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我是怕他因为分得太清,陷在其中无法自拔。”澹台衣说:“知子莫若母。”
师云琢哑然。
“不过再怎么样也是你们小辈之间的事情,是你一定要面对的事情。”澹台衣莞尔说:“他往南走了,去找他吧, 家中的事你莫要烦心,有我们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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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澹台衣说的话记在心上,师云琢负剑南下。
剑修御剑一日可行万里,想去哪里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师云琢生怕错漏了秦云盏的踪迹, 便沿途步行, 一步一个脚印, 边走边打探秦云盏的消息。自木犀镇往南走了十几里,原本还能探听到一些内容, 但下了官道之后, 莫名其妙的就再打探不到什么了。
师云琢有些疑惑。
且不说秦云盏生的龙姿凤采, 是个随便扔在人群当中都过分醒目的存在, 且这小子一道都背着他的“尸体”负重前行, 应当是愈发显眼且离谱的,怎么会没有消息呢?
不知不觉他便入了郊外小径,两旁树木渐渐变得茂盛, 前面后面的路也趋于曲折悠长,师云琢走了几步,只觉得刮起了一阵风,天色昏暗下去,树影摇曳,树与树之间突兀的闪过鬼影。
耳畔响起了尖利的呜咽之声,有些像是婴儿啼哭,带着时近时远的回响,叫人浑身发毛,师云琢余光送出,发现那影子一分二,二分四,转瞬间林中人影瞳瞳,层层叠叠,宛若无数的野鬼闻着生人味儿倾巢而出,虎视眈眈的盯着,要将猎物吞噬入腹。
师云琢在原地转了半圈,耳畔迅疾擦过诡异的笑声,他偏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见,那笑声却又贴着他的后脑掠过,脖颈处凉嗖嗖的发痒,像是有人在对着那处呵气,师云琢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他的身形一晃,残影尚在原地,人却已在原地绕了半个弧,闪到了那东西的背后,那东西在空中窜来窜去的速度已经十分快了,可师云琢的身法却比他更快,“叮”一声,师云琢出手,指尖掐住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四周尖啸声暴涨,那无数鬼影居然拥挤着朝他呼啸袭来,一颗颗伸伸缩缩的白骨骷髅镶嵌其中,如同一片黑色的墙与浪!
若是换做寻常人,面对如此骇人可怖的场景,怕是要吓得掉头就跑。
师云琢的眉头却皱的更深了些。
本体渡劫成功之后,他便悟了藏剑入体的本事,省了剑匣剑鞘,他行走在外看起来就不大像是个剑修了,外加观澜现在仍化作法器形态环绕于他的眼周,他的模样乍一看只像是个斯斯文文又带了点儿贵气的教书先生。
这就很容易叫人盯上,以为他有钱,且好欺负。
师云琢的掌心虚拢,琐碎的金光汇聚凝然,在他的五指之中化作长剑,与观澜的光交相辉映,下一刻他倾身穿入黑色的雾中,在尖啸呼号的无数鬼影里精准的拿住了一个东西,一路推出狂潮!
“砰”一声巨响,师云琢将一个玩意儿按在了树干上,黑色的雾如潮起又潮落,在剑光的笼罩之下迅速褪去,他的五指修长白皙,看着确确实实是个读书人的手,力道却硬如铁,将那玩意儿按的动弹不得,浑身的毛都炸开了,掉了几根在朝光净的剑刃上,轻飘飘断成两节。
“这就叫吹毛立断啊......”那东西一开口颤巍巍的感慨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叫游三,我就想沿路打个劫!没想害您的性命啊!”
他倒是很识时务,师云琢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圈,道:“臭鼬?”
“......”对方蹬了蹬腿,辩驳道:“是黄金鼬!”
这是一只鼬妖,穿着人的衣服,两脚站立,还会说人话,毛茸茸的模样以及这说话的气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联想到方才那些可怕的震慑人心的鬼影曈曈。
“你具体是什么与我何干?”师云琢好整以暇的“啧”了一声:“拙劣啊。”
“你竟敢说我的幻象拙劣?!”游三大怒:“你可以侮辱我的人!但不可以侮辱我的看家本领!”
“还是看家本领。”师云琢说:“你是打算......把人吓晕?”
游三:“嗯呢!”
“成功了几次啊?”师云琢抬了抬下颌。
“迄今为止,加上你,我一共也就失手过两回。”游三嘟嘟囔囔,还怪怨念的,“一回传家宝没了,一回小命儿也快没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分/身不是光吓人就管用,真正厉害的分/身是要让人分不清它与本体的区别。”师云琢收了剑,懒懒道:“不然一抓一个准。”
“你一个剑修,懂什么变幻之道啊!说的还一套一套的。”游三两脚落地,还挺不服,毛茸茸的大尾巴扫了两下支棱起来,外强中干道:“你不过就是修为高,碾压我而已。”
“你难道就只在我这儿吃瘪吗?”师云琢嗤笑。
“上次......上次那小子也古怪的很。”游三说:“喔!也是个剑修。”
师云琢横目。
大抵是因为他表现出来的随和与他霸道的剑意天差地别,游三不由自主的打开了话匣子,棕色的爪子比划来比划去,甚至带了点儿诉苦的意思,“背着个尸体在身上,剑还那么快。”他喋喋不休道:“但那小子黑吃黑啊!我抢他不成!反而被他抢了!”
“他抢你什么了?”师云琢的声音不易觉察的发紧了几分。
“莲芯百蕊盒!”游三说。
师云琢微微一怔。
这东西他在书上看到过,不算什么高阶的法宝,花些灵石就能在仙市购买到,但在某些地域却十分常见,他可以理解为一个高阶的芥子囊,能容下大体积的东西,且像一朵莲心花蕊般有吸纳清气储存滋养的功效,可保盒内物常年新鲜不腐坏,常常被一些修士拿来贮藏或是培育灵物。
“那可是我吃饭的家伙啊!我屯了好些浆果都放在里面!”游三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把胸毛拍的啪啪响,“他居然拿来装尸体!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还不是你招惹他在先,干什么不好,非做些劫道的事儿。”师云琢说。
游三:“???”
游三:“这位仙君,你讲讲道理好不好?结果是他劫了我耶!”
游三:“而且那小子背着一具尸体在身上,谁知道是惹了什么人命官司啊!”
游三:“你不能因为他跟你是同行,就偏颇于他!”
“这样吧。”师云琢说:“你带我去找他,我给你讨公道,怎么样?”
游三:“?”
游三:“......我其实也不是那么想要这个公道。”
他陪笑着,爪子抠地,身体微微旋转,屁股朝着师云琢,尾巴上翘,喷射攻击蓄势待发——
电光石火间,一根藤条飞了过来,在他尾巴上绕了两圈,又向下环过了他的屁股,猛地一收紧——
游三跟被罚站似的瞬间站直了,尾巴被迫下垂堵住了他翕张的臭腺,那厢师云琢牵着藤条的另一端,幽幽道:“还说你不是臭鼬?”
游三:“......”
“行了走吧。”师云琢的声音寡淡:“别浪费时间。”
他脸上的笑容敛去了几分,俊容雪冷,看得出来是耐心告罄了。
“敢问仙君尊姓大名啊......”游三不敢再使坏。
“师云琢。”
“师云琢?!”游三大吃一惊,“箫下隐居的师云琢?!不是死了吗?!”
师云琢垂目看他。
“我......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游三被他清冷如萃的目光看的心虚,“说招摇山上的扶玉仙盟内讧,鸣鼎剑宗的柳氏父子想玩儿个大的结果玩儿脱了!那箫下隐居的师云琢跟柳吟川同归于尽了......”
“你消息挺灵啊。”师云琢给予了肯定。
游三:“???”
他能明显感觉到,从提及那个背着尸体的剑修开始,师云琢的态度就发生了显而易见的转变,从懒洋洋的逗笑变得高贵冷艳惜字如金了.
这会儿肯定他消息灵是啥意思啊???难不成这人还是死而复生的???死而复生......那本事可太大了,游三不敢想也不敢问,两只脚爪子“啪叽啪叽”走的飞快,他有对那黑吃黑的剑修使用喷射攻击,对方身上不可避免的沾了他的味儿,游三追踪起来并不难,他甚至带着师云琢一通抄小道,这会儿他只想尽快找到那人,完成师云琢的委托,好把这丧门星甩了!
“哦!他在那儿呢!”游三吸了吸鼻子,指着前方道。
山间落下斑驳日影,那少年行走于其间,身姿清癯如歌,他背上背着剑,腋下夹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高马尾轻轻晃着,茕孑孤高。
游三心想虽然是个狠角色,但乍这么一看,怎么还觉得怪可怜怪脆弱的呢?
一定是因为脸长得太好看了,一定是!
他扭头本想再跟师云琢确认一下,却发现师云琢人已经不在原地了,男人无声的奔袭而上,足下掀起微尘。
“秦云盏!!”他大声喊道。
游三鼬躯一震!
秦云盏?!秦秦秦云盏?
传闻中那个用剑砍下半座山的夯货剑修秦云盏?!
老天!他区区一只鼬是怎么做到这么短的时间内,惹到两个丧门星的?!
能遇到才奇怪吧!!
好在这俩丧门星是师兄弟......游三缩了缩脖子,心想他这也算是引导同门师兄弟团圆了,将功补过,不至于有杀身之祸吧——
下一刻,他尾巴上的毛炸开了!
秦云盏在师云琢开口呼喊的瞬间僵立在了原地,而后反手拔出了背上的剑,雪亮的剑芒如青山负雪流泻而出,直直的朝着师云琢刺了过去!
师云琢始料未及,他感觉到朝光净的蠢蠢欲动,却没有立刻祭出剑来,旋身避过。
但秦云盏一剑落空下一剑又毫无空隙的接上,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拿着一把把日抛死剑切瓜砍菜的秦云盏了,定山河与他心意相通,他的修为融贯于剑刃之上,铿锵有力,带着一股子疯劲儿,师云琢欣慰却又无奈,禁不住开口道:“云盏!是师兄!!停手!”
秦云盏的眼底有血丝缠绕,看过来的眼神充斥着怒意,厉声吐出两个字:“妖孽!”
师云琢:“???”
第128章
师云琢不出剑连避数下, 竟被定山河的余威削断了鬓发,这才意识到秦云盏是在玩儿真的。
看来朝光净不出鞘是不可能的了。
师云琢苦笑,他能感觉到朝光净蠢蠢欲动兴奋的没个神剑的样子,是迫不及待的想出去跟他的双生剑搞贴贴吗?但实际上出去就是要短兵相接了, 他有些无奈, 掌心一握剑体现形, “铛”一声,朝光净隔开了定山河。
须臾间师云琢甚至感受到了一点儿微妙的吸力, 但架不住两股剑意都是烈性的,两人各自分开, 而后朝光净剑梢颤动, 点上了秦云盏怀中的莲芯百蕊盒。
师云琢打心眼儿里烦那个盒子里存的分/身, 看秦云盏抱的那么珍视更是莫名的怒火暗燃,意在让那个没用的盒子与秦云盏分开,然而秦云盏见他此举更是暴怒起来,不由分说的穷追猛攻而上,不得不承认, 这小子的剑利极狠极, 尘土飞扬,师云琢不忍对他下狠手, 不由得举袖遮了遮, 观澜觉察到了他举棋不定的状态,化作翠鸟形态振翅入空,去轻啄定山河的剑刃以扰对方的节奏, 师云琢大声道:“云盏!这是一个局!你听我解释!”
秦云盏猛地滑开数尺,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身形微微弓起, “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一只被困到绝境的小兽,他没有对师云琢的话做出回应,只是抬了抬眼皮,将翠鸟与剑芒尽收眼底。
“莲芯百蕊盒里装的,是我脱的壳!那只是个分/身。”师云琢谨慎的指了指,一字一句道:“我没死,分光化形不会死人,只是为了骗柳氏父子。”顿了顿,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哄的意味,“你这么聪明,不应该被骗。”
“你说与我朝夕相处教我心法教我处事为我疗伤助我破境最终春蚕到死的只是你脱的一个壳?! 秦云盏陡然间怒吼出声,“你放屁!!我不准你这么说他!!!”
师云琢倏地顿住。
他的喉咙一时有些干涩,原本很好说出口的话在这一刻变得难以启齿,他想澹台衣分析的还真是准确啊,他的确是遇上了天大的难题。
是啊......任谁也无法接受身边最在意之人只是个虚影,更何况,也不只是个虚影。
师云琢感到了一丝后悔。
他怎么能这么对秦云盏?他为什么要让秦云盏面对这么残忍的事?他在做这场局之前,为什么不能多想一点?!
“也许你不会信,我们很早见过。”他诚诚然低语:“你灭了御熙国,行我想做不敢做之事,于我恩大过天,所以重来一次,我借卜算子之手窥探前程,布置我要留住你,不能让你落在柳氏父子手中......”
秦云盏不语,眼中的痛处错愕如地心崩裂,狰狞的,冷漠疏离的。
师云琢默然长叹。
他有无力感。
这些事,他从前筹谋部署都足以耗尽心血,如今又要怎么用三言两语说清楚呢?遑论叫人信服。
——事实是他的的确确伤到了秦云盏。
分身固然是他身躯精神的一部分,固然所行之事皆授意于他,固然能真切的传递所见所闻以及记忆......但说到底,他真身远在千万里,鞭长莫及,陪伴秦云盏的,终究不是他。
所以他没办法弥补分/身之死对秦云盏造成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