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那张脸，白得发青。
我在心里闷笑，肯定不能跟他说，他低调的寿宴，我却寻了一帮人去给他贺寿，还有诸多的歌舞艺妓，给他闹了个沸沸扬扬。
我面上还要摆出十分严肃的样子安慰道："高大人，真不知道谁人竟然如此下作，使出这样的卑鄙手段来诬陷您，一定要彻查。"
高拱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查，当然要查。"说罢同韩楫摔袖而去。

见朱翊钧的时候他在习字，满室的墨香，快十岁的小大人，面上已经露出了些不似普通人家十岁孩童的严肃神情。
他的字是冯保教导，写得不错，我端了茶在旁边坐着看。
他白我一眼："笑得嘴都快歪了，也不扶扶正。"然后搁了笔，道："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你又在高拱身后阴了他一着，你也不怕他寻了你不是来报复？"
我眉飞色舞："你没看见他今天下朝的表情，他就算怀疑我，又怎么能查得出来？"那群人早就连夜出京了，连我都不知道他们是往南还是往北，往东还是往西，你以为他手下的人跟冯保执掌东厂那么有效率么？
朱翊钧道："有仇不报非君子，他要是善罢，我把这太子的位置让给你来坐。"
这次换我白他一眼："微臣不敢。"

唯有等待

什么叫做好的不灵，坏的灵？朱翊钧这孩子简直就是乌鸦嘴。
高拱找不出证据来指证是我指使人去他的寿宴上胡闹，此人智商还是有的，至少他认定了那事和我脱不了关系，整整一个多月，就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可见智商和情商完全不能成正比，甚至可能成反比。
我的好日子暂时坎坷了起来。
终于，高拱忍不住要出手了。
不过对象不是我，是冯保。这个高拱真是能干，就算他拿不出什么实证来说我和冯保有勾结，但若是这回他扳倒了冯保，就是我的重大打击了，这个老匹夫射人先射马的手段还挺能折腾的。
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份折子，高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搜刮出这堆证据，每一样看起来还真的都挺像回事，矛头直指冯保的种种罪状，诸如贪污收受贿赂，与朝中官员过从甚密等。
哎，亏你还是东厂的，做事情机密点不成么，留这个烂摊子给我，我怎么帮你收拾？
韩楫那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和高拱那张长期保持青黑的臭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简直不让我有任何一个机会犹豫，他们的那种眼神仿佛就是在说"若你不在上面署名就说明你是冯保的同党"。
NND说得还那么好听，说我的是次辅，这样重要的票拟一定要有我的署名，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一帮人，背着我送上去的票拟不是一张两张了，何必现在才在此处惺惺作态？
这个老家伙，我只能先署名，然后为避嫌，也不去朱翊钧那，先回了自己府上，然后把小七叫进书房中。
我写了一封信，再让小七腾写一遍，早叫人寻了蜡丸来，封好。
"大人，这信要我来送么？"
我摇头："你看这府上，谁不常出去走动的，出去寻个人，把这个送到冯保的府上，当然，先要派个人去探察下冯府周围是否有人盯着，送信的人出去的时候，后面也要再派一个人跟住，一有什么动静，立刻找人回来。"
小七应了是，然后问："大人，您不写自己的名字，是怕被高大人知道？"
我道："我后面写了‘知名不惧'，如果他能懂自然好，就算他不知道是我，我也不算是白做了人情，他是我在内宫当中最重要的棋子，他现在在宫中很有势力，我们若是不助他就是断了自己的路子。"这样的事情我是做不出来的。
小七道："大人请放心。"
我道："这事情办得越快越好，我想，大概过几日，那票拟就会送上去。"
小七应声出去了。
冯保啊，但愿的确如我所想，一切都能简单地解决掉。
隆庆根本没多少日子了，只要把这时间撑过去，只要到朱翊钧一登基，最后得胜的，一定会是我。
输，最多不过一败涂地，但是那样的滋味，我何耒，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尝试。

小七几个时辰以后带了人来回报，说是一切已经办妥。我让人打赏了，然后将人谴走。小七将门掩好，然后问："大人，这样就好了吗？"
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的时候最简单，才是最有效的。"
"高大人这次搜刮来的证据，依大人看，到底有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呢？"
我道："真真假假，我又如何知道，有的时候，真假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把敌手扳倒，想要诬陷一个人，要多少证据都可以凭着自己的手造。"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也就是这样的道理了。
他想了一想，道："大人，您信中所及，不过只是要冯保想法子先将那票拟扣下来，这样真的有用么？"
我笑道："你觉得简单是不是？这样的事，说起来有多简单，但若是冯保做到，这就证明他有那样的权势，有那样的能力，以及足够和高拱抗衡的人脉，内宫与朝廷，从来都是两股不同的势力，谁想把谁扳倒都不容易，台面上做不到，自然就要私下斗，谁狠，谁就最可能是赢家，而且若是冯保找着后宫中的人去找李贵妃求情，以他的能耐，加上李贵妃又极念旧情，只怕到时候高拱费力不讨好，反而给李贵妃一个不好的印象。"
要维持朝堂不动荡，两者之间就要有一种微妙的平衡，但是现在的首辅高拱，和内廷最有势力的冯保，确实互相看不顺眼，都想把对方拉下水来，若是他们实力相当就好，但若是出现失衡，势必影响朝政。
在我眼里，冯保比高拱值得留住，高拱此人，太爱记恨，结仇无数。他确实有才，也许年轻时候也想过中兴大明，所以才能和张居正相识并结为莫逆，可惜人年纪一大，想着的就只是如何把自己手里的权力保住，导致如今这个朝堂上的人与他命运相连，愿与他同进退的人很多，同他面和心不和的也不在少数。
这些人是墙头草，跟那些素日就随着我的门生不同，不过就这样的才好操控啊。一个朝廷，总不可能全都是自己的人，总要有几个反对的，几个中立的，闲来无事小斗一把，才算是朝廷。
小七柔柔地一笑："大人，您说的很是，小的一定会记得。"
我也笑："所以，假若我有天能得势，你的地位必定也不会像现在一样，会有很多人，巴结你，你想看么？"人都是趋炎附势的，尤其是这个，从根基里就已经开始腐朽的大明，就算我作为张居正，也不能改变这样的历史。
"这世上人情冷暖，我早已看透，"他道："大人，莫非是想先告戒小的，宠辱不惊么？"
我摇头："非也，这个世上鲜少有人能做到，我也不能强求，"因我自己也不是那样的人，受到了别人的尊崇，忍不住也想要炫耀："随心所欲吧，反正，一切都不会变的。"
"大人为何叹气？"
苦笑。
"小七，若是这个世上有人知天命，晓未来，你觉得这样的人会过得好么？"
他困惑地道："我从没想过，不过若是依我所言，能趋福避凶自然是好的。"
我叹气："小七，去吩咐他们把晚饭摆出来吧，我觉得有些饿了。"
小七转身，又突然道："大人，小的还有一桩想不明白的事，想请教大人。"
我道："你说吧。"
"大人方才说，证据这样的东西，只要有心，大可伪造，"他慢慢地问："但是为什么，高大人，他与您在暗中角力如此久，却没有这么做？"
我愣了一下，然后道："小七，有些事，很难说得清楚，计较个明白。"
小七许是没想过我这样回答，也愣了一下，然后说了声"小的告退"走了。
我的心里慢慢地泛起涟漪。
小七，我当然不能告诉你，高拱虽然恼我与他争斗，但他始终对这个身体的主人有情，就算不多，就算他只有三分真心，也让他下不了狠手。
反而是我，对他无情。
这一场，必定是以他失败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