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窗口飞落一只雪白的鸽子,曲璃宽大的裙摆上泛起层层涟漪,一个纸条从鸽子腿上的竹筒里抽出来,她走过来,把纸条递给我。
上面简短的写了几个字,我看罢,把纸条又交还给曲璃。
"那个休国的九王爷还真是性急,今天就想把货交到我们手里。"曲璃看后把纸条握在掌心,粉末从指缝里流下。
"宫里今晚要举行晚宴,再不出手就来不及了。"我冷笑着,想到几天前天煞堂得到的消息,有些荒唐,又有些后怕。"从天煞堂调几个轻功好的跟着我,今晚可能有用。"
"是,公子,需要璃儿做什么?"
我把仿制的贡品摆好,交代曲璃道:"把这些东西收好放在暗室里,货一到你就把这些放在货的位置,然后......"我顿了一下,指节轻轻敲了敲盒盖,"然后,把货交给叶辰,他知道怎么处理。"
"璃儿知道了。"
"恩。"我摆了摆手,让曲璃退下,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在酝酿一场风暴。
傍晚,一架马车停在西华门外,帘子卷起,我扶着一个小太监的肩跳下车,跟着前来接我的人顺着长长的青石砖路向前走去。红色的宫墙,橘色的烛光,还有墙头枯死的藤萝,枝头的老鸦发出嘶哑的悲鸣,让这个我从未接触过的皇宫显得阴森可怖。
我暗自握紧了藏在衣袖里的右手,手腕一抖,钢针钝钝的刺痛让我紧张的神经有了些许放松。该死的,若不是这时进宫可以参加晚上接见休国来使的晚宴,我又怎么会挑这个时候去见唐衍的贵妃娘亲。今晚的棋,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偏偏在这个时候,叹气。
"到了。"前面那位尖细的嗓音让我回过神来,迈出去的半步收回来,我把手负在身后,静立在翠微宫的飞檐立柱之旁。
"睿王殿下已经在里面等您了,您快进去吧。"老太监转身把我送到宫门口,头一直低低的,掀起帘子的手不停的抖着,枯槁的像宫墙上的枝条,还布满了灰白色的老年斑。
我微微点头,进了屋子,一股夹杂着火炭味的热气扑面而来。我扫了一眼,红色的绒毯铺满了地面,青色的帐幔让我想起了麟儿青色的眼眸。
"叶辛,快来拜见我母妃。"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身,看见水晶帘的后面闪动着人影,笔直的站着,有着显而易见的拘束。
"叶辛给贵妃娘娘问安。"我对着帘后的人躬身,鼻端飘过一缕玫瑰的香气,似曾相识。
"不用多礼了,过来叫本宫瞧瞧。"娇笑的声音传来,与曲璃的媚惑不同,秦贵妃的笑声里有些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尖锐,却又无法察觉。我绕过帘子,在唐衍身边站定,玫瑰红的暖绒金丝袄把榻上的女子包裹起来,华贵娇艳的背后,有着让我心惊的浓烈的恨意,那是深藏在眼眸深处的,虽然只是一瞬,我相信我没有看错。
"衍儿多次跟本宫说,你是个不错的属下,能干又听话,还是个难得的孝子。本宫很高兴你能帮助衍儿,也不枉费本宫当初成全你的一番心意。"秦贵妃说着,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盖住眼中复杂的感情,只是玩转着指上的戒指,顿了一下又道。
"只是本宫素来喜欢本分的人,你既然身在睿王府,也就不要动别的心思,本宫相信衍儿不会亏待你。"
"请娘娘放心,叶辛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定全力辅佐王爷。"尽量忽略掉"属下"那个词带给我的影响,我淡淡的回答,希望自己的表情里没有一丝厌恶的影子。
"这样最好,本宫知道你是个忠心的孩子,也希望你和衍儿像小时候那样要好,只是衍儿马上要大婚了,本宫不希望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更不希望那些话传到皇上那里......"
"母妃!"唐衍身子一震,打断了秦贵妃的话,陡然一阵静默让室内的气温似乎降了许多。我眨了眨眼睛,慢慢松开身侧紧握的拳。
"怎么?本宫说错什么了?"半晌,秦贵妃慢吞吞的继续说道,我感受到唐衍有些轻微的发抖,细微的抖动像是拨动插在心中的刺,疼痛。
"叶辛明白。"我放任自己的笑意扩展到唇边,开出一朵绚丽的花。却在下一刻,我半跪下去,站得酸软的腿猛得放松竟有些不受控制,磕在了红绒地毯上,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叶辛恭喜王爷娘娘,叶辛也明白自己的本分,叶辛愿意永远跟随王爷。"我说的是叶辛,不是我自己,唐衍若是你敢负我,可别指望我会心甘情愿给你送嫁妆。
"呵呵呵......"一串娇笑声并没有让这紧张的气氛缓和,反而感到心脏被一双手捏住了,有些透不过来气。"本宫就喜欢你这样识时务的孩子,好。"女人的目光在我和唐衍身上不知扫了多少遍,终于抬手虚扶,让我起身。
我站起来,不着痕迹的避开唐衍伸过来意欲搀我的手臂,退了半步。唐衍呆了一下,也顺势收回手,仿佛刚才只是礼节性的动作。
"母妃,晚宴要开始了,若没事儿臣先下去了。"唐衍脸色有些发白,只是神情没变,见秦贵妃抬手示意,自己先走了出去。我笑了笑,也随着他走出去,没错过身后的一声轻哼。
我走出宫门,已然是夜幕低垂,唐衍站在红色的宫灯下,听见我掀帘出来的声音,转身抓了我的手腕就走,步子迈的很大,我小跑着追上他,心里也有些烦躁。
"刚才母妃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我......"唐衍似乎急着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脸上青白交错,抓着我的手却有些放松。
"衍,今晚我什么都不想说,有什么话明天说,我没事。"我扯掉唐衍拽着的手,对他笑了笑,表示自己真的没事。我又退后一步,准备转身离开,肩上忽然多出一只手,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下一刻,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对不起。"很轻很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身上淡淡的玫瑰花香还没来得及散去,怀抱很暖,被拥的很紧,我闭了一下眼,放松,两手在唐衍身后握紧,指甲狠狠扎入掌心。
片刻后他松开,把我耳旁的一丝乱发捋到耳后,深邃的眼眸盯着我,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
如果不是今晚的事过于重要,我是真的不愿离开唐衍的怀抱,那种可以依赖的感觉,被人保护的感觉,珍贵的几乎可以和幸福划等号。但是我现在需要的是理智,是清醒,我不要怀抱着唐衍一起去死。
"走吧,快开始了。"我浅浅的笑着,强迫自己忘掉秦贵妃的话,强迫自己不要回想唐衍怀中的温暖。
去他的大婚。
入席,为了避嫌,我还是坐在了宴席下首的位置,谢陵像个牛皮糖似的黏了过来,打着怕我寂寞的借口坐在我旁边,还美其名曰:照顾。
"啧啧,看看你最近瘦的,是不是咱们体贴的睿王殿下没照顾好你啊?"谢陵笑眯眯的看着我,压低了声音说着。
我默不作声,手里突然多出了一个银针,在谢陵的鼻端晃了晃。"有一阵子没去马厩里睡觉,是不是想那的雪尘了?"
"你......"谢陵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端着杯子跑到平涉阳旁边去了。看来他的记性很好,上次惹我的时候在他身上下了一种毒,只有用马粪擦身才可以解毒,谢陵天天守着唐衍的宝马睡觉,现在果然乖了不少。
正好把他赶跑了,也方便我行事。我把杯子里的酒偷偷倒掉,靠着身侧的柱子观察坐在上首的紫衣中年人。
说实话,虽然隔了老远,我还是看清了他的长像,有点像一个人,当然,只是有一点像。我扫了几眼别的地方,又转过目光看他,恩,确实很像。
他像叶辛。
那双眉眼,要说在什么地方见过,就只有在镜子里。要不是因为叶辛从小在叶家长大,我几乎要怀疑叶辛是这个男人的私生子。我暗自想着,眼神突然一闪,几个镶嵌着珠宝的大箱子在我面前被人抬到那个男人的身后。
看来他确实是休国九王爷独孤重羽。
"公子。"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走来为我斟酒,却突然压低声音唤了一声,我并没有抬头看他,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
说。
"倒,满了。"他继续用太监式的公鸭嗓说道,我伸出手去托杯子,两手相碰之际,一个纸团被我弹进他的袖管。
叶辰。
我又写了两个字,他像其他的太监似的躬了躬身,转身离去,走的时候胳膊稍稍抬高了点,桌上的水迹被宽大的袖袍抹去。
我继续饮茶。
"皇上驾到--"拖了长音的尖嗓震得我的耳膜和心脏有些发颤,我随着众人起身跪倒,没有心思去看座上的真龙天子。
"吾皇万岁。"
"平身。"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
我坐回位子,看着独孤重羽离座向皇帝献贡品,我也顺势看向正中的皇帝。
啪。
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音,引来周围一片目光,我迅速弯下身,手指颤抖的有些无法控制。杯子的碎片割裂了中指,鲜红的血争先恐后从伤口涌了出来,我用另一只手捂住嘴,恶心的想吐。
放弃了捡杯子,我抬起头,无视周围人眼里的含义,无视唐衍远远投来关切的目光。我知道我现在的脸色肯定不好,不然不会连坐了老远的肃王脸上都有着玩味的神情。我感到周围是一片安静,如同那一日铺天盖地的血水向我泼过来之前短暂的宁静。
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是一张和罗琛别无二致的脸。
波澜
我把右手握成拳,藏在桌下,血水顺着指缝滴在猩红的地毯上,只是让这红色更加鲜艳了些。旁边的一位青年男子微微向外挪了挪,拉开些距离。
我保持着一贯淡定的笑容,冷汗却浸湿了后背,那张脸我看了二十年,不该忘记的。
罗,琛,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钉子,敲进骨子里的深邃。
我抬眼,独孤重羽恭敬的向皇帝行礼,说了什么有些听不清楚。第一次看见罗琛,十三岁的他开枪射死了和我抢剩饭的乞丐,子弹贴着我的头皮飞过,那个人的脑浆溅了我一脸。他说,你不该这样活着。
眼前的男人,高高在上,仿佛老了二十岁的罗琛,有着一模一样刀削似的薄唇,冷酷的笑意凝结在唇边,他说:"贵国的诚意朕心领了。"嘴一开一合,我的耳边是年轻的他的交代,屋子里面有五头狼,别把狼皮扎坏了,武器没有,时间不限。
身着灰衣的侍者将嵌着珠宝的箱子抬到红地毯的中央,紫金大锁上插着一把黄澄澄的钥匙,独孤重羽从上席一步步踱下来,皇帝的目光跟着他,仿佛十七岁的罗琛看向刚结束任务的我,他说,你比我想得要有价值。
喀拉,锁被打开,席间的目光全落在中央的箱子上,两个侍从把箱子打开,我的心似乎停了一瞬,他说,那个男人是我杀死的,箱子打开了,里面堆着石头。
那个男人是我杀死的。
这句话和嵌满钻石的宝箱一样,虚假的像石头。
巨大的惊呼声,人们顾不得皇帝在场,纷纷起身,除了站在场中的独孤重羽,有四个人没有动,肃王,唐衍,皇帝,还有我。
独孤重羽站在宝箱前,脸上适时出现了惶恐的神情,一声轻响,首座上的人把酒杯倒扣在桌案上,喧哗声很快停了下来,安静的像是快要窒息而死的野兽,有着轻微的挣扎和粗重的喘息。
"穆王爷,能否解释一下贵国的意思,朕担心理解错了。"皇帝的声音不紧不慢,还有些苍老的干涩,却带了天生的威严,仿佛砸在人的心头,慌乱难以克制。
"皇上息怒,本王奉国主之命带了我国珍贵的宝物,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献给皇上您,又怎会故意换成石头,必定是小人作祟,私下里换走了贡品,以石头代替。"只是一开口,独孤重羽就收起了脸上的表情,把一身罪责推了个干净,却不承想,"小人作祟"这四个字引来了更大的哗动。
"王爷的意思是......?"皇帝索性侧了身子斜靠在宽阔的龙椅上,漫不经心的语气里有着让人心惊的镇定。这两个人,像是在谈论一场已经知道了结局的戏码,究竟有多少人事先知道了这件事情,我现在也有些拿不准了,尤其是面对这个和罗琛长得一样的男人。
"一路上有赵将军护送,贡品有没有丢失他最清楚。"独孤重羽话音刚落,一个身着轻甲的男子离席,跪在独孤重羽身侧,声音洪亮。
"臣赵琦,冀州司马,一路保护贡品到京,并未有丝毫差错,每晚都认真检查过,直到昨夜之前,贡品仍完好无损。"
"也就是说,贡品是今日被人换走的。"皇帝虚抬了一下手,让赵琦起身。在座的人都屏住呼吸,心里有些不善的预感。
"皇上圣明。"独孤重羽唇角勾了起来,我可以料想到他心里此刻正在得意的笑着。
"穆王爷今日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人?"正在众人屏息静坐的关头,肃王却突然站了出来,我看了看唐衍,他也皱起眉头,没料到肃王会在此时插上一脚。
"本王确实看见一些奇怪的人,在本王的行馆周围鬼鬼祟祟的。"独孤重羽像是在等肃王这句话,两个人配合的天衣无缝。"不止如此,本王还看见那个为首的人进了睿王府,而且......"
"穆王爷!"唐衍听见最后三个字,拍桌起身,截断了独孤重羽下面的话。
"王爷怀疑偷换贡品的人是睿王?"皇帝依旧是懒洋洋的,声音里还带了分笑意,让人听了心如同悬在半空,没有着落的空虚。
"王爷不会是让朕派人去搜儿子的家,看看里面有没有他父亲的东西吧?"十足的讽意。
"本王并非......这个意思。"独孤重羽沉甸甸的一枪被皇帝虚划一招就挡开了,还要自己承认此事和唐衍没有关系,就算是搜到了东西,也不能在像原来打算的把罪名全推到唐衍身上,最多只是担了个管束下人无方的责任,又或者,一口咬定是被人陷害,肃王他们也说不出个"不"字,皇帝这句话,果然很高。
"此事也许不是三弟做的,但他府里的人却未必都是清白的。"肃王趁着独孤重羽调转矛头的时机,又轻飘飘的把唐衍扯了进去。他府里的人,说得已经很明确,除了谢陵和平涉阳,第三个人就是我。
"父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搜查不足以服众。"
唐衍在肃王说话的功夫已经离席跪地,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让查就是心里有鬼,再怎么吵也是无济于事。肃王说罢也跪下身去,席间众人纷纷离桌,稀稀拉拉跪了一地,虽然混乱,却在两个王爷之间留了条不宽不窄的"过道",以示区别。
我暗笑,跪在谢陵和唐衍之间,平涉阳在跪下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郑则,袁通海。"隔了许久,皇帝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两拨跪倒的人里分别站出被叫到的,静候皇帝的命令。
"带五十个金吾卫查一查睿王府。"
"臣领旨。"两个人应声而答,匆匆出去了。我听见身后的人轻轻松了口气,心里有些好笑。让这两个人去,可以看出皇帝是摆明了偏袒唐衍,两个正四品的禁军头领带着五十个负责皇城治安的人去搜王爷的家,也亏他能想得出来。
皇帝并没有让众人起身,大家就原样跪着,只听见不远处传来细细的水响,仿佛酒杯被注满了。气氛死一般的僵着,我闭上眼,趁着这个功夫休息一下绷紧的神经。
过了好半晌,耳边传来极其轻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砸在被子上,发出噗的声音。我睁了眼,却没有抬头,终于,就在我以为刚才那一声是错觉的时候,头顶的人发话了。
"拖下去。"平淡的声音,像是罗琛倚在门边对我说,他杀了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