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汴京去找傅鸿煊把话挑明前,我对程熵嘱咐过,如果我一去不回,千万不要硬闯进傅家救人,我会自己想办法脱身。程熵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我被傅鸿煊软禁带上船以后,他就跟着船队一路寻了过来。
那天,我正坐在回廊下倚着廊柱望天神游。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传来稳实的脚步声,缓缓地渐行渐近,余音缥缈回荡,仿佛从遥远遥远的亘古而来,穿过了长堤萧索柳丝自摇,穿过了寂静石巷岁月斑驳,而后出现在视线尽头。
细雨霏霏中,一个绛红的身影,一手执剑,一手擎伞。水珠自剑鞘上洄滴而下,男子的衣衫尽教雨丝湮湿。八十四骨紫竹伞下,冷峻的脸上细长清眉斜飞入鬓,见到我,勾起嘴角淡然一笑,温如熙风。
"来了?"我淡然开口,语气慵懒随意。
他点了点头而后收伞,"属下失职,让少主您受累了。"
我看了他一眼,心里暗道。
程熵,别再叫我......
少主!
总有一些身影不会被遗忘,总有一些记忆不会被埋葬;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深情,却化作了细雨棉雾,吹皱记忆里的那一潭静水,漾起点点滴滴、圈圈阵阵的涟漪,徐徐涣散开去......
天禧三年初冬,程家掌家少主江淮盐帮现任帮头程子晞,及其贴身护卫,由水路抵达泰州。是日,泰州西溪盐监吕夷简亲自往码头接迎。
"夷简兄......"我躬身做了一揖,"别来无恙?"
"程公子,你看你见外了。"吕夷简伸手上来将我扶起,而后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傅鸿煊的船队已于前天悉数到达,只是......"
"只是什么?"
"当日你飞鸽传书上说运粮的官船应该一共有八艘......"他思忖了下,而后抬起头,听语气似乎是提醒我们应该谨慎一些,"但是好像有一艘被耽搁了,而且探子来报,自抵达之日起也未见过傅鸿煊。"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放心,"他马上就会来,这会应该在扬州。"
"扬州?他的计划有所变动?"
"不是。"我勾着嘴角刻意顿了下,吕夷简一脸焦急等我后面的话,我却径直往码头上走。
"哎?程公子!你还没说完呢!"
"他是去接人的......"我轻声说道,也不知道吕夷简听清没听清。
傅鸿煊......明知我不会留下,你却仍要亲自去确认一遍?
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么?
还是......我必须送一副棺材给你,你才知道自己错在哪?
第四十六章
无遮无拦的山崖断壁上,清风猎猎,雾云翻飞,几个人影现于峰顶。我坐在马上向不远处的码头望去,山风斜刺里吹来,马鬃、袖袍一齐飞扬。
西溪码头上林林总总地停满了漕船,不过最醒目还是那几支专门用来运输砖瓦、薪炭、米、盐等笨重货物的大型滩船。
我抬手一指,"他来了。"
吕夷简和程熵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船装饰华丽,雕栏画栋,相较于其他漕船要气派得多。船靠岸,舷梯上有人徐徐而下,负责接迎的官员都围了上去,躬身的躬身,作揖的作揖,这等热情礼待,不明就里的人估计会认为是在迎接哪个钦差。
"程公子,下一步该怎么做?"吕夷简回过头来问我。
"先查出他们何时装货,到时一并人赃俱获。"简单答了,然后收紧缰绳调转马首,"傅鸿煊都是以我的名义联络盐商的,那我们也顺水推舟一次好了。"
吕夷简和程熵点了点头,遂回过身扬鞭一挥。
"驾!"三匹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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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溪盐廪。
"叫你们盐场当家的出来见我。"我摇着折扇口气傲慢地对一个看上去像是监工模样的人喝道。
那人甚为诧异的看了我一眼,又望了望恭恭敬敬站在我身侧的程熵,估计这一身锦衣玉带让他觉得我们的身份应该不一般,连连点头"哎"了几声一溜烟的跑没了。
我举目环视了一圈。
盐场沿海而建绵延数里,盐山卓立群峰之外而直上高天。都说最苦,苦不过盐民,朔风砭骨,烈日铄金,除了睡觉便是在炉前煎煮烧灸。
"这盐,真是血汗而来......"看那汗湿劳作满身灰黑的盐民,不觉心有不忍。感慨之际,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回头,那监工带着貌似主事的人走了过来。
"我家主人有事外出,两位爷吩咐在下即可。"此人一脸陪笑躬身作礼。
"应该是在,但是不出来......"程熵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点了点头,笑转向那人,"哦?不在?"说着扇子一收,握成拳头的手伸到他面前,缓缓摊开手掌,"我来是想让他看一下这个的......"
一见我手里的东西,那张笑脸倏地冻结住,瞄了我一眼,而后半侧过身作了"请"的动作,"两位跟我来。"
我将血玉扳指收回怀中朝程熵别有意味的一笑,他点了点头,心领神会。
既然傅鸿煊能假借我的名义,我又为何不能冒充他傅家的人?说起来,傅鸿煊走错的那几步都是毁在了程子晞身上,纵使再精明还是逃不掉一个情字。不过当家信物都拿来送人,这出手也忒豪放了?不知道有没有皇帝是拿玉玺定情的。
进得宅子,便有一人拱手相迎,看穿着和神气,应是正角了。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他也是一脸笑着迎上来,"敢问这位爷如何称呼?"
我将扇子一合冷声说道,"你别管我姓什名谁,我说的话就代表了傅爷。"
"那是那是......不知爷来这里为的何事?"他一脸恭敬的问道。看来这群人谨慎得紧,就算拿着那当家信物,他们仍是对我心存戒心。
用扇子抵着额头假意费劲苦想,而后抬头,"张老板......是吧?"他点了点头。
我将手一抬,见状,程熵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信递到我手里。我接过后抽出信纸抖开,语气冰冷,"你信中告知说是无法按时供货......现在傅爷的船就停在码头,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偷也罢抢也好。总之,你供得出得供,供不出也得供!时辰一到我就要见到货!"
话音落下,手一抖,将信甩到张老板脸上,"你好自为之......"
张老板半开着嘴杵在那里,只见那纸飘飘然地落在地上,一室憩然。良久,先前引我们进来的侍从低下腰去将纸捡起,看了看而后递给张老板,在纸上指指点点轻声说了些什么。
我和程熵静站在那里,这会儿紧张地只觉得手心里沁出一层薄汗。
"爷,您可误会了。"张老板陪笑着将信奉还给我,"这信上落款是解州,您瞧瞧......"我装作一脸将信将疑的把信接了过来细瞧,而后挑眉,"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
"可不是,傅爷琐事缠身一眼扫了过去看错看漏很是自然。"张老板乘机讨好,"爷,您尽管放心,傅爷要的货我们总是最先考虑,一石都不会少。"
"哈哈哈!"我朗声而笑,拍了拍他肩膀,"好,这话我替你转给傅爷。那在下打扰了"我拱手一揖转身将走,而后装作突然又想到什么,退了回来,浅笑着说道,"张老板,傅爷和您要了多少货?什么时候装货?可有记录?我和您核对下,免得再出差池傅爷责罪。"
"对,对,说的是!"张老板一边应合,一边向侍从做了个手势意思去取什么来。那侍从点头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捧着一本厚厚的帐簿出来。张老板掏出单片镜,手沾了唾沫一页一页翻着,我看到那上面写得密密麻麻。
"有了,有了!"张老板手指着帐簿上缓缓念到,"傅老爷定了200斛,初九前必须全部装船。"
我勾起嘴角一笑,"好,我知道了。"拱手揖过,然后"哗啦"一下展开扇子一边摇一边踱出门去。
初九......那就是五天后......
第四十七章
夜。两道人影自围墙翻入一户宅邸。
不用猜了,就是我和程熵!
我们又折返回来为的是那本帐簿,因为如果张老板记帐的时候老老实实写的是傅鸿煊的话,那么这本帐簿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据了。
我在心里暗暗祈祷,程子晞,你在天有灵就替自己鸣一次冤吧,我都替你背黑锅背得不值。
白天只看到那侍从是从里屋拿出的帐簿,也不知这老板会不会像电视剧里一样,弄个什么暗阁、密道的来藏这账簿。
进得屋内,我就专挑那些名字不正经的书册翻,什么《素女经》、《绣榻野史》诸如此类。程熵一脸不解的望我,我轻声告诉他,"这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掩人耳目用的......"听闻,他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
我叹了口气,多好的孩子!估计从来没躲在被窝里偷看官能小说过。
正翻得起劲,外面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我和程熵停下动作,屏气凝神。雕花疏窗上透出两个黯淡的影子,正向门口这边走来,我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凝固了。
"傅爷派人来说了,货提前要,明晚之前全部装船。"
"怎么这么突然?白天不是说得好好的么......"
"爷,您不知道。白天来的那个是程帮头......"
"什么?!他,他,他是......哎哟!"
"爷,您别急。我们从周围场子调点人手过来,尽快把货出了。傅爷是什么人?还能怕那个帮头不成?"
"说的是!快去!快去!"
两人从屋外经过,声音渐远渐小,我和程熵不约而同的舒了口长气。
"少主,这下......?"程熵暗声问道。
我摸着下巴忖了一会,然后抬起头,"你在这里继续找,我去办点事!"说完起身,被程熵一把拉住,我回过头去不解地望他。
程熵想要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沉默了几秒,而后淡淡地嘱咐我小心一些。我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溜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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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鸿煊一行下榻在知府安排的驿馆,那驿馆据说平时只接待高官,我走到门口时,发现居然还有官兵把门?!
刚踏上台阶,守卫"唰"地一下将手里的长枪指到我鼻尖,"什么人?"我横了他一眼,伸手亮出血玉扳指,那两守卫一见收了枪乖乖放行。
进到驿馆里面,觉得四周安静异常,树影斑驳,阴风飕飕,挺有拍恐怖片的气氛。我抚了抚胸口,里面"扑腾扑腾"跳得特慌神。
在鹅卵石铺的小径上走了一段距离,我想起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傅鸿煊在哪间屋子?
"子晞?"
就在我踌躇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回过身去,看到傅鸿煊的表情由疑惑转为惊讶,又从惊讶变为欣喜,然后向我走来。
"别过来!"我冷声喝止。
于是他停了下来,站在那里望着我,眸子幽邃幽深,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月华落下,漾着明明灭灭的圈圈阵阵。
一瞬间,我突然百感交集。为什么要跑来这里找他,自己也开始莫名。真的看到了他,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自从看了程子晞的遗书,心里头就一直在挣扎。反正程子晞已经死了,而他又不愿追究这件事,我干嘛要去插一脚凑热闹呢?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轻松。但是转念一想,程子晞落到那个地步虽然他说是自己咎由自取,罪魁祸首其实是眼前这个人,若不是他,也许程子晞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静默片刻,我声音极低的说了一句,"收手吧......"
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借用了程子晞的身体,让程子晞又"活"了过来,那么傅鸿煊也不会再有机会利用程子晞的名义插手盐业。换句话说,程子晞牺牲了这么多,甚至把命也赔上,结果到头来,却因为我而付诸东流。
"你肯收手,我也到此为止。"我淡淡地说道。
傅鸿煊,这是莫非最大的让步了!
说到底,我还是心有不忍,长这么大,傅鸿煊是第一个激出我本性的人。不知何时,那冰冷而毫无感情的面具已经融化殆尽。而我也了解到一件事,其实真正的我,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冷硬。
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出来我说那句话的时候,其实是带着一丝恳求。这副身躯本来就没几日好活的了,作为程子晞,彼此间早已魂殇情逝,但是作为莫非......
良久,他语气坦然但相当肯定地说,"傅鸿煊既已开始,就没有停下的道理。"
虽然我已料到他会这么讲,但是自他口中亲自说出,那份量却远比我预计的要重得多。我站立不稳,轻晃了一下。
"傅鸿煊......你知道自己做错了多少事?"
"知道。"
"呵呵呵......"面对他的回答,我不禁低下头吃吃地笑了起来,一种万般无奈的苦笑。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对着他吼道,"你说你爱程子晞,你说你爱到刻骨可以生死契阔!那么你所谓的爱是什么?囚禁他?强暴他?还是对他下毒?你口口声声说你悔恨,但是现在呢?!你照样利用我!"
不经大脑思考的一通乱吼之后,我站在那里垂着肩膀喘着粗气,只觉得心,冰凉到极点!
也许我真的过于愚蠢,一个程子晞搭进去还嫌不够,再把自己也搭进去......
"这些话,我最后一次说......"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你-好-自-为之!"
说完,我袍袖一甩,面无表情的从他身边经过,向门口走去。
"子晞!"傅鸿煊在我身后出声把我叫住。我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过身去,静站在那里等他继续开口。
"别走......行不行?"
我想象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心里冷笑了下。
"要我留下也可以,要么打断我的腿,要么拿粗点绳来绑,你自己选。"
"子晞,我知道你恨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
我听到他缓缓走近的脚步声,"我劝你最好别靠过来。"此话出,脚步声止了一止,然后他继续朝我这边走来。
"我不奢望你原谅我,但是......你今天不能走!"
"如果我偏要走呢?"
"子晞......"
忽地转身,同时,右手推出去,一枚银光熠熠的三棱镖化作一道白光,眨眼瞬间扎在傅鸿煊胸口上。料他武功再好也躲不过这样的偷袭,只是使镖之人没有武功,估计构不成什么大伤。
傅鸿煊一脸惊愣的看着我收回手来,要不是亲眼看到,估计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文质纤弱的程子晞会来这一手。他会那样想是没有错,关键是,现在站在他眼前的是莫非!
那镖上淬了很厉害的麻药,傅鸿煊硬撑了几步终究还是倒了下来。
"你要感谢我没有在上面淬毒!不过那样也太便宜你了!"说完,我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第四十八章
风起,神随,落叶纷飞。荷塘映月,池水如镜。
坐在湖心亭里,倚着围栏,手一挥,捏碎的点心散花般撒了出去。有鱼围了过来,立时,平静被打破,水里的月光散作了无数星辰,在朦胧氤氲的湖面上涣散开去......
身边放着程熵偷出来的帐簿,里面虽然没写傅鸿煊的名字,但是那个傅字也够了,而且以前出货的时间和记录也很详细。
只是,明明我应该感到高兴的,但是我现在却堵得慌......叹了口气,又捏碎一块糕撒了下去。
从怀里掏出那块绢巾,夜色里,文字模糊成了点点墨迹,细细摩挲着丝绢柔腻的纹理,那些墨迹便在手指间缓缓流动......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一灯如豆,在墙上投下一个暗淡纤瘦的身影,那个伏案而书的人,平静淡然若高山琼雪,清澈静远到令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