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开手,任凭燃烧着的纸页落在地板上,烧尽最后一点残余。怔怔看着夜风把那团纸灰吹得滚散开去,我打个呵欠,一身倦意涌上来。正待奔赴自己温暖松软的大床,一转身,却看见小枫倚着门,不知已看了我多久。
我一怔:“小枫?你喝醉了!”
今夜的小枫憔悴而消沉。他原是文采蕴藉的一块冷玉,而在今天的黑夜里,曾经在他周围隐隐流转的那种美丽光华竟全部烟消云散。眼前这个苍白疲惫满身酒气的男人,真的是我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弟弟?
“发生了什么事?--你究竟怎么了?”
小枫惨然牵动一下嘴角:“……什么事?不,不,会有什么事?只是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而一个傻子还在做梦。”他冷冷耸了耸肩膀:“优秀的哥哥昏迷不醒,愚蠢的弟弟接了手,这笨蛋想做好,却犯了大错还不知。弟弟想像哥哥一样出色,却只给他留下一个烂摊子。现在优秀的哥哥回来重掌大局,你看,一切是不是很正常?”
我骇然:“小枫!!……”纵然是小枫最受冷落的日子里,他也不曾说过这般灰心丧气自轻自贱的话啊!
小枫的脸藏在黑暗里,只有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被酒精烧得通红。红色的玻璃球空洞地反射着冰冷的月光。那漠然如死人的眼神让我毛骨悚然。我不由伸手去摇他:“小枫!小枫!你别这样……小枫!”说到后来声音里已带了恳求:“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爸跟我说了。哥,请你,一定,要,幸福。”小枫一个词一个词地向外迸,脸上的肌肉仿佛结成了冰,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才忍不住痉挛了一下。
“……小枫!枫弟!”我紧张地掐住他肩膀:“爸跟你说了什么?!”
“……全部。我错订合同的事,哥和小优的事。”小枫僵硬地牵牵嘴角:“爸很高兴,说哥哥终于又找到了爱人,说小优多么的痴情,多么的爱你!”
我无力地垂下手,转过身去扶住手边的小几,跌在沙发里。爸在做什么?爸在想什么?!
我是那么不想伤到我唯一的珍爱着的兄弟,可是最深的一刀倒头来还是由我划了下去!我比谁都知道,小优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对齐氏付出的心血又有多少。这一夜,他竟什么都失去了,丢失在我-他唯一的兄长手中。
“小枫……”我该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
“我从来没跟你说过罢?我心里有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我心里针扎般痛,柔声劝道:“乖,小枫,你醉了,回去睡罢。”
“我没醉!”小枫提高了声音叫道。“今天我倒有这个兴致说话。哥,我告诉你,”小枫软软靠在我肩上,模模糊糊地嘟囔:“我喜欢那个人很久了。哥,你还记得十二岁那年你带我去内地玩?那时侯家里谁也看不起我,谁也不理我。哥待我好,可哥那是在补偿我,哥是觉得内疚,却不是真心喜欢我……”
“胡说!”我一声断喝:“我内疚我补偿,可我更疼你爱你!”
醉鬼火热的身体帖上来:“现在我知道了,可是那时我不知道。我的心被冰包着,谁也敲不碎。我看着这世界,这世界是冷的。可是啊,就是那一次,有个孩子来敲冰了。”他咯咯笑起来:“那孩子真傻,我明明冷着脸不理他,他硬是凑过来要和我说话。我瞪他,他比我更凶。只有一个冰激淋了,说好让给我吃,偏偏又舍不得,在一边眼泪汪汪要哭不哭,却又死也不肯再吃一口。好可爱,真的好可爱,我到现在还记得……”
小枫的声音低下去:“他融化了我的冰,也带走了我的心。我就是跟爸吵架也要和他在一处上学。我对着他摆不出冰脸来。逗他弄他,看他神情百变,那就是我的幸福。和他住一个寝室,我快乐得几乎要呆掉。枪战里他冲进来与我共生死,嘿嘿,就算要我为他死也行,中一枪算什么!醒来时看见他守在我身边,那一刻,我身在天堂。”
我伸手把小枫揽在怀里:“别说了,别说了……”
“哥,小优没见过你啊!他怎么会喜欢你?哥,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冰冷的水滴烙在我手背,滚烫、痛苦。
“对不起,对不起。哥把他还给你。”我抱紧了他。一遍遍重复:“哥把他还给你,还给你……”
小枫轻轻摇头:“小优不是物品,他的情哥要怎么还?他爱上了哥,正如我爱上了他,都是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只要他开心快乐就好。”
“哥,你是我最敬爱的兄长,小优是我最爱的人。请你们一定要……幸福。”
38
那晚小枫碎了冰壳,借着酒力喃喃说了半夜才朦胧睡去。为他掖上被子,我轻轻关门出去,留他一人安静沉眠。
心里闷得慌,便开始怀念书房酒柜里那瓶极品玻尔多葡萄酒。进了书房直奔酒柜,却发现已有人捷足先登。爸把一个杯子递过来,我默默接过,一饮而尽。爸又递过一杯。我又一口吞下酒液。眼前晃了晃,我跌坐在地板上。地上没有铺上地毯,冷冰冰的很是舒服。我挣了挣,躺在地上不动了。屋里没有开灯,银色的月光泻在我身上,仿佛有种温暖的感觉。屋里很静。感觉眼眶火辣辣的热疼,我连忙闭了眼。
悉桫声传来,我睁开眼,看见躺在我身边爸沉郁的侧面。“小枫怎么样?”沉默良久,爸问我。
“喝醉了酒,现在在我房间睡了。”
“哦……”爸又沉默了。黑暗里久久传来爸一声叹息:“……你觉得我对小枫太无情了么?”
“……不。”这是实话,“只是,太残忍了些。”
“不得不啊。”爸苦笑着说:“小枫对小优的情意,我不是看不出来。可是……人家孩子不喜欢他啊,他迟早都会受伤。而且……”
“而且为了齐氏您也要断了小枫的情丝。齐家不能连出两件丑闻,而我和小优算得上是两情相悦,所以您只有牺牲小枫了。”这些理由固然于理无错,却是于情有亏。心里明白长痛不如短痛,可是想起他的喃喃自语,他的冰冷泪水,仍然疼痛,仍然负疚。
爸搂住我抱抱:“我们父子俩很久没有这么亲近了……放心吧,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么?我说你只要放下心中情爱,世上将无人可以将你打倒。这句话,对小枫也一样有效。”
我点点头,望向窗外的冷月:“小枫是该成熟的时候了。”
第二天我早早便去了公司。一则晚上在书房沙发上将就了晚,总睡不熟,天没亮就醒了;二则也生怕在家见了小枫的面,两方都未免尴尬,还是早早避开为好。其实知道自己行为幼稚无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偏偏忍不住还是这么做了。
踏进办公室刚刚坐下,手机就响起来。我拿起来一看,再看看手表,心头不由一暖。小优这小家伙,昨天好说歹说把他劝回去读书,他却提出要每天早晚发短信给我。方才那就是第一条。
“努力工作吧!今天一定一帆风顺:)还有,不许看过就忘,立刻回消息给我!!”简短的短信,我却仿佛看见小优在我面前扮着可爱鬼脸向我叫嚷。我谨遵台命:“多谢关心。小家伙,好好读书,今年的成绩要是下降,小心我打你屁股。”我自己看了也是一笑,连忙发了出去。
一帆风顺。嘿嘿,今后的几天是注定艰险的了。
昨天晚上与爸一起躺着,爸问过我:“不离不弃的那些个合约,你打算怎么办?”
我回答:“和约既已签定,我们只有履行。单方面毁约是行不通的,可是像现在这样进行下去,齐氏实在危险。我想,与其等对方来挑我们的错处,不如我们先发制人,一面派人与他们交涉,指出漏洞要求修改合约,一面秘密寻找新的供货源和合作伙伴。”
“风锁祈不会答应改写合约的。”爸点出问题关键,干脆不说“不离不弃”,直呼操控者之名了。
“他是不会,但他一定会来与我接触。”尤其是在我收到那份快递之后。
这一天一连开了六七个会议。除了早上第]头一个是针对我四个多月没回公司多时没与下属们交流思想而开的见面会,剩下的几个会议都是在布置任务。要派出适当人选与“不离不弃”交涉是件不容易的事,瞒过“不离不弃”的耳目寻找新的合作伙伴与货源更是需慎重再慎重。我累得够戗,但是比起下面几天消息陆续传来,那一点点累却又不够瞧了。
交涉后听取商业事务律师意见,分析合同,查看新合作伙伴资料……因为事关重大,每件事我都不得不做最后的确认。人忙得像穿着红舞鞋,每天都筋疲力尽。只有早晚小优可爱不失霸道活泼的短信能让我会心一笑,不觉中消去一些疲惫。而小枫,每天和我一样忙得脚不沾地,我和他之间除了公事还是公事,私下里话也说不上几句。那份尴尬便渐渐随时间淡下去了。
所幸风也没让我失望久等。一个星期后他打电话给我:“齐齐,这一个礼拜你很勤奋。”我淡笑:“风先生过奖。我们齐家人都笨得很,不知不觉就会被人骗了去。没办法只有赶紧点儿。古人说勤能补拙,骗我们的人我总不会让他得了好去。对了,大家同在商场,风先生叫我齐离就好,齐齐两个字是朋友们叫着玩的,说出来可要污了风先生的尊口。”
电话那头轻笑起来;“齐齐好生疏。凭我和你的关系,齐齐的态度可真的伤了我的心。”
我也微笑:“风先生-有话请讲。”
“那份快递看过了么?”那人明知故问:“基因很微妙,齐齐你说是不是?”
“当然当然。”我笑得更欢:“利用基因制造出只对我起作用的病毒那真不容易。齐离叫风先生费心了,齐离心里很过意不去呢。听说我的小朋友在我昏迷时也受到风先生的照顾了,齐离也代他多谢。当年的事,嘿嘿,我就不提了。”我之所以会忽然在昏迷中心脏衰竭,正是风注射的病毒所致。
“齐齐真冷淡!这次昏迷让你性子变了呢……你胸口的凤凰会哭哦!”
那个烙印……我一声冷哼:“风锁祈,你要怎么样,说出个名堂来!”
“也没什么。”风立刻接上:“我有我的风华,齐氏我没兴趣。而且我不是‘他’,对你我更没兴趣。我可以与你修改合约,也可以把病毒疫苗双手奉上。我只问你交换一个人。我要你那个小朋友。”
“让优华篱到我的身边来!”
“不!……”我直觉地反对。电话里传来那人的邪笑声:“齐齐,你以为你还有选择么?别忘了,病毒下一次再发作,你可没有再醒来一次的幸运了!”
“…………”
“齐齐还是多考虑一下罢。自己的命可是很珍贵的。”一声轻笑,风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听筒有些怔忪:那个以我性命为筹码的风不是爱我的风。我熟识的风到底在哪里?我的性命堪危,他为什么还不出现?!当年直到我与风决裂时我也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爱,可是现在,爱我的风不见了。我的心像挖空了一大块,有像是什么一定会在的事物凭空消失不见,心里钝钝地痛,不重,却绵绵不绝。
怔了半晌,我的手指拨出一个电话号码:“张医生,是我,齐离。”电话里立刻响起张医生温润柔和的嗓音:“是你啊,怎么,要我帮你做个复查么?”
我笑道:“下回再说罢。全身检查我可真吃不消。我是来请教你几个问题的。”
“请说。”
“还记得我上次请你化验的苯丙胺片剂么?我想问的是,除了长期服用会产生多重人格外,对本体的主人格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张医生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会有!随着服药时间的增加,后天产生的人格将越来越占优势,主人格出现时间会越来越短,到最后主人格便会消失。”
我心一跳:“有方法补救么?”
“很简单么,停止服药就好了。可是一但主人格消失,那是再也恢复不过来了。就好比一个胃,切了它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二,只要还有残余它总能慢慢长好,可要是全切了,那便无论如何也长不回来了。……齐离。你在听么?齐离?”
“……我在。”我勉强发声:“张医生我想请教:若一个人从五年半前,不,是更早以前便开始服用苯丙胺,他的主人格现在还会存在么?”
“这么长时间?只要三年就足够主人格消失了!”
“不可能!”我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两个星期前我明明见过他的主人格!”
“那人的意志力一定非常顽强了。”张医生听见我的话惊叹起来:“他的心中一定有着很强的生存欲望。要知道,服用苯丙胺五年而主人格还不消失,这简直是医学上的奇迹!”
刹那间想起风看护昏迷的我时的悲伤低吼,看见我离开时的绝望眼神。--风,你没有消失的原因,竟然还是因为爱我吗?
强大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心绞痛得如撕裂了一般。风,你爱我,甚至可以创造奇迹么?
39
如果说风的电话是在我意料中的,那么另一个人的电话我则绝对没料到。
赵中原。当我的秘书告诉我赵总打电话过来时,我愣了楞才想起要把电话接进来。现在这个当口,他想要做什么?
赵中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诚恳温文。“我想,现在你一定在怀疑,令风锁祈服下苯丙胺的人是我。现在我告诉你,不是我。”他开门见山地说。
“可是下药的人却一定和你有关。”既然他玩坦诚,我也不噜苏。与风结怨的人不少,可是与风有过接触又有能力下药的人却不多。就算赵中原真的没有做,我也不会忘记他身边那个怨毒的青年。
“这个无可奉告。”电话那头狡猾地笑起来。“齐总知道不是我做的我就安心了。其他的,我管不着。”
我皱眉。这姓赵的想玩什么?我试探他:“那么赵总是不会阻止我寻找那只手了?”-即使那人真是他的身边人?
“当然。我还可以助齐总一臂之力。”赵中原终于说出他的来意:“听说风华的那位找你麻烦了?这我也可以帮你哟!”
我冷笑:“赵总太热情了。”
赵中原轻笑:“别误会。我可没有偷听你的电话。--我偷听的是风锁祈的电话。”他把声音提了提:“怎么样,关于风华我知道的可比你多的多。我们不妨合作。”
“……从一个曾经处心积虑整垮齐氏的人嘴中听见这句话,齐离受宠若惊。”
赵中原哈哈大笑:“齐离齐离,风锁祈倒是一点也没有说错呢!你昏迷醒来后真天真了不少。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你不会连这个也忘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