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鹤里还呆滞着没有什么反应,就感觉江焕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肩膀,急促道:“等我回来。”
说完,他迅速起身,朝着枪声的方向冲了过去。
路鹤里恍惚间看到江焕的背影冲进了火光里,想站起来去帮他,却浑身没有力气,甚至路都走不稳。
他踉跄跌倒了几次之后,后背贴着斑驳的墙面,身子缓缓下滑,终于坐到了冰凉的地上,沉入了意识黑暗的深海。
从十二岁开始,他就决定去做一个Alpha。他独自一个人离开从小长大的城市,离开所有认识他的人,像一颗卑贱又倔强的野草种子,把自己播撒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在贫瘠的养料中艰难生长,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开启一段全新的人生。
他瞒着别人,也骗着自己,他以为能够永远这样,像个Alpha一样活着。
体质弱怎么了,比别人多跑几圈、十几圈、几十圈,不就行了?
胆子小怎么了,逼着自己直面最恐惧的东西,一次,十次,一百次,直到脱敏,不就行了?
身材瘦怎么了,每天硬生生多吃一碗饭,多举一点铁,多练一点肌肉,不就行了?
没那么难的,不会那么难的。
然而18岁那年,他第一次迎来了Omega的发热期,彻底粉碎了他苦心营造、自欺欺人的假象。
比身体上的痛苦更令人绝望的,是他不得不剧烈而清晰地,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事实。他是个Omega,无论他再怎么挣扎,他依旧是个Omega,他不能追寻自己的理想,他必须依赖Alpha的标记而活着,成为某一个Alpha的附属品。这是一场注定的,无法改变的命运。
是我还不够努力吗?他茫然又绝望。
他甚至走到了天台边,想结束自己作为Omega的一生。他想,早死早投胎,下辈子,也许能做一个Alpha呢?
那夜的天台边,是顾梦生死死地抱住了他,一边哭,一边喊,
“小鹤,我会为你研制出最好的抑制剂,即使不能把你变成Alpha,至少也能让你像Beta一样,不被标记也能正常地活着。
“小鹤,相信我。”
路鹤里相信了。他给自己用了M-III型抑制剂,然后瞪着一双倔强的眼睛,站在警校的老校长面前。他说,我是个Omega,但如果我能比所有Alpha都强大,可以让我进警校吗?
他天赋过人,老校长实在没有话说,最终答应为他破例,并保守这个秘密。但条件是,大学四年里如果有一次他没有拿到第一名,他就必须离开警校,彻底死了当警察的这条心。
这本来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不平等条约,是老校长想让他知难而退的婉拒方式。
但十八岁的路鹤里攥了攥拳,说,好。
他做到了。他成为警校历史上第一个连续四年全科第一的传奇。
他活成了一个Alpha,并且活得飞扬跋扈、放肆不羁,仿佛这一生顺风顺水,心底从来没有过任何深沉的痛苦。
同时,顾梦生也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去学校修改志愿,进了医学院、学了医。他毕业后进入特别研究小组,专心攻研Omega用抑制剂。然而,在他们的研究成功之前,M-III型抑制剂对路鹤里彻底失效了。
被标记成了他最后一条路,路鹤里又一次产生了寻死的念头。顾梦生知道之后,冒着巨大的风险,连夜从实验室偷来M-IV的样品,送去给了路鹤里,并且告诉他,M-IV型抑制剂存在尚未解决的缺陷,副作用会导致4%左右的致死率。
然而,路鹤里平静地接过来,说,“我宁愿死。”然后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自己的血管里。
幸运的是,路鹤里属于那另外的96%。
他继续以一个Alpha的样子活着,他以为他可以。
然而就在刚才,陈明远引出了他心底的怪兽,揭开了他自以为已经愈合的伤疤,让他彻底地失控了。
就算被江焕意外标记,就算被江焕的信息素吸引,路鹤里也没有恐惧过。因为那是他无法控制的生理天性,他厌恶,逃避,却不会因此自责自苦。
他真正无法原谅自己,同时也真正恐惧的是——无法摆脱一个Omega的软弱,怯懦,无能。
是我还不够努力吗?我是不是永远也挣不开命运的诅咒?
路鹤里浑身冰冷。
他就这样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枪声停了,爆炸声也停了,越来越多的警笛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工厂楼下。手里江焕的对讲机突然亮了一下,熟悉的声音传过来:“Clear。”
解决了。路鹤里身上的那根弦骤然松了下来。如果因为他的失误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他可能真的会再一次想要从天台跳下去。
他的手指无力地张开,对讲机从手里滚落到地上。
片刻后,通道处有人跑了过来,几个不同的声音都在叫着:“路队!”
“路队!”
最先到他身边的是江焕,江焕一把扳过他的肩膀,忽地一愣。他旋即抬起头,冲路鹤里背后的几个警员做了一个「停止」手势,阻止他们靠近。
“去忙吧。”路鹤里恍惚间听见江焕说。
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天台上只剩了他们两个。江焕蹲在他面前,作战服的袖口带着被火灼烧的痕迹,脸上还有几块黑灰,身上散发着硝烟和火药混合在一起的呛人味道。摘下警用头盔后,头发都被汗浸透了,冒着微微的热气。
他定定地看着路鹤里,似乎一时手足无措。
半晌,江焕低下头,在自己作战服上找了一块勉强算得上干净的地方,抬起手,在衣服上用力蹭了蹭,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来,用拇指的指腹擦了擦他的脸。
路鹤里跟着他的动作,用手背抹了一把,才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领口的衣服都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江焕什么也没问,沉默地半蹲在他面前,垂着头,避开了自己的视线。
深夜的秋风乍起,呼呼地猛刮过来,作战服被吹得鼓了起来,两个人的头发都在风中摆动。江焕伸出一只手掌,护在路鹤里的脸侧,没有碰上他的皮肤,却为他挡掉了吹向眼睛里的风。
良久,路鹤里盯着江焕胸前防弹衣上的POLICE字样,喃喃道:“我害怕了。”
仿佛一场请求赎罪的告解。
江焕一震,抬起头来看着他。
“Alpha,怎么能害怕呢?”路鹤里眼里的光都没了,低下头,呓语一般,“我怎么可以害怕。”
他的声音发涩,好像经历了什么崩溃的事情,身上的精气神都像被抽掉了,是从没有过的脆弱。
江焕沉默片刻,并不问他发生了什么,或者在想什么,只是忽然抓住路鹤里的肩膀,沉声反问:“你为什么不能害怕?”
他用的劲太大,路鹤里疼得一颤,就听江焕剧烈地喘着气,像要跟他吵架一般,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顿:“Alpha为什么不能害怕?”
路鹤里恍惚着抬起头,江焕一双黑亮的眸子正在夜色中紧紧盯着自己,脸上带着几道黑灰。
“路队,你首先是个人,是人就会害怕。不管你是Alpha,Omega,还是Beta,你都可以害怕。”
路鹤里一震,眸子蓦然清明了些许。
“我也害怕。”江焕说,“我第一次朝歹徒开枪的时候,怕得枪都抖了,差点击中他旁边的人质。汪总队也害怕,你自己去江心边境线的时候,他怕你出事,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几乎语无伦次。”
“白晓晓跟你出任务的时候不害怕吗?胡锋被毒贩扔进江里的时候不害怕吗?王衍被咱俩带着撞车的时候不害怕吗?”江焕握了握他的手,缓缓道,“我们是警察,怕也得上,但我们都有害怕的权利。”
“你不需要每件事都做的那么好,路队。没有人可以。”
路鹤里的大脑轰地一声。一个声音在耳边反复回响——
我可以害怕,我可以失误,我可以不用每件事都做那么好。因为即使是Beta,是Alpha,甚至是江焕那么优秀的顶级Alpha,都会害怕,会软弱,会犯错误。
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Omega。
他倏地抬起头,盯着江焕的眼睛,灵台渐渐清明,眼前的世界似乎豁然开阔,一个从未有过的思维方式,像一剂解药,把他从渐入膏肓的心魔中解救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话呢?
也许是老校长当年的不平等条约在他心里留下了暗示:我只有做得比所有Alpha都好,只有永远优秀永远不出错,我才配活着,配像现在这样活着。
“谢谢。”良久,路鹤里缓缓吐了一口气。他脸上的泪已经风干,只留下了一点点不太明显的痕迹。
但江焕的眼睛红了。
冲进爆炸现场眼皮都不跳一下的人,眼睛红了。
他咬着牙,目光灼灼,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冲动,像一头炽热又危险的野兽。
那个眼神,让路鹤里一个激灵。他觉得,江焕想抱他,想吻他,想咬他的嘴唇,甚至想扒光他的衣服。
信息素又失控了?
路鹤里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抬手想去推开江焕,但是他的手有点软。他没有把握,如果这个时候江焕失去理智扑上来,自己有没有力气从他手中挣脱。
但最终,江焕并没有扑上来。
他只是半跪在地上,微微垂下头,在月光中,吻了吻路鹤里的手背。
那是一个虔诚又臣服的姿态,像信徒仰望他的神明。
第43章 楼下302的新邻居。
路鹤里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因为江焕的目光里不是同情、怜悯或者安慰, 而是尊重,是心疼,是感同身受的悲伤。这让路鹤里内心的防备也松下来一些。
江焕平时跟他怼天怼地、杠上开花, 到了这样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反而一句话都不说。江焕只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通过对讲安排着现场后续的工作,有条不紊, 忙中有序, 事情办起来并不比他差。路鹤里便头一次放任自己, 脑袋放空,在天台上坐了很久很久。
这些年, 他的双手、他的双脚、他的大脑, 从来没有停下过。他不能停,因为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但此时此刻,江焕镇定地站在他身边,不仅能在行动上弥补他的失误, 还能在心理上给予他巨大的支持。
他突然想歇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渐渐归于宁静。呼啸的夜风撕裂着无边的旷野, 路鹤里终于有力气站了起来。江焕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他说:“我送你回家。”
路鹤里没有答应。今天晚上,江焕已经越过了路鹤里为自己设下的边界。而江焕也没有坚持, 他站在天台上, 目送那个孤狼般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夜幕里。
——
第二天一早, 路鹤里就被「咚咚咣咣」的声音吵醒了。老旧小区隔音差, 哪家有点动静, 全楼都听得见, 路鹤里烦躁地拉过被子,蒙头盖上。
但那噪音并没有减轻,似乎还离得越来越近。路鹤里穿着大背心、大裤衩,带着一身起床气打开门,探头向外张望了一眼。
居委会的薛大妈刚好买菜回来,挥着手里的葱跟他打了个招呼:“哦呦,小路呀,起来了?”
“薛阿姨,”路鹤里抓了抓蓬松杂乱的头发,半睁着眼睛问,“什么声音啊,谁家装修?”
“哦,不是装修,是你楼下302搬家呢。”薛大妈一脸兴奋,“是个老帅气的小伙子嘞。”
路鹤里知道这些中老年大妈最喜欢跟帅小伙扯闲篇了,指了指自己睡出一脸褶子的脸:“比我帅吗?”
“哦呦。”薛大妈笑着拍了他一下,“跟你差不多的咯。”
说着,薛大妈从买菜篮里掏出一盒巧克力,塞了一颗在他手里,“喏,吃吧。楼下小伙子给的,说搬家声音太大,打扰大家了。”
路鹤里随手剥开巧克力的包装,扔进嘴里。这巧克力味道很好,一看就很贵,他对这位新邻居的反感顿时减轻了一些。他跟薛大妈哈拉了两句,关上门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结果人刚躺到床上,就听楼道里薛大妈的大嗓门在嚷嚷:“哦呦,我们这种小区住的都是老年人,就楼上有一个小伙子的啦。”
然后门又被咚咚咚敲响了:“小路!小路!”
路鹤里哭丧着脸下床,开了门:“怎么了薛阿姨?”
薛大妈双手比划着:“楼下的新邻居搬沙发,他们弄不进来的啦,堵在楼道里了。你去帮一把嘛,你都吃了人家的巧克力了啦!”
这种老旧小区里住的老年人多,这一整个单元就路鹤里一个年轻小伙子。加上他为人随和,嘴巴也甜,讨人喜欢,所以上上下下有什么需要帮把手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都习惯来敲他的门。路鹤里只要在家,都是有求必应。
天下没有白吃的巧克力,路鹤里也没多想,趿拉着塑料大拖鞋,穿着老头背心和大裤衩就下楼了。刚到三楼,果然看见一条崭新的沙发卡在了狭小的拐角处,几个搬家工人死活弄不进来。
路鹤里叼着一根烟,直接走过去,弯腰上手,帮他们把沙发抬高,越过卡住沙发的楼梯扶手,抬进了门。把沙发安置好后,几个搬家工人一叠声地跟他道谢。
楼下的户型跟他家是一模一样的,睡眼惺忪的路鹤里随便打量了几眼,拍拍手就准备出门,结果一抬头,整个人就傻在了原地。
薛大妈拉着那个站在门口的大高个儿,热情地招呼着:“来来来,小伙子,这是你楼上402的小路,人家是当警察的嘞,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找他哈!哎小路,这是302刚搬来的住户,姓……对了小帅哥,你姓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