引我来那的中年管家。
然后是簌簌的穿衣声,我竟然傻愣愣地立在门外,也没能挪动脚步离开。
直到门被推开,就着星光依稀可辩一个少年模样的人站在了门口,看到我似乎是吓了一跳,却也没出声,想来是没有灯火看不清楚我的样貌,却听见那管家问:"你怎么还不走?"语气极是不耐。
那少年语气隐忍,低声回道:"是。"
于是走了出来把门带上。
我仍旧呆在那,不知道作何反应,那少年却走近了过来,行了个礼,声音很低道:"张大人,如果不嫌弃,可否来小的住处?夜凉如水还是不要着凉才是。"仔细一听,他的声音果然嘶哑了些,低沉悦耳。我居然鬼使神差地点头,他便转身在 前面引路,把我带到了高府园角的一间小屋里,开了门道:"大人请。"
我踏进去,他也入内以袖中的火折子点了烛台。
这时候我才看清楚他的面目,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很是清俊,眉目竟然有些妖艳之感,穿了一件白色的衫子,乌发披散在肩后,垂到腰际。
"此处简陋,也没什么好招待大人的,只是大人久病初愈,外面霜寒露重,怕是对您的身子不好。"他的语气异常恭顺。
"你知道我病重?"我坐了下来,他这里果然清冷,屋子里的摆设也十分简陋,离家徒四壁也不远了。
他点头。
"你为什么......"我说了一半突然不说了,这是人家的私事,我有什么权力过问?而且,见他的样子,也不像是第一次......
"大人是否想问我为何甘受人欺辱?"他倒平静。
我看了看他,点头。
"我自小体弱,也做不了体力活,不过为人奴仆,总要做些事情,才不至于浪费东家的一口饭。"
"难道你甘愿这样......"
"大人,您说笑吧?这有什么甘愿不甘愿的事情?承蒙高管家大恩,我才能住这屋子,不用去下人房跟别人一起,说不定那样我遭受的更多,所以现在这样,已经是我的造化,我该感激才是。"
他垂下头:"如果有得选择,我又何必如此?"那面上有不甘,有愤怒,有怨恨,也有悲哀。
我有些难过,可是这世间就是如此,弱肉强食,争斗不休,于是叉开话题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游,家中叫我小七。"
游七,真耳熟。
啊?什么?游七?
他就是游七?我傻眼,这就是张居正最宠信的下仆?他的左右手之一?这......
这也太......
这个游七,不是史上说他深得张居正信任么?怎么,他现在还是高家的奴才?
他见我呆了,便问:"大人,我的名字有什么不对么?"
"没,没什么......"我结巴道。
"那为何大人脸色一变?连说话都......"他不解。
"没,没什么,这个,那我叫你小七可以么?"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大人抬举。"他道。
"小七,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可要老实回答我。"
"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果,我让你 ,离开高府,到我府上,你可愿意。"
这回他脸色大变。
"大人,您是要我作您的......男......"
"你放心,我对你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也不会让你在我府上受在这里的委屈,我只是缺一个陪在身边的人......"
这可是实话,张家的人也有不少,但是真能托付事由的却没几个。
"大人,你此话......可当真?"他吞吞吐吐道,脸色也阴晴不定,"大人,您不怕我,我是个奸诈小人......"
我笑:"我看你倒面善,想也不是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