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的朋友,顾梦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盯着路鹤里看了一会儿,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又没说。
“不是。”过了很久,顾梦生才答。
路鹤里的眉毛微微一跳,仿佛是瞬间卸下了什么千斤重担的样子。顾梦生盯着他,“老路,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我也想问你,”路鹤里反问,“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顾梦生愣了愣:“你想知道什么?”
“你觉得我该知道的一切。”路鹤里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你知道我是个警察。”
顾梦生有些意外的样子,眼神空了一空,才茫然道:“我没有什么需要跟警察交代的。”
路鹤里垂着眼,过了很久,才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梦生,我能信任你吗?”
顾梦生又一愣。
路鹤里沉吟半晌,从兜里掏出那支抑制剂,放在他面前,缓缓道:“但如果不信你,我也没有别人可以信了。”
这是顾梦生第二次见到这支包装不同的M-IV型抑制剂了。他拿起来,皱了皱眉:“这到底是什么?”
“准备走私到S国的M-IV型抑制剂,跟你们实验室的一样。”路鹤里低声回答,审视着顾梦生震惊的神色,深吸一口气,“你们研究小组有人出卖了M-IV型抑制剂的成分化学式。我需要有人化验鉴定一下这批抑制剂,但是你们七个人,每个人都有嫌疑,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
顾梦生攥着抑制剂的手指骤然收紧:“你在怀疑明赫?”
路鹤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是怀疑。我确定常明赫跟这件事有关系。”
顾梦生的手一抖,像烫了一样,把抑制剂放回桌上。路鹤里苦笑了一下:“按理说,你也是嫌疑人之一,我不该找你帮这个忙。但是找你们小组的其他人来鉴定,一样有风险。所以,”
路鹤里抬起头看着顾梦生,笑了笑,“如果是你,我认了。”
顾梦生一震,呼吸急促起来。他看着路鹤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路鹤里笑容苦涩:“十年前,你救了我的命,你说会为我研制出最好的Omega抑制剂。五年前,你用眼前的这个M-IV型抑制剂,第二次救了我的命。”
路鹤里把那支抑制剂轻轻推到了他的面前。
“所以,如果现在你要因为它,把我的命拿回去。我认了。”
顾梦生死死地盯着路鹤里,半晌,目光缓缓下移,又死死地盯着桌上的抑制剂。
这支M-IV型抑制剂,曾经将两个人的命运紧紧相连,曾经是顾梦生日日夜夜泡在实验室努力的目标,也曾经真真正正地改变了路鹤里的人生轨迹。
但现在,它成了横亘在两个挚交好友之间的一根刺,甚至一颗炸弹。
过了很久,直到咖啡的热气完全消散,顾梦生才缓缓地拿起那支抑制剂,放进自己随身的包里。
他没有解释,没有追问,也没有生气。他只是像十年前一样,说了一句,
“小鹤,相信我。”
——
顾梦生和路鹤里从咖啡厅出来的时候,表情都很沉重,各怀心事的样子。路鹤里看着顾梦生裹了裹披肩,在秋风中独自离开,站在门口久久地没有动。
他的心情很复杂。顾梦生的那句「相信我」,让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涌上心头,路鹤里莫名地眼睛一酸。
他抬手揉了揉,心想,草,太娘了。
这时,突然有人在他背后「喂」了一声。路鹤里扭头,江焕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上下来,站到了他身边。
“喜欢他,就抢过来。”江焕抿着嘴唇,口气非常生硬地说。
“什么?”路鹤里没反应过来。
“那个Omega。”江焕攥了攥拳头,像攻击性满满的野兽,“喜欢他,就抢过来。”
路鹤里一头雾水:“顾梦生?”
江焕倔头倔脑地盯着他,答非所问,但是语气肯定,“常明赫比不上你。”
“那当然。”路鹤里条件反射地回答,老子当然是最牛逼的!说完他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什么玩意儿?”
江焕不说话了,眼睛凶巴巴地盯着顾梦生的背影,仿佛一头盯着猎物擦拳擦掌的豹子。路鹤里甚至感觉他下一秒就要冲过去,用麻袋蒙头套住顾梦生,然后打包送到自己面前,有可能还会洗干净、切成块、再放上一把叉子。
“卧槽。”路鹤里这才明白他误会了什么,连忙张开手挡住他的去路,“你想什么呢?我跟老顾可是纯洁的闺蜜情……哦不,发小情!”
江焕明显不相信,紧紧抿着嘴,像一只看到主人受了欺负的大狗狗,四脚刨地、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怒吼,随时准备冲出去替主人出头的样子。
“你给我老实点!”路鹤里挑起眉毛吼他。他的样子太像狗了,路鹤里不自觉地用上了训狗的口气。
江焕明显是一只不听话的大狗,冷冷地瞥他一眼,扭头就走了。
路鹤里的眉毛都皱成了一团:这些Alpha真暴力,动不动就是抢啊抢啊的。
啧啧。
路鹤里追上去,竖起眉毛,“小兔崽子,别在我面前甩脸子。你现在是戴罪之身,最好给我夹着尾巴做狗……做人。”
江焕骤然停下来,“这就是你不让我参与查案的理由?”
“那是我不让你查嘛?那是老汪不让你查。”路鹤里怒道,“嘚瑟,你再嘚瑟,等公安部派人来抓你关小黑屋,你就老实了。”
“我不怕查。”江焕冷冷道,掏出警官证扔到路鹤里怀里,“有本事就把我开除。”
卧槽。路鹤里气得直喘气。这时正好旁边有一男一女,牵着一条阿拉斯加经过。
那条阿拉斯加明显很叛逆,前后乱窜,不停地吠叫,女孩几乎要拉不住它。就听那女孩愁眉苦脸道:“唉,狗不听话该怎么办啊?”
嗯?路鹤里竖起了耳朵。
旁边的男生非常肯定地回答:“打一顿就好了。”
没错,就是得往死里揍。路鹤里瞪着江焕,挽起袖子,刚要揪领子揍人,就听那女孩反驳道——
“绝对不行!狗不能揍,要抚摸它,亲吻它,跟它培养感情,然后用爱意感化它。”
路鹤里:嘶。
——
查常明赫的进展不太顺利,路鹤里花了两天也没有什么头绪。他父亲常东炜上将的信息更是高级别机密,连点蛛丝马迹都摸不到。
直到这时,路鹤里才意识到,自己这次的对手跟之前完全不同。
对方隐身在一个他无法接触的位置。审讯、蹲守、监听、通缉、摸排,这些常用的侦查手段,一点都用不上。对方好像藏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透明玻璃罩里,看得见,摸不着,路鹤里拿他毫无办法。
他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阿璧透露的江心交易上。这非常冒险,但现在这是唯一的突破口。
但是老汪并不同意他的计划。路鹤里和老汪在办公室拍桌子吵了两个小时,直吵到整个警队大楼都抖了三抖,然后摔门而去,二话不说揣了一把枪,独自去了江边。
他没有叫一队的小崽子们跟着。对面是一个拥有强大火力的走私集团,凭一队这几个人、这几把枪,根本对抗不了,如果基地不派舰队过来,就是一个等着挨打的结局。
何况,他并不准备出手阻止这场交易,他只是想看一看,常明赫知道警方在怀疑他之后,这场交易还不会继续进行。
他还想看一看,A到底是谁。
晚上8点,天黑透之后,路鹤里独自驾驶着一艘小型快艇,不踩油门,在黑暗中怠速前进,悄无声息地向江心边境线摸去。
小艇怠速行驶的速度很慢,路鹤里花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才接近了江心。江心水面广阔,漆黑,且安静,只要发出一点点光亮和声音,都会被注意到。接近边境线之后,路鹤里直接关了发动机,让小艇在水面上静静地漂着,自己则矮下身子,掩在了船体里。
水面像藏蓝色的绸缎,在月光下一层一层地起伏着,夜色中,耳边只有轻轻的水声。
路鹤里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枕着胳膊,在心里默默地盘起了这个案子。
现在的已知信息,特别研究小组中的某个人(很有可能是常明赫)和走私集团勾结,出卖了M-IV型抑制剂的化学成分式。走私集团将有明显缺陷的M-IV私下投产,并试图通过老K走私到S国。阿璧作为走私集团的Q字号,想要干掉老K自己上位,于是用氰化钠给老K下毒,并将交易信息透露给了警方。然后,老K在船上被路鹤里和江焕击毙,M-IV型抑制剂的秘密被警方发现。
其他路鹤里推测的信息是,常明赫得知了邵斯年研究成果,不希望M-IV正式上市从而影响走私产品的价格,于是将研究成果按下,并且在走私船出事之后,将警方的视线转移到邵斯年身上,试图借刀杀人。但他没有想到阿璧把顾梦生的事捅给了江焕,于是不得不出面周旋,以至于引起了路鹤里的注意,把视线从邵斯年身上转到了他自己身上。常明赫为了防止邵斯年暴露自己,一方面引导邵斯年跳楼自杀永绝后患,一方面派阿璧偷取笔记销毁证据。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推测,但还是存在很多解释不了的疑问。
比如,阿璧是如何得知顾梦生和路鹤里的秘密?
邵斯年从中央警队出来后没有见过任何人,也没有任何通话记录,是怎样得到指示跳楼自杀的?
常明赫为什么要指使邵斯年出现在城东码头附近?他怎么知道阿璧将老K的行踪透露给了警方?
老K身上的化学成分式去哪儿了?
走私集团和常东炜上将有没有关系?
路鹤里摸了摸下巴,眉头越皱越紧。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规律的水声。路鹤里的背瞬间绷直,把枪握在手里,做出戒备的姿势。
水声渐渐近了,路鹤里认出那是一个人,穿着救生衣,往小艇的方向游过来。
嘶。老A接头的方式这么朴实无华吗?
黑洞洞的枪口悄无声息地搭上船舷,打开了保险,追着那人的方向一寸一寸地移动着。那人渐渐接近了路鹤里的小艇,哗啦轻轻一声响,从水里冒了出来。
妈的,江焕。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路鹤里已经在心里骂完了江焕的祖宗十八代。他把手指从扳机上松开,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了上来。
湿漉漉的江焕刚一上船,连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就被路鹤里按着,扒下了救生衣。救生衣上有反光条,在月光下容易被人发现,会暴露位置。
等路鹤里把救生衣翻过来按在船底,江焕才掀起一个小角,用气音说:“没事,我用黑胶带把反光条粘上了。”
“你还挺得意是不是?”路鹤里暴怒,低声道,“你来干什么?”
“老汪让我来的。”江焕喘着粗气,拉起一点衣角,挤衣服上的水,“他说凭你的性格,不来交易现场看看不会罢休的。让他我把你带回去,带不回去就帮你一把,别让你交代在这儿了。”
“切,装好人。”路鹤里嘴里抱怨着,心里却有点感动。白天他从老汪办公室摔门而去的时候,老汪分明在他背后愤怒大吼,“滚,爱死哪儿死哪儿!”
啧啧,口是心非的小妖精。
路鹤里的嘴角上扬了一下,上下看看江焕湿透的衣服:“你也够实诚的,游过来?怎么不开船?”
“船怠速没我游的快。”江焕的脸上是剧烈运动后的潮红,大口喘着气,“我怕来不及给你收尸。”
“草。”路鹤里翻了个白眼,“这离岸边得四千米吧,游了多久?”
“一小时吧。”江焕的气息还没平复下来,但没忘了炫耀,“我在警校的自由泳成绩是三千米42分29,年级第一。”
“我41分51。”路鹤里面无表情,“你们果然是老刘带过最差的一届。”
江焕噎住,在月光下瞪着他,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得得得。”看在他游了一个小时来帮自己的份上,路鹤里决定不跟他杠,“42分29也还行。”
江焕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湿透了,一阵深秋的江风吹过,路鹤里看着都替他觉得冷。
路鹤里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蒙头扔在了江焕脸上:“穿上。”
江焕把衣服扯下来,看也不看就反手扔回去:“不要。”
嘿,小兔崽子还不领情。路鹤里火冒三丈,捡起来就穿了回去。冻死你丫的,活该。
小型快艇空间狭小,坐在座位上又太显眼,两个人只能并排着坐在了船底板上。小艇静静地顺水漂流,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辰,粼粼的波光映在两个人的瞳仁里。
交易一般都在深夜,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为了避免手机屏幕发光,也不能玩手机,两个人只能这样静静地坐着。
黑沉沉的夜色笼罩着江心的一叶孤舟,远处岸边的星星灯火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头顶是一轮圆月,身边是溶溶月色悠悠江水,耳边是滔滔水声,任何人在这种环境里,都免不了要思考一下人生。
路鹤里用手肘撞了撞江焕:“喂。”
“嗯?”江焕在黑暗中应了一声。
路鹤里发出低低一声笑:“咱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斗了这么多年,到了生死关头,居然又是你来帮我,你说搞笑不搞笑。”
江焕仰脸望着夜空,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一声:“是挺搞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