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琢此前一直没有让观澜探路,只因秦云盏也非从前的秦云盏了,对周围的环境极敏锐,打草惊蛇起了逆反心理,又是一通跑,岂非弄巧成拙。
但眼下他顾不得那些。
观澜冲上天际,飞过兰台郡的大街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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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云盏在床上堆了人形的被子,而后抱着定山河从窗框处翻上了屋檐。
倏地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挡住了他的去路,将一个灰色的东西丢在了他面前。
“鹤童子?!”秦云盏怔了一瞬,抿紧了嘴唇,“师......师云琢,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是不是在黑市接了一桩重金悬赏?”师云琢单刀直入,“预支千两,叫你三日内前往城郊古宅捉拿狐影千面人。”
秦云盏的瞳孔收缩了一刻,他微微别过头去,低声道:“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根本没有什么狐影千面人!”师云琢一脚踩在鹤童子的后脑勺上:“千两悬赏也是假的,你去城郊古宅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三日之期一到,这玩意儿就会散播消息出去,说你罔顾信誉,说你空有虚名,甚者说你偷拿旁人银钱,只为拍卖行一掷千金!”
“师仙君......我,我错了!”那灰鹤的眼中充血,后脑勺在师云琢的脚下几欲碎裂,“我......我再也不敢了。”
秦云盏没有看这只灰鹤,只是神色复杂的睇着师云琢的脸,许久才道:“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师云琢不语,眉头深蹙。
秦云盏倏地疾步上前,出剑如雪光,眨眼的功夫,灰鹤浑身的毛都被剃光了,像一只光溜溜的长满了皮赘的待烤的鸡,而后定山河又是一剑落下,将他两侧双翼悉数斩断。
鲜血喷涌,鹤童子发出了一阵惨叫,拼命的挣扎,然而他越挣扎血就喷涌的越厉害。
“你不是很喜欢四处传谣么?”秦云盏森然道:“没了这双翅膀,你传啊,继续传,我看你怎么传。”
师云琢收回了腿,见秦云盏飞起一脚将这不伦不类的东西踢下了屋顶。
鹤童子的惨叫声带着一丁点儿伶仃的回音,很快,屋顶上就陷入了沉寂。
“这就是我原本想做的。”秦云盏退了半步,收了剑,转身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蠢到需要你一路跟着,一路保驾护航,甚至漏夜前来相救?”
“没有。”师云琢顿了顿,还是迈步跟了上去,“只是担心你当局者迷。”
“当局者迷?”秦云盏轻轻哼了一声,冷笑道:“是啊,你清高,你看的透彻,你多厉害了。”
师云琢无话可说。
“你没事就好。”他轻轻叹了一声,朝着相反的反向转头,“告辞。”
他的身影须臾间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当真是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如此行事作风,倒是与他有七八分相像。
秦云盏猫一样从窗户跃进了客房。
他于桌边坐下,目光定定的落在落锁的客房大门上,似是在发呆,而后细长的眉峰一分分的蹙了起来。
此时此刻,游三正缩在大门另一侧的角落阴影之中瑟瑟发抖。
他刚刚往桌上的茶壶里下完药,秦云盏就回来了,他根本来不及跑太远。
此刻他的脊背紧紧的贴着门板,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生怕被秦云盏发现。
秦云盏是发现什么了吗?不然为什么要一直盯着他的这处门板看......
游三的毛都炸成了一朵花,过了许久,他听见了杯盏磕碰以及斟茶的声音。
秦云盏大抵是出去晃了一圈回来口渴的厉害,毫无防备的将一壶茶囫囵饮下,而后抱着剑便一头栽在了床上。
游三这才敢呼吸。
他用爪子捞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屁滚尿流的跑下了楼。
按照先前的谋划,过会儿药效发作,会有人送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去秦云盏的房间......很多人都想与这位俊朗如月器宇轩昂的少年剑修发生点儿什么,因他情到浓时的模样一定更叫人爱不释手,落在画上、落在灯影里,铁能卖个好价钱!
游三兀自发了会儿呆,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跳起来又四肢并用的爬上秦云盏的客房窗棱。
而后他便讶异的发现,房间里空空如也,仅剩烛火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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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云琢有些魂不守舍的返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跌坐在椅子上,一直挺括的脊梁罕见的弓起了几分,是真的倦了,累了。
他想,他这算是真的失去秦云盏了吗?
他处心积虑留住的人,到头来留在了世间,却无法留在身边?
这大抵是老天爷给他的惩罚?
他苦笑了一声,以手扶额。
心口处一阵一阵的剧痛传来,比裂魂的时候还要痛。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师云琢猛地睁开眼,但见门外有个瘦削的身影摇曳着,他略带疑惑的起身走过去,甫一开门,一个滚烫的身体莽撞的跌入怀中。
第130章
师云琢的身躯被撞了一下, 往后趔趄了半步,怀中却仿佛落入了一轮滚烫的太阳,他浑身僵硬, 错愕的低下头。
“云盏?!你——”
他的胸口被少年眉心的孔雀眼重重的硌了一下, 秦云盏用力的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
“观澜是你的,朝光净是你的,我看到这些,就知道你才是那个真的师云琢。”
他的声音沙哑的厉害, 清润的少年嗓被热度蒸的快融化了一般, 带着浓浓的蛊意。
“但我就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你说‘云盏你很聪明,你不会被骗进去的对吧’,但事实就是我被你骗进去了,被你实实在在的骗进去了。”
他的心脏跳的飞快。
在这一刻, 师云琢觉得他们的心脉联结了,发生了共鸣, 他自己的心跳也被无限制的放大, 像是笼罩在头顶的钟声, 震耳欲聋。
“对不起......”
“谁他妈要听你说对不起。”秦云盏说:“你知道吗?打开莲芯百蕊盒, 空了。”
“我知道。”师云琢低声说。
分/身只是分身, 留不了太久。
“你就这么留不得他么?”秦云盏倏地撕扯他胸口的衣襟,用力锤了两下, “他对我好......是因为他喜欢我,他嘴上不说, 我心里懂,你待我好算什么?报恩?我他妈都不知道你报的是哪门子的恩!!”
他倏地弓起腰来, 软着腿, 屈膝往地上坠下去, 他剧烈的喘息,细长的眉紧蹙着,聚拢如远山,像是痛苦又像是一些别的暧昧的情愫,师云琢隐约觉得他不对劲,俯身去抱他,撞到了什么物事,面色微变。
“你......”
“有只臭鼬在我的茶杯里下了东西。”秦云盏扯着唇角笑开了,他的身形晃了晃,柔弱无骨的趴在师云琢的肩头,“我猜是毒/药,我也希望是毒/药。”
“我本来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跟你们不一样,跟你们相比,我就是一个疯子。”他喃喃自语,眼角湿润,“我做错了什么要经历这些......我有点想去找他......”
“你没有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我,若说有谁发了疯,那人也只会是我!”师云琢握着他的肩膀,牙根不由自主的咬紧,他忽然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巧言令色的本事,要以百分百的克制与理智去做这许多的抉择,“他是我,他是我的一部分。他喜欢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他的存在是因为我要留住你......是师兄错了,师兄贪心,还想留一席余地与你在太平盛世白头偕老,云盏,倘若知晓你会痛苦如斯,师兄哪怕以命去抵也绝不会这么做——”
师云琢的声音开始颤抖,这番话犹如掏心呕血,逼的他的眼眶也泛红。
秦云盏的神色有些痴。
他身上的热度很高了,半眯起眼睛,隔着蒙蒙的雾,打量着师云琢的脸,有些迷茫,有些模糊。
这张脸沾染了太多的喜怒哀乐,都是他不曾见过的浓烈情绪。
应当是陌生的,却又因为撕掉了那层克制的伪装而变得......不那么陌生。
“痛......”他低吟了一声,吃力的伸手去解裤子。
他的手被握住了,师云琢的身影如山般倾盖而至,秦云盏呆了一下,剧烈的刺激冲上颅脑,他差点儿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只剩下破碎的喘。
他的思绪混沌模糊,心脏的跳跃声将所有的声音都覆盖了,他隐约听见师云琢在他的耳畔低语。
“师兄弟之间,有来有往。”
宛若一朝梦回在悬镜门的符之镜,在那狭隘逼仄的洞穴之中,他也是这么对师云琢说......
“我来帮你。”
他们从前发生的事,经历的事,眼前这个人都记得......
他们是同一个人。
那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秦云盏倏地释然,他展臂搂住了对方的脖子,用力的咬住对方的肩头,带着几丝被戏弄过火的恨意,还有潮水般无法宣泄的爱。
......
“哐当”一声,秦云盏被花瓶落地的声音猛地惊醒过来。
仿佛是从海的深处突然间急速上浮,那种深眠叫人连灵魂都放松舒展,无烦无扰,此刻猛地破水而出,秦云盏坐起身来,只感觉脑袋瓜子嗡嗡的,一整个不知今夕何夕。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
这段话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完全没找着答案,秦云盏倏地扭头,他看见了一只大尾巴的臭鼬正在地上四肢滑动。
滑动了半天还在原地,只因为尾巴被人踩在脚下。
踩着他的人身形修长,端坐如松,白发如雪,手里捏着一只白瓷茶杯,眉目如画,左眼佩戴着金色的单边镜,正是他的师兄师云琢。
“砸碎的花瓶,也一并算在你头上。”师云琢淡淡道:“游三,谁给你的胆子带我师弟来青楼喝花酒?他睡了两天,你在酒里下什么药了?”
“没有!!这个真没有!!他纯粹只是不能喝!!我哪儿知道您师弟的酒量差成这样......简直是一杯倒啊!”那臭鼬哭丧着脸嚎道:“不过我向您发誓,他绝对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我以人格向您担保!!他喝倒头就睡了!!”
“你哪儿来的人格?”师云琢睨了他一眼,轻嗤。
秦云盏呆了一刻,大力扭头环顾四周。
这房间一看就是花楼的套间,摆设华丽旖旎,连床帐都是粉色的,他就睡在这张粉不拉几的床上。
可是......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在师云琢的客房里啊!
他喝了这只臭鼬给他下的药,脑子发昏歇斯底里的去找了师云琢,然后——
秦云盏猛地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子。
卧槽,这他妈还是个春梦啊!
可梦里的情绪也太真太沉浸了,叫他此时此刻胸膛里还残留着炙热到有些疼痛的感觉。
他给自己的这一耳刮子还怪响亮的,叫旁边儿的师云琢与游三都愣了愣,循声看过来。
“云盏,你醒了?”师云琢诧然道。
他起身,脚下一松,那游三如蒙大赦,“呲溜”一下就窜出门去,留下余音袅袅,“仙君我给您赔钱!!!谢您不杀之恩!!永生难忘!!!”
“喂——”秦云盏一伸脖子,刚想说话,床边凹陷,师云琢已经欺身坐上来,以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认真关切道:“有哪儿不舒服么?”
“没,没啊。”秦云盏傻傻道:“还从来没有睡过这么舒坦的觉。”
“哦?”师云琢幽幽道。
“大概是因为花楼的床就是比咱师门的床软!”秦云盏两手枕在脑后,猛地往后一倒,在床上鱼似的扭动了两下,满嘴跑火车,“回头让小阿鸢给咱师门一起换了吧——”
躺下的瞬间,一些记忆穿插涌入脑海之中,承前惯后,像是一条绵延不断的长河。
他们箫下隐居联合众人破了鸣鼎剑宗的邪恶大计,他如今是与师云琢一起南下,去与祁红药汇合。
他们师兄弟二人在兰台郡颇具盛名,商贾员外拜谒上门数不胜数,都要将自家孩子塞进他们箫下隐居修真,另还有各种酒色邀约,师云琢是个端庄自持的,挨个儿婉拒,但他长这么大还没喝过花间酒,虽然被师云琢反复警告修真之人要洁身自好,但好像还是一个没忍住就——
他的思绪没理完就被师云琢单手揪着领子拽了起来。
“别调转话题。”师云琢说,犀利的一如既往,“有事瞒着。”
秦云盏“啊”了一声,略感心虚。
他飞快的垂了一下目光,看向师云琢腰间的牌子,又看了看自己的。
一个大乘,一个元婴。
没错儿啊......
“秦云盏。”师云琢喊了他的全名,有点儿不耐烦。
“喔!”秦云盏说:“我就是......做了个梦。”
“做梦?”师云琢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尾音上扬。
“嗯啊。”秦云盏想了想,轻声说:“我梦到......我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个世界其实是一本话本,我是外来人,穿进来的!”
“然后呢?”师云琢道。
“然后鸣鼎剑宗的人要害我,师兄呢又要救我,师兄为了救我变出了两个形态,一个死了另外一个吧就——”
师云琢看他的眼神开始无语了。
秦云盏说着说着,感受到了这股视线,嘴巴刹住,讪讪然笑了两声,“反正挺离谱的,师兄你听听就好了,别当真。”
心底那股莫名的悲伤再次上涌,好像一时无法挥去一般,秦云盏愣了愣,伸手捂住一短暂抽搐的心口,一时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