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
这个词对楚瑀来说非常陌生,他皱着眉,想着自己都没有和楚瑾说话,怎么能算吵架呢?
“没有。”他摇了摇头。
见楚瑀肯回话,玉小妍眼睛亮了亮,她趁热打铁多说了几句,楚瑀又变成了木头人,于是她噘着嘴撑着腮帮子思忖,忽然灵光乍现,试探道:“那瑾哥哥最近怎么没有来接你呀。”
“主人…忙。”楚瑀的眼光闪烁了一下,很快又变成一潭死水。
果然一提到瑾哥哥楚瑀就会说话。
玉小妍得意翘起嘴角,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小秘密。
“你跟我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和瑾哥哥吵架了。”玉小妍不在意地摆摆手,一脸这个我熟。
楚瑀把头埋进双膝,只要一提到楚瑾他就会想起一些事。
想起楚瑾摸他额头的画面,想起他咬牙切齿问自己发烧怎么不讲时的神情。
与现在他的冷若冰霜,时常让楚瑀觉得似大梦一场。
楚瑀随手拔起身侧一株杂草。
那株草躺在他手掌心,细小根茎沾着碎土,不待他多看两眼,猛不丁顺着往来的风飞走了。
他抬头盯着那块天幕良久。
从手心逃逸的杂草变成了他自己。
辗转,颠沛流离。
河对岸长出的黑漆漆的苍耳也突然成了他的样子。
任谁见了都来气,忍不住踩上两脚。
若反被苍耳粘住衣物,那更火冒三丈,不连根拔起难消心头愤恨。
他长叹向后躺倒在草地上,玉小妍不知所以地跟着他一起躺下。
伸手挡住刺目的阳光,楚瑀眯着眼发呆。
他忽地摸了摸自己的白发。
若是有一头黑发,那些流言蜚语会不会如同浴火的纸花,化作灰烟呢。
养父骂他灾星,同村的孩童嬉笑他妖精。
村里若有灾祸,养父必定要把自从捡了自己生意便败落的事同人说上三五遍。
流短飞长化作铁钉,将他钉在受刑的木桩上,欺凌美化成赎罪,恶言乔装成教诲。
这日子太无聊,人们总要寻些趣。
遭人白眼已是常事,踽踽独行也是习惯,哪怕短暂地能和楚瑾形影不离,最终也逃不过相同结局。
他有些疲倦地闭上眼,任由草地上青草清香溢满鼻腔。
他五感敏锐,闻得到草木深处的香,也听得见潺潺流水淅索而过。
不合时宜,突然就想起楚瑾身上的烟味。
像雪一样。
魔咒一般逃不开。
楚瑀转头面色犹豫地开口:“什么,叫吵架。”
“吵架呀,”玉小妍一副经验之谈的样子:“嗯……吵架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是两个人吵啦,有时候一个惹另一个生气了,发生矛盾了,都算吵架。”
楚瑀若有所思点点头,语气僵硬地说道:“那我,应该,是和主人吵架了。”
“啊,到底怎么啦,你给我说说。”玉小妍吃惊低呼。
楚瑀踌躇了一番,还是全盘告诉了玉小妍回去之后发生的事。
“瑀哥哥,瑾哥哥问你的时候你什么都没说?”玉小妍皱着眉问。
楚瑀垂眸嗯了一声。
玉小妍噘着嘴也有些不明白:“你怎么不说呢。”
“没必要。”这句话楚瑀答得很快。
这下轮到玉小妍费解了,她苦恼地想了一番问:“那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了。”
玉小妍与楚瑾不同,楚瑾在楚瑀心里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但眼前六岁的小丫头是愿意陪着他吃午饭的人,姑且可以算作平等的朋友,所以楚瑀只停顿了片刻。
“和人打了一架。”
楚瑀性格沉默寡言不喜欢人群,以他的性格必不可能惹是生非,玉小妍很聪明,所以很快想到是有人找了楚瑀的麻烦,她愤愤不平:“你怎么不告诉瑾哥哥,让他帮你打那些坏家伙!”
楚瑀闭上眼道:“不。”
远处传来撞钟声,玉小妍来不及多问,立刻爬起拉着楚瑀就往学堂跑。
若是迟到了免不了又被先生骂一顿。
下午学的是书法练字,姜秀才讲了几句要点之后就让他们自己练,楚瑀拿笔的姿势不算熟练,写下的字歪歪扭扭,但一个字更比一个有进步。
姜秀才转悠时路过他,难得赞许两声悟性尚佳。
散学的钟声响起时,其他人都断断续续走了,只剩下楚瑀一个人还留在学堂临帖练字。
“你还不走?”姜秀才去外边检查了一圈,才发现这还有个人没走。
楚瑀紧绷着脸说道:“我想多练一会儿。”
姜秀才和几个成家了的先生不同,他独身一人,在学堂教书也在学堂住,往学堂僻静处有他的一间小屋。
“行吧,那你再练会儿。”姜秀才摸着胡子摇摇头出去了。
日照斜阳,倒在纸上的笔影悄然转换了方向,楚瑀面前堆了一小叠纸,若有人拿起来依次看,就能惊觉其进步之神速。
整理好这叠纸之后,楚瑀松了口气才背着包往门外走。
希望车夫还在等他。
他比往日回来的迟了两个时辰,回府时已然夜幕四合,他踏进大门路过中堂前闻着里面一阵笑声,像是楚瑾。
他不由得顿足,视线往那边望去,只能看见亮堂的烛火和一点人影。
手上拿着今日写的字,楚瑀也不知道自己停在这里做什么,但他的脚步灌了铅一般,一步也动不得。
里面的说笑声渐息,映照在地上的影子绰约而动,说话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陌生俊美男子和楚瑾挨得极近,他含笑说了两句,楚瑾就笑着睨了他一眼骂道:“看你是站稳脚了?”
楚晟正想回答,见楚瑾脸上笑意收敛也就懂事的屏息敛声,随他视线而望,一白发少年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漆黑的眸子于暗夜中,像比夜的墨色更浓重。
“我不是说了,”楚瑾和刚才与楚晟攀谈的随意模样像两个人,他唇带笑意而冷眉寒目:“让你最近别出现在我眼前?”
身上的旧伤留下痕迹,心上也尽是沉疴。
若要掰开一片结痂的疤见见里面的粉色,就要让伤口流上好多血。
他此刻已经开始懊悔自己留在这里。
但楚瑀还是一步一步走近楚瑾,他的目光在楚瑾身上悄悄流连一番后收回。
心上的伤疤因为被强行掰开而开始发疼,伤口在恐惧尖叫抵抗着楚瑀想要靠近的意志。
他递上手中那叠纸,才鼓起勇气小声说道:“我有好好上课,没有不认真,也没有闹事不听主人的话。”
第11章
楚瑾睨了楚瑀一眼,伸手接过那叠纸。
楚瑀低下头,眼睛却不由自主随着楚瑾的手动,心头怦怦跳起来。
先是埋怨起时间过得太慢,不能立刻得到楚瑾的笑颜,再是忐忑不安会得到楚瑾的责骂。
他揪着衣服唇干舌燥,心头焦急如热油淋蚁,又克制不住升起期待,连漆黑沉静的瞳孔都亮了几分。
他手指酸痛肌肉僵硬,落笔时一撇一捺极尽用心,似乎就是为了此刻。
时间并未过去多久,任他思绪万千也不过转瞬。
楚瑾未对满叠纸张施舍一个眼神,他兴趣缺缺地伸手一扬。
散开的纸张在空中摩擦发出猎猎声。
切割开整个期盼的心,鲜血淋漓。
七零八落下坠散到地上,有一张落到楚瑀肩头,他迟钝地伸手想接住,但慢了半步,终从他指尖半寸处生生错过。
心头期待生生被碾灭,从掰开的伤疤处传来阵阵钝痛,嘲笑着他的自作多情。
楚瑾用烟斗强硬地抬起楚瑀的下巴。
里头还燃着未熄灭的初雪火星子,烫得楚瑀咬牙忍住痛呼,眼眶积了一层清浅的水色。
楚瑾不耐烦道:“雪鸢捎给你的话听不懂?”
楚瑀直视着楚瑾很久,捏紧双拳开口:“没有。”
“那你还不快滚。”楚瑾收回烟杆吸了一口,转头温言对楚晟说道:“走吧,说好今夜带你去八珍楼。”
他眼皮子一掀,冷眼看向楚瑀:“别在这碍我和晟爷的眼。”
楚瑀目光这才施舍给了楚瑾身旁的陌生男人,拳头又紧了几分。
他蹲下身捡起纸张,被楚瑾一脚踩住。
楚瑾的脸逆在烛光之下,阴郁眉目中盈盈笑意染上月色寒凉,语气越发轻柔。
“故意想和我作对?”
楚晟不敢贸然插话闯进这僵局,只好暗中察言观色,心惊楚瑾的喜怒无常。
楚瑀收回手站了起来,低声告退后出了院落。
直到楚瑀完全离开,楚瑾才回暖一笑:“御下无方,让晟爷看笑话了。”
“不妨事,少爷仁善,若是哪家做下人的这样,在别处定要被主子打一顿了。”楚晟倒是没觉得不妥。
听楚瑾语气,这少年只是一个仆从。
言谈间却自称我,还与楚瑾这般说话,不禁让他有些惊讶好奇。
“晟爷先走一步,我有些事要去处理。”楚瑾伸手做出请的动作,楚晟点点头先走了。
待现场无人,楚瑾才咬着烟杆蹲下身,一张一张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张。
他一边拾起一边拍拍吹灰,一共三十六张临摹,一张比一张有进步。
往中堂靠近,借着堂中透出的光和微弱的月色,楚瑾低头一张一张仔细翻看,顺手将纸张从最初最青涩到最好最工整排好序。
清幽月光混着隔了窗纸的灯火,映照他娴静侧脸,垂睫低眉间楚瑾唇角微翘:“还算听话。”
将楚瑀第一次练字的成果拿回书房用盒子装好,楚瑾有一种自己“弟弟”成长的骄傲欣慰之感。
坐在摸黑处的楚瑀靠着门框托着腮发呆,视线不知落入哪处黑暗虚无。
他轻皱着眉思考。
玉小妍说楚瑾对他的不满,也是一种关心。
只有人和人之间产生足够亲密的关系,才会为另一个人担心,欢喜,悲伤。
关系越深,得到的情感反馈越浓烈。
他从前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是不必产生联系。
故而寡言,故而独行。
众生相互牵扯的缘线日复一日将人们愈捆愈紧,结局或喜或悲,终究作茧自缚痴嗔妄念。
玉小妍问他总是一个人难道不孤独的时候。
他反问什么是孤独。
“孤独呀,就是想人陪,就是想靠着一个人,粘着一个人,抱着一个人。想见他,如果见不到,抱不到的话,就会难过得想哭出来。”
如果见不到,就会难过得想哭出来。
他摸了摸眼眶周围的湿润若有所思。
楚瑾回来之时,已是酒过三巡,他满脸醉意,被陈焕从楚府大门口念叨到卧房门口,满口病人忌辣忌酒。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抬手止住陈焕的唠叨,楚瑾弯起眼睛笑道:“陈叔,我累了嘛。”
所以别念叨了。
“唉,少爷,就算您出去喝酒,也该让奴给您找个靠谱的小厮跟着,哪能让您喝这么多。”陈焕恨恨说道,顺便撇了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并拒绝和他对视的楚晟一眼。
“嗯嗯嗯,”楚瑾点点头敷衍:“下次喝酒会带上的。”
还有下次?陈焕无语凝噎,觉得自己好像跳进了什么套。
‘宿主,为什么系统一瞬间检测到陈焕内心剧烈变化了。’系统有些好奇。
‘哦,这你就不懂了。’
楚瑾醉酒后不敢和小姑娘多接触。
也算看过不少网文的他非常害怕自己第二天醒来身边就躺个良家妇女,所以挥退了雪鸢自己坐在房内倒了一杯茶醒酒。
一杯凉茶下肚醉意没走,但聊天欲打开了。
楚瑾在脑子里和系统探讨起来。
‘人们自古讲究中庸之道,我若直接说还要喝酒他肯定不让,但我若说我喝酒就算了我还不节制,那么他就会同意我节制地喝酒了。因为对比不节制地喝酒,节制地喝酒相对就好很多了。’
‘人类的智慧。’系统肃然起敬并默默记在了它所著的《人类智慧闪耀时》中。
两杯凉茶下肚,楚瑾仍是醉醺醺的,他又给自己倒了半杯茶,门外响起清脆的叩门声。
“谁。”楚瑾端起茶杯有些发蒙地盯着门,难道是哪个丫头想要自荐枕席……不过见那身影,府上何时有这么高的丫头了。
他垂着眼把玩手上的白玉瓷杯,醉得不轻。
“主人,是我。”
雪鸢郁闷被赶出去,却记着楚瑾醉上头,一时无人托付又不想便宜别的丫头,只好让楚瑀去送汤。
手上瓷杯的冰凉细腻触感未能唤回楚瑾的神智,他暂时忘掉了自己的人设和与楚瑀的冷战,放下杯子道:“进来吧。”
楚瑀推门而入,见楚瑾未宽衣还穿戴完整地坐在梨花凳上,脸色霞红眉眼温润,忍不住多流连了几眼。
楚瑾喝完醒酒汤见楚瑀还在这里便问:“怎么了,还有事吗?”
“没事。”楚瑀下意识脱口,心下微震。
这还是楚瑾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这么温和对自己。
见楚瑾站起来有些跌跌撞撞往室内走去,他赶忙上前扶住人。
楚瑾也不跟他客气,心想女子他害怕发生什么,两个大男人还能发生什么不成?便倚着楚瑀,卸了半个身子的力。
楚瑾比楚瑀要高一些,靠着楚瑀的时候头抵住他的脸,头发丝蹭得他有一些痒,他一时鬼迷心窍舍不得移开脸,大着胆子趁人不清醒辗转脸颊感受了一下那滑顺的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