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子骇了一跳,柳吟川的身体早就被柳乘风这个逆子吸的干干的了,他现在毫无反击的能力,只能颤声赔笑道:“师贤侄!有话好好说!”他努力的整理了一下思绪,决定将柳吟川装到底,把所有的过错都先甩给柳乘风,“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被柳乘风那逆子囚禁很久了!今日......今日动乱我才能逃出来!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将一个招摇山弄成了这样!”
师云琢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只一步步逼近,无极子只觉得师云琢怪极了,按道理说他们的计谋从头到尾都是以柳乘风为主导,他基本没怎么露过面,这番说辞细究下来是完全说得通的,师云琢是一个极讲道理的君子,此时此刻应该会询问他事情的前因后果才对,不会公报私仇更不会牵连无辜......
无极子的眸光急转,他忽然意识到师云琢的步履摇晃,剑在手中也显得不甚轻盈,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常健康的状态。
莫非有伤在身?还是重伤!
无极子的心底骤然间升腾起了几分恶意。
没错,柳乘风已经洞虚了,师云琢在他手上讨不到什么便宜了,就算加上秦云盏,也多半是要两败俱伤的吧......
他忽然间就不后退了,杀意上脑,反手从柳吟川的腰间拔出了升鹭,朝着师云琢狠狠的刺了过去。
师云琢的眉峰扬了一瞬。
升鹭果真穿过了师云琢的胸口,然而朝光净也刺穿了无极子的喉咙
下一刻,朝光净转刃直劈而下,破开了他的灵台紫府,割裂了他的丹田,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
无极子与师云琢在极尽的距离下对视。
一瞬间,他从师云琢温润又有些空茫的眼珠子里头看到了几分计谋得逞的意味。
此时,他明白了一件事。
若他方才掉头就跑,以师云琢目前的状态,没准儿根本无法追上他,更加没有办法精准的剖开他的身体,是他自己送上门去的。
他只是一缕意识,盛放在躯壳的关键部位,但这些关键部位都碎裂了,他也将消弭于人世间。
在这一刻,他很想问师云琢后不后悔,他想他自己很后悔,因为妄念众多皆付东流,师云琢也应当很后悔才对,毕竟......秦云盏还活着,秦云盏不在身边。
他很想看师云琢后悔的样子,但没机会问出口。
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师云琢还睁着双眼,但此时此刻,他连目力也失去了,眼前漆黑一片,偶有恍惚的飞红之色,像是未净的眼中血。
观澜是极为敏锐灵巧的存在,觉察到宿主的灯尽油枯,便挣脱束缚,彻底化为原形飞去。
他稀里糊涂的想,还好,他一直没有明确的回应秦云盏,说出那几个字。
也许时间长了,那小子会自己想通,觉得这些执念都不必要,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末了,他依稀感觉到耳畔有人在呼喊,那声音似是隔得极遥远,微弱,模糊,但是声嘶力竭的,肝肠寸断。
是云盏吗?他找过来了吗?这么快呢这小子......
不,不会,他早已聋了,方才柳吟川对他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一定是幻觉。
可为什么会有人托起他的头颅,为什么会有滚烫的东西滴落在他的脸颊之上,为什么他会感觉到极尽的悲切和不舍?
他本是不惧死亡的,可此时却突然生出几分不愿归去的焦灼,他想要去抓住、去回握,去安慰......
都迟了。
师云琢,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选择吗?
......
“——毫无疑问,会。”
千里之外的东海极深处,瑶泽洞府内,另一双雪亮的眼眸睁开了。
与此同时,万倾东海之上巨浪翻滚,席卷天穹,云层中如有苍龙盘踞,海天连接难以分次,如乾坤倒转!此等异像罕见至极,纵是隔了数十里,也能叫滨海的渔民们瞧见,一个个泊船收网,吓得直往家中跑。
霎时间数百道劫雷穿过重重深海,织成密集的可怕帘幕,直贯瑶泽洞府!重重的打在了他的身上!
第125章
近半月, 东海之滨被迫提前进入了休渔期。
原因无他,只因半月前海上降下了一场盛大的雷暴,阴云密布十余日至今未散, 宛若随时会风雨欲来。
东海之滨的渔民们大多是世世代代居住于此, 他们常年出海,都是海上搏击风浪的好手, 面对寻常的旋风猛潮面不改色。
但这场雷暴,算是刷新了他们老一辈乃至小一辈人的世界观,众人一闲下来就在村子口搬着小马扎围成一团,心有余悸的议论纷纷。
“我活了八十多岁......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雷!”渔村里最年长的老者坐在小马扎上, 两个膝盖轻微的打着抖。
“像是块块家的窗帘子!”旁边的少年说:“一层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把远处的海都遮住啦!”
“感觉都凿进海底去了。”又有一壮年汉子捏着下巴回忆, 略有惊恐,“别是海底下有什么妖怪要出世了吧!”
“来的没有预兆......”老者捻着胡须, “但往往没有预兆, 就是凶兆本身!”
老者活的时间门最久, 阅历最多, 也最能叫人信服, 他的语调猛地下沉, 叫周围旁听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海底下......能有什么妖怪?”有人试探性的发问。
“是不是龙啊!还有人鱼什么的!”少年插嘴道:“我看话本里写过!会是很美很美的姑娘!”
“去去去,话本里的东西岂能相信?”妇人冲他挥手,“少看那些没有营养的东西,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多读点儿正经书!”
老者阖眸沉思着。
“根据我多年的经验来推断。”他幽幽道:“海底下的妖怪多半是——”
他卖了个关子, 众人皆被吊起了好奇心, 伸头过去聚精会神的聆听。
“——海猴子!”老者一拍大腿,斩钉截铁的说道。
四下静默。
片刻后,有人问:“什么是, 海猴子?”
“一种类似人形的怪物,长相丑陋,通体遍布坚硬的鳞片和白色毛发,力大无穷,会在特定的日子里破水而出,兴风作浪!”老者表情凝重道。
“阿娘,海猴子吃小孩嘛?”一个小女孩吮着手指,天真的抬头发问。
“吃!不光吃小孩儿!还会随机的托岸边的人下水溺死呢!”老者颤巍巍道:“若当真是海猴子,咱们可得注意了!近日若有人形白毛的家伙浑身湿淋淋的出现,大家要立刻全副武装——”
话音刚落,众人就见老者的目光凝在了一处,准确的说是他们所有人的身后。
躺在妇人怀里的小女孩第一个回头,她黑葡萄般的双眼眨巴了两下,深处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头指着对方脆生生道:“呀!海猴子!”
众人闻言大惊,齐刷刷回眸看去。
人形,白发,浑身湿透,却不是什么海猴子。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白发青年,穿着深色的窄袖袍,身姿挺括高大如玉山,但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浮上来。他眨了眨眼,浓密的眼睫还能坠下几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衬的他的面孔愈发昳丽动人。
“什么海猴子?”
围坐传谣的众人顿时变得支支吾吾的,小女孩卖村友倒是卖的积极:“喔!法爷爷说的!你是吃小孩儿的海猴子!”
老者:“......我可没这么说!”
青年没有生气,只笑着耸了耸肩,拱手道:“打扰,方才远远听闻有婴孩啼哭,请问贵村是有婴儿降生吗?”
他的嗓音温润斯文,叫人闻之心喜,众人一时都有些不好意思,争先恐后道:“有有有!”
“是卜家大嫂!”
“刚生的,是个胖溜溜的男娃呢!”
青年道:“喔,赶早不如赶巧,我前去道一声贺,沾沾喜气。”
他信步走了,背影意气风发,村民们面面相觑,半晌有人窃窃私语道:
“哪有这么俊的海猴子啊?”
“就是,你说他是神仙我都信!”
“我若早生几年,方才就上去问他姓名和生辰八字儿了,这不得把他留咱们村里当上门女婿啊!”
“喂喂喂......”老者的面上有些挂不住,指指点点道:“你们这群人,没听说过妖怪也会化形吗!尤其喜欢变成俊男美女,专骗你们这些肤浅的年轻人!”他捻须叹道:“咱们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出海呀!不然靠什么吃饭哟,都要饿死了!”
他还没有感叹完,忽听少年欢呼雀跃道:“呀!太阳出来啦!!”
众人一愣,顺势朝着海平线的方向看去,东海之上一片蔚蓝剔透,金光倾泻,云蒸霞蔚,宛若夜去朝来。
“他来了,太阳就出来了。”有人下意识的回首去寻找那青年的影子,“别真是神仙吧!”
-
师云琢一路穿过渔村。
他从元婴渡洞虚境时,经历的雷劫不过几十道,且当时在山间门,雷电落下来时还被山体遮掩了部分,他从来没有想过,飞升大乘的雷劫会这么厉害!
从云层落下,穿透深海,直抵深处的瑶泽洞府,然后,击中他。
海水非但没有减弱这些劫雷的威势,反倒因为某些传导作用增添了其威力,还每一道来的都是那么精准!毫不夸张的说,他险些没能撑过来。
彼时裂魂的分/身消亡,这具分/身是有完整实体和意识的,是他肉身精血的一部分,也是他分光化形之术练到一定境界之后的成果,在决定分出这个实体之前卜算子就曾告诫过他,分/身即便死亡也不可能再融回他的本体,无论是修为还是身体本身,于他而言都是重创,无疑要承受非人的痛苦,他甚至无法保证分/身死亡后,本体一定会苏醒过来。
所以这是一场赌博,搏命的赌博。
师云琢却赌了,赌的毫不犹豫,干脆利落。
卜算子觉得他有点儿疯,像一只被逼到角落里的困兽,除了发这一场疯,别无他选。
“我想我不该带你擅自窥探将来。”他摇着头说:“不然你的悲剧就是我一手造成的。”
“与你无关。”师云琢说。
“你究竟看见了什么?”卜算子问。
师云琢沉默。
他想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这里的许多人都做过梦,他们在梦里以不同的视角与立场,涉足了同一个悲剧。
那就是秦云盏的死亡。
以秦云盏的死亡为中心,悲剧无限放射,最终,也成了每一个人的悲剧。
故而梦醒之后,他们都不同程度的开始了自救,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力挽狂澜,阻止梦境成为现实。
师云琢想的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多。
在他看来,梦醒之后遇到的秦云盏,虽然没有开诚布公,但也确实与梦中的那个破碎少年有所不同,他便时常会想,应是人人都会做梦的,他们能通过梦境看到未来的一些可能性,但未来有先后,预见有长短,那他就不得不考虑到另一种可能性——
有人能比他们看的更长远,预料到他们自以为预料到的事。
若当真是如此,那他们此生无论怎么挣扎补救,也只会如那笼中鸟瓮中鳖一般,供人摆布支配。
所以,他斗胆生出了一个念头。
卜算子的人生走向与世间门是截然相反的,常人出生即是婴孩,随着年龄的增长走向苍老和死亡,卜算子却是越活越年轻,最后会以襁褓婴儿的身份“老死”,这也就意味着,他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却能亲历绝大部分普通人的未来。所以卜算子和他们所有人的预见未来的方式都不太一样。
就凭借着这份不一样,足以让一些人无机可乘。
卜算子曾与他说过,这并非是与生俱来的,而是他在施展独门占卜穿梭之术时出现了一些无法挽回的意外,而他无法保证这些意外不会在施术时再次发生在师云琢的身上,他觉得师云琢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些小概率的事件毁了自己的人生。
但师云琢的执拗让卜算子无可奈何。
他以分光化形之术将自己一分两半,卜算子短暂的逆转了他本体的溯世线。
也就是这宝贵的一瞬间门,师云琢看到了一场浩劫。
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努力的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凤襄没有被毁容,澹台衣也没有死,云盏留在了箫下隐居,和他还有苏九重在一块儿,一切看似安然无恙,他们每个人都期盼着美好的明日将来,但突然有一天,堕仙坑说开就开了。
毫无征兆的,箫下隐居沉进了黄河之水,他们三人的人生戛然而止,徒留亲朋挚友肝肠寸断。
他恍然清醒过来,心魂战栗,发誓自己一定要设法阻止这一切!
但他仅仅看到了一个结局,不知其中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细枝末节的诡计,百般筹谋之下,他选择去找澹台衣合作,后续再找到凤襄、祁红药等人,一一说服他们,勉力补天。
卜算子的咒术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一朝青丝化成雪,索性身体的其他部位都还健全,他无法支撑本体和分/身同时行动,只能选择留分/身去代替他活动,必要时替所有人去死。
澹台衣会在瑶泽洞府护着他的本体,留下一张底牌。
这一步步棋走的都险极,但即便是如履薄冰,他依然是做到了。
他留下了秦云盏。
现在想来,世间门万物轮回,冥冥之中似有定数,有些人注定是要彼此拯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