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将阑安安静静蜷缩在软塌上熟睡,唇角还残留着血痕,被迸开一簇火花的烛光照得宛如蜿蜒狰狞的殷红花蕊。
两道天衍灵力只是让他安分了一个时辰不到。
天还未破晓,奚将阑又像是干渴的花枝,迷迷糊糊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冷汗淋漓地睁开茫然的眼睛。
盛焦闭眸坐在角落,像是一块冷石。
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奚将阑一眼看到他,边喘边踉跄着下榻,摇晃着走了几步,“噗通”一声跌跪在盛焦面前。
盛焦好似已入定,眉眼冰冷,凝着一层薄薄寒霜。
奚将阑神智昏沉地爬到他怀里,滚热的呼吸喷洒在盛焦脸上,将寒霜融化成水珠,顺着如刀削斧凿的五官缓缓往下滴。
“弃仙……天衍?”
奚将阑的神智大概是“渴”傻了,歪着脑袋看着盛焦好一会,迷迷糊糊记起来自己好像和此人是宿敌,互相不对付的。
“啊。”他像是做贼心虚似的,伸出一只手指抵在唇边,小小声地“嘘”了一下,像是喝醉似的用着气音呢喃自语,“不、不能吵醒他。”
盛焦若知晓自己问他要天衍这种天价宝物,肯定会动怒;
但自己趁着他睡觉,悄悄偷来天衍吃,盛焦不知道,就不会生气了。
被烧得浑浑噩噩的脑子无法思考太多,勉强得出个简陋又堪称幼稚的结论后,奚将阑便悄摸摸地捧住盛焦搭在膝上的手,凑上前去轻轻地啃。
他不知道天衍是怎么来的,只隐约记得只要叼着手指就能止住经脉中痛苦的干涸燥意。
奚将阑一边偷偷摸摸看着盛焦,警惕他醒来,一边用唇齿将盛焦的五根手指全都细细密密啃了一遍,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乃至手腕全是红色牙印,却没寻到一丝天衍灵力。
他懵了好一会,大概怕被发现,又悄悄地将盛焦的手摆回膝盖上搭着,还掀起衣角挡住。
掩耳盗铃一番,奚将阑小心翼翼捧起另外一只手开始啃。
他蜷缩着身体抱着盛焦的手啃来啃去,但凡不是个死人肯定被他弄醒。
但奚将阑似乎很自信自己做得很隐蔽,发现盛焦没睁眼,他点点头,觉得自己还能继续啃十个。
只是十根手指全都叼着咬了一遍,依然没找到天衍。
奚将阑坐在那冥思苦想半天,突然“啊”了一声。
他轻手轻脚扒着盛焦的肩膀,单薄的身体紧贴着盛焦的心口,小心翼翼地将盛焦的长发拨到一边,凑上前在盛焦后颈处小小咬了一口。
那是相纹所在之处,咬一口肯定有天衍。
盛焦的心脏似乎疾跳一瞬。
***
医馆后院,横玉度坐着轮椅划到躺在芥子床榻睡觉的酆聿面前,轻轻道:“酆聿?”
酆聿困得要命,胡乱拍开他的手:“起开。”
“酆聿,不述?”
酆聿终于被吵醒,睡眼惺忪看了看旁边的时辰,发现还没破晓,又摔回去拿枕头盖住脑袋,不耐烦道:“这才什么时辰?今日又不考试。起开,别吵。”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横玉度道,“将阑同六年前之事若无牵扯,天衍珠是天衍恩赐之物,为何会独独断他有罪?你说将阑的相纹有没有可能和天衍有关,亦或是对天衍灵脉不利?”
“亲娘啊!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就思考这些有的没的?!”酆聿痛苦地咆哮,“让尘相纹是“窥天机”,你要真想知道,直接去问不就行了?”
横玉度轻声道:“天衍在上,天机不可泄露。”
酆聿气得直接蹦起来,盘膝坐在榻上,打算和他好好叨叨:“让尘的“窥天机”若是不能泄露半分天机,那这个相纹不就是鸡肋废物吗?——诸行斋我最烦你们四个,无论什么事儿都藏着掖着,高深莫测得让我想打人。”
奚绝、盛焦、横玉度和让尘,这四个人每每在一起说话,酆聿另外四个都像是听天书一样,满脑子“啊?啊?这说的啥玩意儿?”
横玉度“啊”了一声,道:“你不要误会……”
“我没误会!”酆聿打断他的解释,翻了个白眼,“当年奚绝觉醒相纹时,几乎整个中州世家的长老趁夜前去奚家,三日方归。自那之后,就连和奚家不对付的曲家都开始阿谀奉承,恨不得俯首称臣,如果奚绝的相纹真的对天衍灵力不利,那些老不死的会放下怨恨,讨好奚家?”
横玉度犹豫好一会,又问:“那盛焦和将阑……当真相互爱慕?”
酆聿打了个哈欠,无语道:“你问我?你当我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啊?我只负责瞧乐子,哪儿负责追根究底验明正身?”
横玉度:“……”
酆聿又要躺回去睡。
横玉度抓住他:“将阑体虚病弱,我担心盛焦不给他天衍灵力,又把他绑在床上任由他痛苦。”
酆聿都要抓头发了,但他也清楚横玉度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脾气,只好强忍着随便披了个外袍,推着他往医馆前院走。
横玉度披头散发,身上温润之气更柔和。
他思忖道:“他们两个若是早生情爱,天衍学宫学满出师后不就在一起了,何苦闹成如今这个局面?”
“是是是。”酆聿哈欠连连,随口敷衍了一句,困倦道,“说真的,在天衍学宫的时候我只要和你在一块,肯定会撞上大场面——那次掌院和学生私下幽会我还记着呢,可恨的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学生是哪位勇士。”
横玉度:“啊……”
酆聿喋喋不休:“我都怀疑咱俩八字、风水是不是不对付,怎么回回……”
话没说完,声音和轮椅摩擦声戛然而止。
还未进前院,只隔着半扇掩着的门,隐约瞧见里面……堪称香艳的一幕。
奚将阑坐在盛焦怀中,双手伸长勾着他的脖子,唇齿覆在后颈处像是在亲吻,迷离空茫的眸子好似盈着清凌凌水光。
好像夜半三更蛊惑人的美丽艳鬼。
盛焦不为所动,闭着眸好似神魂出窍。
倏地,他狭长眸子睁开,穿过破旧的雕花木门,冷冷和外面目瞪口呆的两人对视。
横玉度:“……”
酆聿:“…………”
酆聿撒腿就要跑。
横玉度镇定自若:“这一定是误会。”
“误会个屁!”酆聿健步如飞,骂道,“咱们诸行斋真他娘的点背,竟真出了俩断袖,可恶!我要到“上清诀”里叨叨一番,让柳迢迢和小毒物都来看热闹!”
两人跑得飞快,活像是背后有狼撵。
百忙之中横玉度还在喊:““上清诀”?我怎么不在这里?你们背着我新开了灵道?”
“诸行斋八个人有十二个灵道,你现在才知道吗?!”酆聿急匆匆道,“——快回头看看盛焦追过来没有?天衍在上,咱们一连撞破他两次好事,盛无灼宰了咱俩抛尸长川指不定都没人知道。”
酆聿破门而出,正要逃走,却发现空中一阵荡漾——是个转移阵法。
两人猝不及防,来不及刹车一头撞进去,转瞬就回到医馆中,和盛焦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
奚将阑啃了半天后颈都没找到天衍,最后还是盛焦忍无可忍给了他一道灵力才将其安抚好。
他赖叽叽躺在盛焦刚才坐着的蒲团上,耳畔一阵嗡鸣,助听万物的耳饰似乎坏了。
酆聿伸出两指指天,急急忙忙说了什么,奚将阑眯着眼睛去分辨他的唇形,还未看清就见一道煞白天雷直直劈下,直接把酆聿劈炸了毛。
奚将阑:“……”
奚将阑一个激灵,看着三个人像是在玩哑剧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似乎要打起来,迷迷糊糊好一会,状态像是醉酒般哈哈大笑起来。
天衍学宫开学那日似乎同此时的场景交叠,奚将阑高兴又怀念地弯着眼眸,爪子胡乱拍了拍冰凉的地面,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少爷?”
“少爷!”
万籁俱寂中,耳畔突然传来清晰的声音。
身下在摇晃,一旁有个蓝衣道童担忧地看着他:“少爷,这怕是不妥,您要不再想想?”
天衍亥八十年,深秋桂花开。
年仅十三岁的奚绝入天衍学宫受学。
那时的奚绝养尊处优,骄纵得恨不得像螃蟹般横着走,明知道天衍学宫重苦修、炼心境,依然浩浩荡荡用几十只灵兽拉着精致的行芥来入学。
那阵仗,不太像上学,倒像是来砸场子。
小道童一路上都在劝阻他:“少爷啊,天衍学宫是出了名的严格,咱们这么大阵势……八成不让进去。”
奚绝靠在窗边往外看,拎着小扇在指尖转了转,懒洋洋道:“别叫我少爷,叫我小仙君。”
小道童面露难色:“小少爷,可愁死我了,要是被拦下可如何是好?”
奚绝瞪了他一眼:“谁敢拦我,我可是……”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怒吼。
“谁敢拦我?!我可是丰州酆家的人!”
奚绝:“……”
奚绝撩起竹帘往外瞥。
天衍学宫气魄十足的大门处,一个身着鬼字纹墨白袍的小少年怒目圆睁,一群厉鬼在他身后嘤嘤嘤,宛如受了极大委屈。
拦住他们的是天衍学宫守门的修士:“自然是知道酆少爷的,但掌院有令,入学之人不可带行礼、道童、行芥。”
酆家大少爷天生脾气不好,怒气冲冲道:“我这是道童吗?厉鬼可不算道童,你叫它一声道童它都不应的。”
修士对这种唯我独尊的小少爷见得多了,依然油盐不进:“恕我等不能放您进去。”
酆聿冷笑:“如果我非要进去呢?你敢拦我不成?”
“这……”
酆聿以为他不敢,趾高气昂带着那群厉鬼大步朝着天衍学宫的大门走去。
但在他即将迈进去时,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滋滋”声。
下一瞬,一道天雷轰然劈下。
酆聿保持着抬步的动作,和一群厉鬼一起被劈了个外焦里嫩。
奚绝捂着耳朵吓了一跳。
深秋大晴天,哪来的天雷?
酆聿呆呆张嘴呛出一口黑气,头发都被劈炸了毛,当即怒气飙升,咆哮道:“谁那么大胆子敢劈本少爷?!给我滚出来!”
天衍学宫的修士忙道:“公子,道童真的不能带进去。”
酆聿:“是谁?!”
一旁传来轻缓脚步声。
只着黑衣毫无装饰的小少年面无表情,双眸无神注视酆聿,手腕上缠着一圈天衍珠,上方还残留着天雷劈落的“滋滋”声。
酆聿一愣:“盛焦?!”
灵级相纹堪天道落在一个破落户盛家,这事儿早已传遍整个十三州,酆聿自然认得他。
他本是个暴脾气,正想无能狂怒一番,但视线落在盛焦那双好似深渊般可怖的眼神,哆嗦了一下。
酆家厉鬼往往都是千挑万选的凶厉,但此时那些狰狞厉鬼见到盛焦却像是被拎着翅膀的鸡崽子,拼命往酆聿身后躲。
酆聿本想御鬼和盛焦打一架,见状顿时觉得丢人得要命,臊红了脸抬手让厉鬼回酆家,怒气冲冲地顶着被劈焦的头发进了天衍学宫。
这下,盛焦没有再拦。
奚绝看了一场好戏,扇着小扇,张扬道:“走。”
小道童差点给他跪下了:“小少爷,小仙君!都有了前车之鉴,您还执意擅闯,就不怕被劈啊?”
奚绝双腿交叠,秾丽的脸全是嚣张狂妄:“我看谁敢劈我?”
他又不是酆家那个怂货。
话虽如此,奚家的行芥刚到门口,还是被修士拦下来。
奚绝掀开帘子,居高临下看着拦他的人:“您要不仔细瞧瞧我是谁家的,再拦我也不迟。”
奚绝的纨绔之名几乎名扬整个十三州,修士一见到他脸都绿了,话音一转。
“带,也、也不是不可以。”
自从奚绝觉醒相纹后,其他几个眼高于顶的世家对奚家的态度不知为何皆是讨好奉承,再这样下去,奚家怕是这几年就能执掌中州三境,坐上那人人觊觎的掌尊之位。
这位小少爷虽然年纪不大,但中州世家长老和家主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不敢怠慢半分。
——没人敢得罪这个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
想来天衍学宫的修士也受到掌院叮嘱,不敢待他太苛刻。
旁边同样被拦下的少年们即使知道不公,知道他是奚家的,却也不敢置喙半句。
奚绝满意极了,朝着小道童得意哼了一声。
修士又加了一句:“……但是道童不能进入,望小少爷谅解。”
奚绝走哪儿都要人伺候,不带行礼都得带道童,哪肯愿意,当即阖上小扇朝他一指,面容明艳,趾高气昂道:“少爷我还非得带。”
修士:“这……”
奚绝不想多废话,屈指探出一点灵力轻轻打了拉轿子的独角兽一下。
灵兽当即嘶鸣一声,哒哒望着天衍学宫的大门跑。
轿子上明目张胆挂着“奚”家的灯,周围修士面面相觑无人敢拦。
但独角兽还未踏入天衍学宫大门,天边突然传来一声雷鸣,轰隆一声直直劈在灵兽上。
灵兽一声嘶鸣,巨大身形轰的倒了下去,连带着华美的行芥也跟着歪倒。
奚绝反应极快,转瞬拎着小道童从行芥出来。
看着行芥侧翻到底,奚绝漂亮又灵动的眼眸都瞪圆了,似乎不敢相信竟有人敢对他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