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成功了!我的身子兀的一轻,重新躺在了那一大片柔和温暖的白光中。我懒洋洋地躺着,浑身是那么舒服顺畅,连一个小手指我也不想动。四周仿佛没有声音,又仿佛充满了辉煌的乐章,庄严、温柔、没有烦恼。痛楚早就不翼而飞,我渐渐迷糊了思想,一个甜美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在我耳边萦绕:“睡吧,睡吧,不再醒来……”
轻轻打个呵欠,我,要睡了。
睡不得,睡不得,睡不得。
是谁?别烦我,我要睡了……
齐离,起来。
为什么?我已经很累了,让我睡……
你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
没有……我已经没有事情想完成……什么事情都不值得……
小优呢?你死了,他会多伤心?
……有小枫在……
那么风呢?你爱过恨过伤心过的风!
……不再爱他……不再恨他……已经……够了……
你确定?你真的确定?齐离,你究竟为何回来!
……回来……回来……回、来!
白光里一双含着泪的大眼睛如惊鸿一瞥,在我眼前闪了闪,又隐去了。可是那灿烂的光华、哀戚的眼神却印在我脑海,刺进了心头。一阵激痛,逼得我不得不握紧胸膛。是啊,我为何回来?为何回来?!
又一张脸闪过,然有消失,又是一张,又是一张……年老的,是爸,妈,年少的,是小枫,天真的,是小优,还有他,那个刻在心尖上的人……喜悦的,悲伤的,愤怒的,哀愁的,在我身边明明灭灭。
“齐齐……”
“阿离……”
“离离……”
“小离……”
声声凄楚动人心,怎能舍弃?怎会舍弃?全是我挚爱的人儿呵!
我为何回来?因为-我、要、活、下、去!
眼前的白光倏地散去,那层浓重的黑暗再次压下来。剧痛侵袭,地狱再临。
我在地狱里挣扎沉沦。这次我咬牙承受。黑暗里几度仰望见那白光,闭眼狠心再不去看它。心里自有小小火苗燃烧:活下去,活下去……
曾几何时,身上忽然轻松了。黑暗淡了好些,我终是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窗外夜雨新停,初升的太阳照耀在滴翠的树叶上,清新、幽雅、生机勃勃。我睁开眼嗤地一笑:“看你们,哭成一只老猫带小猫。”
“还敢说!”小猫一号小优擦一把红肿的眼睛,恶狠狠瞪我一眼:“昏迷一个星期,还给我休克两个多小时!齐离!你死了就算了,为什么叫我……”一滴眼泪还是逃出了小优倔强忍泪的眼眶,落在被子上,晕成小小一朵水花。
“大哥!你……”小猫二号小枫哽咽了下,静静撇过脸去,双肩剧烈抖动着。我从想不到,淡漠的他有一天会哭成如此惨状。可是最惨的还是爸,一向衣冠楚楚风度儒雅的爸竟也哭得满脸泪水哭得毫无气质。“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爸……”看着爸苍苍的白发,我鼻子一酸。一滴泪终于滑下眼角。 回来,真好。
35
“本台讯,于海外度假长达四月之久的“齐氏”总裁齐离近日终于返港,重回总裁职位。走下飞机时,齐总裁满面笑容,神情轻松,使数月来关于齐总裁身体欠佳的传言不攻自破。……”
爸啪地一声关了电视机,我站在飞机铉梯上微笑着频频挥手的画面一闪而没。“出去‘度假’了四个月,回来可要好好做一场了。”我伸个懒腰,窝在总裁办公室宽大的皮椅里,笑看着面前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运动一下自己的手指。
“吃药。”一杯水递到我眼前,小枫冷冷道:“哥要累死自己,请便。”我笑着捶他一拳:“臭小子,你哥福大命大,什么死不死的。”小枫也不说话,冰冷的视线直刺到我脸上来:“医生明明不许你出院,哥,你居然敢回公司上班?”
“我没事了嘛,在医院也是闲着。”我连忙为自己辩解。小枫哼一声,把七八颗药丸塞进我手心:“快吃药。”
“小枫说的没错,阿离,你要先顾着自己的身体,公司的事,交给小枫也是一样。”爸看着我吃药,口气里净是担忧。
我一边喝水一边向小枫眨眨眼睛。好现象啊!换成四个月前,爸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不问可知,我不在的时候小枫漂亮地证明了他的能力,我做哥哥的总算可以放心。我笑咪咪地看着小枫净白的脸庞上微微泛起骄傲的红色,放下水杯笑道:“我从来没怀疑过小枫的能力。不过我也有四个月没露面了,就算不做事,总该出来安定一下人心。怕我的身体不好,不是还有小枫呢吗?”我对着小枫挤挤眼睛:“小枫,哥来给你打下手啦!您大老爷尽管吩咐!”
一句话说得爸笑起来:“你这孩子,真是说不过你。……也好,有小枫在我也放心。你自己多注意点。”
“好~~”我大声答应:“爸您要是再不走,我和小枫今天可要看不完这些文件了。还是您希望您儿子上班第一天就加班?”
“这孩子,这孩子……”爸笑着轻斥,终于还是动了步。“哥,那我也回去工作了。”小枫点点头,扶着爸出去。我才松口气,小枫的头从门后叹出来,冷冷命令:“不许太累!”“是是是!有什么不舒服我立刻打电话给你,好了么?”头这才满意地缩了回去。
真是,我这兄弟啊!想着小枫,不由想起风那个妖媚的兄长。要是他能对风爱护一点,风的自卑可能少上一些,我与风也许也不会走到这地步。我失笑,轻轻摇了摇头。齐离啊齐离,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怨东怨西起来?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的如果!我对着眼前的文件山做个深呼吸:工作!工作!
四个月的工作量可不是小数目。虽然有小枫主持大局,可是他在爸的授意下出任副总裁也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爸久不管事了,而我又离开的突然,完全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安排,可以说,在我离开的起始十多天里,齐氏完全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脆弱得简直一攻既破。还好爸临危不乱,完美地封锁了我昏迷的消息,不动声色地度过了这一难关。
我翻看着四个月来公司的营运报告,除了头一个月大幅下降,后几个月持续平稳回升,公司总算是有惊无险,安稳度日。然而,一个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多翻了几个文件,我按下内部呼叫键,叫来我的秘书。
看见那女孩子可爱地嘟着嘴巴进来,我先按住耳朵。小妮子根本不相信那个“官方度假论”,见我走进办公室,简直像看见基督复活,尖叫声差点震破我的耳膜。“大小姐千万叫不得,小生耳朵怕怕。”我先下手为强,欣慰地看见她张开的嘴巴合上,赶紧吩咐她:“把一切有关‘不离不弃’集团的资料整理出来给我,我急着要看。”
小妮子张大了嘴巴:“‘不离不弃’啊?真的是‘不离不弃’?”
我奇道:“怎么了?”
小妮子哭丧着脸:“大总裁不来则已,一来就给我个大麻烦!‘不离不弃’可是公司的大客户,几乎公司每个涉足领域不是和它有大规模交易,就是重要的合作伙伴,要查它的资料,基本上就是查整个齐氏的资料嘛!您说得轻巧,我这一时间怎么整理得出?”
我敲敲额角,沉思道:“这么大的客户,总不会是这四个月里一下子冒出来的罢?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小姑娘撇撇嘴:“您那时不是拒绝听一切关于‘风华’的消息么?‘不离不弃’正是‘风华’的下属子公司,那时候您看也不看就转给部门经理去做了,当然没有印象。……可是说它是这四个月中新冒出来的也不错,先前部门经理接洽的时候,因为经理权利有限,合作范围还没那么广,等到您去‘度假’,齐副总裁上任以后,‘不离不弃’一连提出几个利润丰厚的合作项目,我们和他们的关系才空前密切起来。”
我低头沉默了会儿,抬头笑道:“好了,整理不出就别整理罢。你呀,说话还是那么没大没小。”
小妮子吐吐舌头:“你是知道的啦,我就是这个样子,改是改不过来啦!”笑嘻嘻凑到我面前,她嬉皮笑脸地问:“阿离,我们的交情不算浅啦,老实告诉我,这四个月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故做正经:“真的是去度假。”
她嗤之以鼻:“谁信?那时候你那么难受……快说!快说!”
“好拉!”我推推她:“我催眠失败灵魂飘到别人身体里寄居了四个月,你信不信?”
“又耍我!”小妮子义正词严地指责。“算了。来日方长,不怕你不说实话。”她抿嘴一笑,娇俏地转身出去。
看着门轻轻搭上,我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下去。一拳砸在落地窗上,我颤抖着依在玻璃上,茫然地看着三十七楼下灰暗的水泥森林。
怪小枫么?他不知我与风的纠缠,有利润可图他为什么不做?我有什么理由怪他?是我做错了!我怎么会任“风华”在我眼下坐大而一无所觉?要知道现在“不离不弃”对齐氏已成包围之势,一旦他们中断合作或取消订货,齐氏的损失……我简直不敢想象!
呵呵,从内部通过股份控制齐氏不成,就通过外部合作渠道压制齐氏吗?我该死的还让他成功了! 我痛苦地哼笑出声,双手捂紧了我的脸庞。
36
“阿离,你还在忙么?”我惊醒过来,看看窗外,太阳挂在广厦高楼边,红霞满天,一群鸽子在我眼前盘旋着掠过。我揉揉面孔站起来:“几点了?”
爸举起手腕晃晃:“都快六点了。”大约见我一脸倦容,爸问我:“第一天上班,还吃得消?”我笑道:“下午一个人发了会呆,基本上也没做什么事情,倒没什么大碍。”想来又是一阵心烦,我转开去问爸:“您来接我下班?来多久了?”
“不是,不是。”爸摇手:“下午我一直在小枫那儿,下了班就过来看看你。”我连忙向爸身后张张:“小枫呢?没一起过来?”
“我让他先回去了。”爸走近来,眼光落在桌上散乱的文件上:“怎么样?四个月的营运看下来,感觉如何?”
我苦笑一下:“‘不离不弃’已经形成了对齐氏的包围圈,把我们逼得紧紧的。合作项目虽然利润丰厚,可都不是容易吃的果子。要找我们的岔子简直太方便。一旦全面发生纠纷,齐氏保障薄弱,损失会是个天文数字。”
“你在责备小枫?”
我摇摇头:“小枫经验不足,看见有利可图他想不到那么多。况且那时我猝然出事,大家都乱了方寸。归根到底还是我的不是。要不是……”要不是我为那人黯然神伤无心打理公司放任“风华”进逼齐氏,要不是我去催眠忽然长睡不醒让毫无经验的小枫仓促上阵,要不是我只顾自己伤心没有把我与他的纠缠告之家人,今天我又怎会在这里头痛烦恼?诚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爸定定看了我良久,最后叹口气拍拍我肩膀:“阿离,你呀,太多情,也太痴情了。”爸低声叹息:“原以为你生在齐家,事情从小见得多了,心肠该比别人硬些。没想到你一旦用情,却情深如此,受伤如此。阿离,有句话我五年前就该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了,你再想也是无用。焉知未来不会更好。”
“放不下,又该如何?”我喃喃自语,心里更苦。放不下,放不下呵……
爸忽然想到什么,咧嘴一笑:“说你痴情倒也未必。你去大厅瞧瞧,人家孩子下午就在那儿等着你了。”我一楞,爸接着往下说:“小优这孩子活泼阳光心无城府,我看比你那个风要强太多。阿离,这次可要好好把握。唉,你喜欢男人我也不好说什么,至关重要头一件,你一定要幸福。”
我哭笑不得。什么时候爸把我和小优凑成一对了?
我张开了嘴要澄清,小妮子的脑袋从门后冒了出来。看见爸,她规规矩矩问声好:“齐老先生好!”然后把一份快递交给我:“刚刚接到的快递。”我接过来扫一眼,把它压在文件山下面。爸笑道:“下了班还有文件?不许做了,快下去见见人家孩子去!那孩子怕不等急了。”
我笑道:“难得爸来接我下班,要不我们一起上哪吃晚饭去?”爸顽皮地眨眨眼:“算了吧。你们年轻人吃去,我老头子夹在中间算什么?小枫还在家等我一起吃饭呢。”说着就推我:“快走!快走!”
到得电梯口,爸不由分说要乘外客电梯下去:“你一个人乘内部电梯下去罢,我不打扰你谈情说爱。”
“爸!!!”我叹气。爸笑呵呵的,一把将我推进电梯,还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加油!”
门关上,叮地一声轻响。我按住抽痛的头:小枫爱小优,小优爱我,我爱……我呻吟一声。这团乱麻该如何是好?
我应该是爱着风的。纵使他伤我至深,如今想起他来,心头酸酸涩涩,仍然波涛汹涌。我不能否认,在知晓风双重人格的时候,我心头那丝雀跃,仿佛为风过去的所作所为找到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让我可以原谅他……可是小优呢?我一直以为他不过是小枫深爱着的孩子,我对他的感情又是什么?弟弟?不,我对小枫没有这样放松和全身心的宠溺。我对小枫可以帮助、鼓励,出谋划策,可是小优,他在我身边是那么自然的事,他仿佛就是第二个我。不期然想起昏迷中所见所闻。我所挚爱的容颜里,有小优带着泪的大眼睛。
上天!上天!齐离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回头,那个孩子可是你赐予我的救赎?
电梯震了下,门开了。一张年轻急切的脸霍然出现在眼前。看见我,那双清澈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咬白了的嘴唇颤抖着开合:“我不敢上去打扰你工作,就一直在电梯口等。每次门开了就扑上去看,一直不是你不是你……还好,终于给我等到了。”
我吁出口气,终于承认:虽然我放不下风,虽然我还为风心痛,虽然他是小枫爱着的人,这个孩子,已悄悄走进我心里。
37
回到家里已是灯火阑珊时分,家里人都睡了。我悄悄开了门,摸黑爬进自己房间去。洗个澡出来往大沙发上一倒,正看见窗外淡淡的月光。身上的疲惫似乎被热水泡掉不少,我惬意地叹口气,任意游走的手指碰到了纸张光滑的表面。--那是我特地回办公室拿的快递。虽只是瞟了一眼,可是那稳健磅礴的字迹已告诉我它出自何人之手。
我拿起它,让打火机的火舌舔上那洁白的卷宗。火苗一下子窜了上来,在黑暗里发出妖艳的光。我静静看着它燃烧,一点点变成灰烬。快件的内容我自己知道就好,爸小枫和小优,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