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一个晕倒的大臣被宫门口的两个太监拽走了,其他人依旧默不作声,唐衍在我身前不远,直直的跪着,手在身侧垂下,和我一样,右手成拳。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被拖走了多少人,在那两个奉命搜查的人回来之前,我仿佛听见了打更的声音,三下。
"皇上。"在说这句话之前,门口密集的脚步声让这些跪着的人都清醒了不少,两个士兵提着一个木箱从中间的过道穿过,将它放在唐衍和肃王身前。
"查到了?"皇帝的声音里有着些许的惊奇,唐衍的身子动了下,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
"回皇上,睿王府里并没有搜到贡品。"袁通海站在唐衍身后半步的位置躬身回道,我迅速抬眼,看见肃王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惨白。
"这又是怎么回事?"皇帝不慌不忙的开口,手点了点眼前的箱子。
袁通海把箱子打开,里面果然摆放了许多珍宝。郑则上前一步答道:"是臣听说睿王府中的人开了间医馆,就一并搜了,贡品是在医馆的库房里搜到的。"
唐衍猛地转过身来看我,我看向他,轻轻笑了下。
"这医馆是何人所有?"皇帝再度开口,我起身,走了两步,在刚才袁通海站的位置跪下。
"是小人叶辛所有。"我答道,唐衍的左手也握成了拳状。
"你就是叶辛?"这句话让我准备出口的话滞了半刻。我并未抬头,只是恭敬的称是。
"穆王爷,这些就是你说的贡品?"
"回皇上,这些的确是。"独孤重羽胸有成竹的说道,走到箱子前翻了翻,捧出一个琉璃盏,走到首席前,将它交给前来递送的小太监。"这是我们休国的国宝之一,名叫紫金八宝琉璃盏,在底座上刻着我国国主的字号:鸿蒙。"
"哦?可是这底座上并没有什么字。"皇帝看了一眼,又让小太监原样捧回,话一出口,肃王和独孤重羽脸色一起白了,煞是壮观。
"不,不可能!"独孤重羽翻看着底座,手一抖,那个琉璃盏掉在红绒毯上,并没有摔碎,他顾不得捡,大步回到箱子前,每一样都仔细看了,最后竟是说不出话来。
"穆王爷,这是怎么一回事,朕越来越不明白了。"
"不可能......"独孤重羽捏着手里的如意,想要捏碎般,听到皇帝的话却突然看向我,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诧。
"皇上,叶辛今日也见到了可疑的人,似乎跟着叶辛进了医馆,不久又出去了。"我见时机成熟,突然抬高了声音答道,唐衍扭了身子看过来,就连跪在一旁的肃王也盯紧了我。
"哦?你可认识他?"皇帝沉默了一下,似乎颇有兴致的问道。
"仿佛是肃王府里的人,叶辛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我面不改色的扯谎,感到身上聚集的视线越来越灼热。"不如也派人去查查肃王府。"
"你血口喷人!父皇怎么可能因为你一句话就去查我的王府?"肃王半眯着眼睛,额上隐约可见浮起的青筋。
"父皇可以因大哥的一句话查我的王府,如果我说我不信大哥,你说父皇会不会去查大哥的王府?"唐衍接下肃王的话,看着肃王要反驳,又甩出一句话。
"是大哥说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查,不足以服众。"
"你!!"
"够了!"皇帝的突然一句怒喝让斗鸡似的兄弟两人齐伏下身,我跟着趴低了身子,浅浅的呼出一口气。这是步险棋,但好在一切还是按照我的计划走下去了,接下来,只赌皇帝站在哪一边。
"袁通海郑则,搜肃王府,一个时辰内给朕答复!"皇帝的耐性似乎被磨净了,两人不敢耽搁,小跑着出去,带了一阵风。朝臣们依旧像刚才那样跪着,只是气氛比刚才似乎差了许多。
我半直起身子,右手上有些干涸的血迹。现在身边都是杀气,我就是想睡都睡不成,索性闭了眼等待结果。
虽说是跪在红绒地毯上,寒冷的地气还是顺着膝盖往上冒,我感觉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流失,心里突然期盼这样的闹剧早些结束。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再次传来喧闹声,不多时,还似刚才的士兵,又抬了一个木箱子进来,皇帝已经从龙椅上走下来,在来回踱着步子,看到进来了人,才又坐了回去。
"怎么样?"皇帝的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回皇上,在肃王府也查到了贡品。"依旧是袁通海答话,身后的人又松了口气,我看见身前唐衍握紧的拳头松了松,突然有种想要握住它的冲动。
皇帝走过来,金黄色的衣摆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木箱子被打开,我抬头,看见皇帝眼里闪过些什么,似乎是一抹笑意。
"鸿蒙。"两个字,就判了肃王的罪。
"父皇......""皇上......"皇帝一摆手,止住所有人要出口的话,转身走回龙椅,把玩了片刻那个精致的琉璃盏,小心的放在桌案上,然后抬起头,看着脚下跪伏的众臣,那一刻,龙眸里精光四射,竟是比罗琛还要威严,是真正的,属于一个天子的魄力。
"不必多说,诸位今夜都辛苦了。叶辛押入刑部,肃王暂且回府,府内所有人都要听候发落,袁通海带两百金吾卫看守。明日,大理寺的赵奚,刑部的蒋寻弼,还有......"顿了顿又道,"再加上朕,三堂会审这个案子。"皇帝说罢,没有再管底下还有异议,一甩手走了。
弃卒
老人说,人在将死的时候,就会不停的反省自己的一生。
当我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咸涩的汗水糊在后背上,刚结了痂的伤口有些微微的刺痛,还有些没愈合的地方,则是一波波清晰的痛楚,仿佛是站在远山上听到对面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真实。
我又梦见了自己临死前的场面,死人,还有无穷无尽的血腥。我想我是快要死了,以叶辛的身体,能熬过前十天,也熬不过接下来的日子。
我睁着眼睛,屋子里,不,应该说这个地牢里,除了头顶一个小小的气窗,再没有任何出口。北风带着呜咽声不停的往里灌,手脚有些发麻,反而感受不到寒冷,倒是喉咙里刺痛发痒,还有些火辣辣的焦灼。
从上一次受刑回来,就再没饮过水,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撑起身子,即使已经很小心,还是撕裂了身上的伤口,让我似乎有些迟钝的大脑清醒了不少。我费力的扶着墙摸索,十步,墙根处有一碗水。
喝罢水,我又走回刚才躺着的角落,手指摸了摸粗糙干燥的石壁,两个正字差三笔,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七天,加上之前在刑部的三天,一共是十天。
事情发展的愈发不对劲了。
算一算,大概是一个月前,负责监视肃王和赵家的那一批人回报,说是肃王府有异动。接着,就听说来自休国的九王爷独孤重羽要进京朝贡。我派出天煞堂最精干的人日夜潜伏,终于知道了肃王的安排。
首先,是由独孤重羽带着贡品来京,在晚宴的时候将贡品换成石头,真品藏在睿王府和我的医馆内。然后,再由独孤重羽作证,说看见唐衍府中的人在行馆周围出现过,咬定此事与唐衍有关系,让唐衍背上罪名。事关两国关系,就算皇帝再怎么袒护唐衍,也只能做到留他一命,而之后,唐衍就会彻底失去争夺皇位的资格。没了权势,说任人宰割都是轻的,到时候肃王让我生或者死,怕都是一句话的事了。
这件事,有三个地方让我想不明白。
第一,独孤重羽与肃王是什么关系,两个人为什么会勾结在一起?
第二,独孤重羽能在这件事里面得到什么好处,他为什么要帮助肃王?
第三,赵家为什么没有出面,从我的直觉来看,赵家甚至有点躲着独孤重羽的意思。
虽然这些地方暂时没有头绪,但基本上不妨碍我做出相应的部署。
从收到消息的那一天起,我就暗中做着准备,让位于西北方向的破军舵派人秘密保护贡品,一路上确保贡品没有被调换。另一方面,我拿到了贡品的图纸,由曲璃负责打制一批相同的贡品,只是留了些不太明显的破绽,让明眼人可以看出真假。
当晚,就在肃王的人混进了医馆的时候,我让叶辰把真的贡品换走,把假的放在库房中,而睿王府的那一批,由麟儿负责找出,交给叶辰一并放好。造一批假的,是为了拖住肃王的人手,他断然不会料到我让叶辰把真品藏入肃王府,这样一来,那里没了防范,行事也就方便许多。
这一招将计就计,从结果上看,应该是成功了,但有一个细节被我忽视掉,也就造成了现在的后果。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出面,由唐衍来负责全局的调度,毕竟从皇帝的角度看,他更喜欢的是两个儿子凭各自的本事来争夺天下,而不是由我这个外人,"挑拨"他的儿子们闹事。
如果牵扯的是肃王和唐衍,他至少不会挨鞭子,而如果天平的两端是我和肃王,皇帝往哪里偏显而易见。当初我以为皇帝和赵奚、蒋寻弼一起审这个案子,是为了监督他们二人,现在看来,是为了更好的封我的嘴。
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狗屁。
我打算翻个身,但是背后的伤不容许我平躺,我只好趴在草垫子上,摸了摸额头,手太凉,头太热,估计是发烧了。
当晚差役把我扔到刑部大牢里,就没了下文。说来,只是在我的医馆里发现了假贡品,顶多关我两天就该放了,加上唐衍在外面,应该没我多大的事。但是不知为何,三天之后,又把我丢到一个更黑更深的牢房里,每天把我拖到刑室里,没有人审,更没有人问,只是毫无新鲜感的用鞭子在我后背上乱打,凭力度来说,是尽了全力,好像有种打死人不偿命的劲头。打晕了泼醒,到了晚上就扔回来,第二天继续。
如果是以前的我,这种东西我不会放在眼里,但是叶辛不同。调养了三年的身子,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就这么被他们胡乱糟蹋,能熬过这七天都是奇迹,到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如果肃王是打算就这样让人把我灭口,那么恭喜他,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到了现在,就算我没有听到肃王是怎么说的,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一个是有权有势有皇帝老子撑腰的王爷,一个是无权无势从赵家和肃王手中逃走的傀儡,怎么看,我的头上都该写三个字:冤大头。如果这个时候他肃王还不吧所有罪名全推到我身上,那么我替他感到羞愧。
把一个人关到没有人的地方动刑,基本就是说明,在皇帝的默许下由下属进行灭口式管理,打死了之后就死无对证,然后怎么给皇帝写报告完全看肃王的心情。而到了可以由肃王任意动手的情况,他的罪名看来已经推干净了。
再从头想一遍,那个看似是疏漏的地方也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我把消息告诉唐衍,势必要把整个煞血盟的事也说出来,到了最后,我不仅会死,还会一无所有,包括对唐衍的信任。也就是说,从一开始的依附唐衍,就是把自己推到了他的前面做挡箭牌,我以为我在利用他,其实是不自觉的牺牲了自己。
我真是聪明。
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大约是两个人。又要来了么,我看了一眼气窗外的天色,应该还是在夜里,怎么这个时候就要动刑了?
正想着,两个人走到了门后,我半坐起身子,等待他们把我拖出去。一阵稀里哗啦的开锁声,门开了,奇怪的是只有一个人进来,之后,又关了门。
"叶辛。"他唤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衍?"我迟疑的开口。他怎么会来?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唐衍在黑暗中听见我的声音,向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黑暗中我可以看见他的一双黑眸闪闪发光,下一刻,他捉住我的肩,背后的伤口被撕扯开,我不由得闷哼一声。
"他们对你用刑了?"唐衍慌忙放开手,声音里有着轻微的颤音。我轻轻的笑,摸到他的手,把自己的放在他的手心,很温暖。
牢房里很暗,唐衍看不清我身上的伤,不敢乱动,只是握紧我的手,把自己的温度传过来。"怎么样,要不要紧?"
"没什么。"我轻声说,感觉力气在逐渐减少。我对他撒了谎,就我现在的情况,发着烧,估计是染了风寒,加上连着受了七天的鞭刑,出了这里可以直接进急救病房。
"别说话,你听我说就好。"唐衍看出我的疲惫,将身上的衣衫脱了,小心的披在我的身后,衣衫上带着他特有的味道,我别过身子,把头放在他的肩上。
这十天以来,最折磨我的不是痛苦,而是带了惶恐和焦虑的寂寞,让黑夜无限延长,看不见半点希望的寂寞。现在在他的身边,似乎背上也不是很疼了,自己在一点点变的脆弱,我看到了,但是改变不了。
曾几何时,我已经忘记了陆子熙身边的温暖,而更加珍惜只属于唐衍一个人的那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叶......"唐衍低声唤着我,竟是带了些鼻音。我的心沉了沉,看来结果已经出来了。
"我是不是要死了?"我突然笑了,不是我豁达,而是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要是我再死一次,会不会穿越到另一个地方?
"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死。"唐衍突然攥了我的手腕,我有些诧异,一抬眼,却看见他眼中的血丝,还有一点点,一点点的泪光。
死又如何,又不是没死过。我笑,费力撑起自己,用破裂的唇吻在他的眼上,然后垂首,在他的耳畔轻声道。
"我信。"
"那好,听我说完,千万不要激动。"唐衍只是微微一愣,然后低下头,在我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恩。"我没那力气激动,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全当是听故事了。
"几天前审的,已经出结果了。"唐衍说罢,顿了下又道。"大哥只担了个用人不当失察的罪名,而真正偷换贡品的人,是叶擎。"他握住我的手,眼里蓄满了担忧。
叶擎,那个叶辛的大哥?我并没有表现出唐衍预想出的激动,那个人说起来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是肃王的人,如果他真死了对我们还有好处。看来肃王也没有我想的那么聪明,用了最基本的一招丢卒保车,只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为什么把我关起来?"我问道,感觉自己好像又忽略了什么关键的地方。
"偷换贡品这种罪,是要株连的......"唐衍还没说完,我脑子里哗的一闪,株连两个字闪闪发光的蹦啊蹦。我真是小瞧了那帮人,丢卒保车不假,连带着一石二鸟,真是好计谋啊。我叶辛招他们还是惹他们了,竟然到了要牺牲自己手下来弄死我的份上,荣幸。
"那么,结果出来了么?"我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这个时候,我比较关心到底会株连几个,而我娘,会不会也被牵连进去。
"还没有,你爹和叶擎也许保不住了,女眷至多是发配或充作官奴,而你,相信我,我一定保你没事。"
"事到如今,信不信还有什么分别吗?"我苦笑了一下,不是怕死,而是觉得就这样把自己搭进去了有些不值,唐衍的能力,我并不敢完全相信,权衡一下利弊,如果我站在唐衍的位置上,我自己都不能保证会去救他。
不是能不能,而是不值。
门口哗啦一响,一个黑影探了头道:"王爷,时间到了。"
"叶......"唐衍有些急,他那黑色的一贯温柔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绝望。
"麟儿好么?"我转开话题,闭上眼,伸开双臂搂住他,唐衍怕碰到我身上的伤口,手臂微微抬着,不知道放在哪里好。
"叶,他不好,我也不好。"唐衍伸手捧住我的脸,轻声说道,甚至带了一丝委屈。我一愣,感觉鼻子有些酸涩。堂堂的王爷,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