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转向窗外望着那座宅第,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那时候我有什么资格好震惊?
从头至尾,我不过只是延续着某个人的幻影罢了......爱也好,恨也好,与你莫非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傻愣着跳了进去,几句甜言蜜语,便失了方向......
窗外,有一个身影落入眼底,轩然挺立,桀傲不羁......
蓦得想念起自己的房间,自己原先的生活,我攥紧了茶盅,低声轻喃了一句。
只这一句话,穿越千年......
"Game is Over!"
第三十八章
冷月残秋,小榭流香聆水韵。凭栏望断,寻梦渺阑随素影。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时间流走在香榭流水中,一点一滴,印刻在心底......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徐不急,每一步似在光阴里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停下。
雕花大门上投下一个模糊黯淡的身影,那么远,又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但是却永远也碰触不到......
吱嘎~
门开,伴随着一声兀长而沉重的破音,打碎了月圆如镜,倾泻了月华如水......
"子晞,怎么不点灯?身体不舒服么?"低沉的嗓音,溢满了柔情和宠溺。他从袖袋里掏出火折甩了两下,微弱的红色亮点在一片暗色里划出好看的弧线。
"不要点灯!"我冷冷的开口制止,他的动作停了一停,然后将火折复又收好。我抬起头望向他,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我轻声地叹道,"我怕灯一亮,看到的......却是一张不熟悉的脸......"
"子晞?你怎么了?"他的声音里满是关切,走过来将我搂进怀里,"有谁欺负你了?"
我任由他动作,粗燥的手掌、冰凉的手指,游走在脸颊之上,他的声音自头顶上传来,"和程熵跑哪玩去了?你没忘记我上次说过的话吧?"冰冷的手指从脸颊移至颈脖然后滑入衣襟......最后一句话恶狠狠的落在耳边。
"我说过,你要向他出手,最好别让我知道!"
我伸手覆在他停留于襟口那只手的手背上,声音冷若冰霜不带一星温度,"我能瞒得住么?只要有米粮茶酒卖的地方就有你傅鸿煊的手下,不是你说的么?"
将他的手握住,挪开,而后松手,被他反手擒住。
"你到底怎么了?"傅鸿煊手上一个使劲将我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似乎察觉到了手掌中的不对劲,他将我的另只手也拽了起来,同样的满是粘腻的液体,深色而又浓稠的。他松手转而抓住我的肩膀,"子晞,你手上的是什么?你受伤了是不是?"
不等我回答,他掏出火折子将蜡烛点燃......我站在那里冷冷的望着他,看着他的眼中逐渐充满惊异。
从他的瞳仁里,我看到程子晞从未有过的凄艳哀绝,白锦缎绣袍上绽放着大片大片嫣红的血莲,暗褐粘稠的液体湮湿着在手指间蜿蜒......
"子晞!?"傅鸿煊低吼了一声,将我拽到他跟前上下检查。我伸手将他搀开,往后退了两步,告诉他我没事也没有受伤。
我抬起手臂看了下,我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过于平静,好像手上的是水而不是鲜血,"你一定很想知道这是谁的......是不是?"
"子晞,你究竟怎么了?"傅鸿煊愣看着我,轻喃道,"子晞,千万不要吓我......"
"吓你?"哈哈哈!我颤着肩膀吃吃地笑了出来,"傅鸿煊居然也会害怕?哈哈哈!荒谬!"我逼近了他两步,声色严厉地吼道,"你下毒害人的时候你怎么不害怕?!你杀人放火的时候你怎么不害怕?!"听到我这么说,他依然稳若磐石,丝毫不见动摇。
"霍刚已经把‘九千岁'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我的嘴角弧着一抹淡笑,语气平静地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情。
我告诉他,霍刚起先是如何的倔强,咬紧牙关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松口透露半句,但是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他不肯说我就一根一根的剁了他的手指,剁完左手剁右手,手指剁完了就剁脚趾......用参片吊住他的心脉,让他也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死还死不掉"的滋味。
我冷冷的说道,"我还以为他是什么硬汉,剁到右手中指就什么都说了......"闭上眼,笑得凄凉......
我何尝不是心痛如刀绞,一想到傅鸿煊拿着"九千岁"的解药骗我说是祛毒灵药时那种怜惜担忧的表情,我不得不赞叹这个男人演技太好,手段太狠毒。
"当时在扬州,你一开始怎么都不肯承认我是程子晞,但是后来,态度却又天翻地覆地转变......"我停下来沉了一口气,竭尽所能让自己保持冷静,而后开口继续说道,"因为"九千岁"是你让霍刚去弄来而后你亲自逼程子晞服下的!那个失忆了的程子晞究竟是真是假,什么盐帮信物,血玉板指根本都不重要!你来扬州就是算准了时间想看看这个程子晞究竟会不会毒发......"
傅鸿煊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听着我的控诉。其实我是想,若是他对着我发火,咆哮着替他自己辩解,我或许还会相信这些事情都是无中生有诬陷于他......
但是此刻他什么反应都没有,我不禁心里一凉,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徘徊着,原来这是真的!原来这是真的......
"你不替自己辩解么?"我看了他一眼,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我还等着你矢口否认,等着你摆出一副惺惺作态的表情替自己辩解......"我将手里的纸一张一张抛到他面前,"这些都是在你房里翻到的......我观察了解了好几天,知道你今天要在码头巡视装卸......"
一张是程子晞当年离家时那封留书的原本,只不过上面多了很多字;吾随傅爷押送官粮至扬州等地,顺则调查盐帮私盐官卖一事,办完即回,勿念。
另外几张,是在他书房里翻到的,他以程子晞的名义写给盐帮内经营范围较大的盐商的,在信里他提出一起合作私盐官卖,利好共享......
难怪我要禅位的时候下面一片反对之声,利益摆在眼前,岂容白白溜走。
满天乱飞的纸张下,我仿佛看到了迷宫的尽头......只是迷局的终点结束在万丈悬崖之上,一踏出去便粉身碎骨......
我将发髻上的象牙簪子拔了下来掷到他面前,簪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你给我这个......其实是为了掌控我的行踪,而"上头"颁布给营运私盐者的指令其实应该是,若见执此物者,万不能暴露傅家!"
说完,我顿时一阵轻松,差点身体一软往地上摔去。
程子晞......你倒好,把个烂摊子丢给我,自己眼睛一闭落得清静!
落日浮云,牧野寒星,苍烟落霞描天籁。萧然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三十九章
一灯如豆,一室憩然,两人相对无言多时。
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一下子如释重负,但是心里却空落得紧。我知道自己早已深陷其中,纵使万般惆怅,该斩断的就莫再牵肠挂肚......
我默默地走向门口,手把上门框,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腿......我闭上眼,咬紧牙根狠狠地深吸了口气,而后微偏了头去,淡然狠绝地说道。
"傅鸿煊!出了这门,你我便形同陌路再无瓜葛。旧日之事姑且不论,私盐一案我定不会手下留情!"说完,迅速用手背拭去漫溢而出的泪水,甩袖将去。
"子晞!"傅鸿绪冲上来将一只脚已跨出门槛的我一把拉住,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子晞......错都在我,无需否认也无从辩解......傅鸿煊不奢望你原谅......只求你能明白,我对你从来真心......"
"放手!"我冷冷喝道,施于手上的力道却越发沉重,我提高音量又喝了一声,他依然不肯松手。我转过身去,抬起被他拽着的那只手,横在两人眼前,一字一艰道,"你所谓的真心就是这么一个死皮赖脸的样子?还是......"见我说了一半停下来,他抬起头看向我,我冷冷一笑,嘲讽道,"还是索性下毒将对方的命也一起拿了去......?"
"不是!"他低吼一声将我扯进他怀里,手臂紧紧箍住让我动弹不能,"子晞,下毒之事我早已悔恨交加,只恨不能以性命相交......"
"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我丝毫不被动容,视线落在不知名的远方,平静而冷淡道,"况且,你早就该死!"
说完,我的身体向下滑去,傅鸿煊不由得紧了紧圈抱着我的手臂,这一施力牵醒了游走在皮肤上原本还很轻微的灼刺,渐渐苏醒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我知道这是奇毒发作。
"子晞?"许是察觉到我颤抖的越发厉害,又见我攥紧着拳头紧咬下唇,傅鸿煊当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伸手在我身上一阵搜寻,"子晞,药呢?我给你的药在哪里?"
"......扔了!"我挥手甩开他,倚着门扉,勉强挤出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句子,叱责道,"你不是......就要看我......痛......苦......?"
"子晞!"他再欲伸手。
"别碰我!"我嗔着眼怒喝,"别用你那血腥恶毒的手来玷污这副身躯!"
傅鸿绪无力的垂下手,看着我的表情让我觉得他似乎不比我轻松到哪里去......原来你也会痛苦......他站在那里万分无措,见我痛苦至极却恨我不让他近身。似乎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无动于衷,他让我坚持一会而后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我隐约听到他低声自喃,应该还有的......
应该......还有什么......?早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的子晞早就被你杀了!
何为至情?
譬如芝兰,幽远清香;心手相连,不绝万里。
蓦回首。
总在衣手盈香处......
我靠着门扉渐渐向下滑去,疼痛逐渐侵蚀了思维,颤抖地将手伸向靴帮,抽出一把匕首。锃亮的刀身寒星熠熠,映出我苍白憔悴的面容,这具身体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单薄盈弱、朽如枯竹。
我将匕首对准心口。
子晞,我下来陪你......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你......
闭上眼,喉咙吞咽了一下,而后手上一个用力!
"子晞?!"一声咆哮在耳边炸开。
刀,确实扎进了柔软的组织里......不过不是我的!
睁开眼,我看到傅鸿煊一手鲜血淋漓紧紧把着刀尖,那鲜红的液体缓缓涌出就像是捏碎番茄时汁水横流的样子。
他蹙着剑眉,紧抿着嘴角,有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了下来,而后滴落......我似乎听得见那水珠和地面撞击时发出的如裂帛一样的清脆声响。
我被奇毒缠身,疼痛如蚀心钻骨,你被我刺上一刀,人说十指连心......究竟是我痛苦,还是你更痛苦......?
"......松......手!"我从牙缝中挤出虚弱未闻的声音,握着刀的手动了一动却没能把刀从他手里抽出。他一手握着刀,一手拿过个白色的小瓷瓶,剔掉瓶口木塞,倒了一粒于手心里。
"纵使意志再坚,也不能轻易捱过的,还是吃药吧......"他将药递到我嘴边,我紧咬了下唇别过头去。
就算真的精神崩溃了......也好,若你真是爱子晞爱到刻骨,那就一起痛苦吧!带着这份痛楚和悔恨,一直活下去,不停的自责,不断地忏悔,直到自己也为之疯狂!!!
见我无动于衷,他将手收了回去,我闭着眼看不见他在做什么。只是下一刻,一个很重的力道落在了下颌上,迫使我扭过头去,张开嘴......
温热的气息覆了上来,柔软而饱满贴上了自己的嘴唇......我本能的想要逃开,只是下颚被控住脱逃不开。
他用舌头将药丸推了过来,而后以唇狠狠地封堵住我的抗拒......药逐渐融化,丝丝清凉顺着喉咙滑了下去,他的舌恋恋不舍的刮过牙床,勾搅过我的舌头,而后退了出来,在唇上舔吮良久细细碾磨,方才分了开来......
长足的吻......差一点耗尽胸腔内的空气。
花散,蝶舞。
有一个身影逶迤优雅,伫立于岁月尽头,沉静如水,清濯傲洁......一回身,莲瓣纷飞......
我蓦地撤力,向后倒了下去,我知道他会伸手将我接住,然后搂进怀里,力道之大仿佛可以捏碎了骨头揉进他身体里......
"子晞......"他轻声嗫嚅道,"你从我身边逃开,躲着我,不肯见我......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到快要发疯!你知不知道......我将解药留在各州各省的商铺里,我告诉他们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解药交到戴着血玉板指那人的手里......子晞,你忘了,你都不记得了......我说过的!我答应过你的......"
若是你死,傅鸿煊决不独活!
我听到,有东西裂开、破碎的声音。
有什么......化了灰,归了尘,随风而去......
何为至情?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第四十章
"啊......!"
一声锐喊骤然划过寂静夜空,直冲霄汉而去。
身处上位之人急切而狂暴地冲撞着柔嫩的部位,承受不起那般肆虐的律动,身体只能无意识的随着他狠狠贯穿的动作一下一下的颤动着。
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清晰地感觉到紧窒的甬道一次次被强行撑开,炙热的坚挺在体内来回抽插,一次更比一次深入,巨痛绞肠。手在身侧一通胡乱的摸索,终是揪起身下的床单,似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纠结辗转,扯紧,再扯紧......
床帏晃动,肢体痴缠,销魂入骨的呻吟伴随着情色淫靡的湿润水声萦绕一室......
记不清是谁点的火,总之瞬间则起,星火燎原。
傅鸿煊说完那席话之后就一直紧紧地抱着我,几乎用尽全力,仿佛那一刻就要世界末日永不相见一般。他哭得又是那样声嘶力竭,似要将那积攒不下的悔恨一股脑全宣泄出来一样......他嘶哑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莫非平身第一次见到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挥泪如雨。
这是一个既俗套又没有新意的剧情,像所有俗世的你情我浓那般,逃不开一见倾心,少不了耳鬓斯磨,纵使花前月下醉酒飞觞,三生石上情约三世,到最后终究叹不过人生几何悲欢惆怅。
我问他,天下民生你掌去三分,为何还要觊觎盐业?
傅鸿煊凄惨一笑,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暗叹,好一个人心不足蛇吞象!
为了一己之私,为了一掌天下民计,不惜连身边挚亲都可以为之利用。只可惜枉费你傅鸿煊精明一世,却只记得上半句而忘了下半句: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天禧元年春,程子晞偶现泰州盐帮,一席言论,言词清晰,义理周详,语惊四座,诸人佩服赞叹,拥其为江淮盐帮帮头。
同年秋,程闻得盐帮中人暗中私盐官卖,于是潜心调查。及至冬初,随傅鸿煊送粮南下,于途中获悉私盐一案乃傅全权所为。愤慨交加、厉声斥责,欲交官府严办,不想被傅囚于身边,多次脱逃未果,傅逼其服食奇毒而软禁之。
次年春,程设计逃脱,之后下落不明......
纵使情定三世,却也逃不过生死别离......一时冲动作为,终是将彼此推向了万劫不复......
当傅鸿煊哑着嗓子嘶喊着「若是你死,傅鸿煊决不独活!」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与子偕老,生死契阔"竟可以沉重到如此地步。爱一个人,至情至深,直至癫狂,甚至不惜下毒,以期此生共眠......
他爱得彻骨,也将他伤得彻骨,这两年来不知道傅鸿煊是以怎样的心情让自己在一个又一个漫长无边的黑夜里咆哮着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永无止境的恶梦!梦里,程子晞静静地站在悬崖尽头,浅笑着望向他,良久,良久......而后纵身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