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焦正在看角落里那个还没雕刻好的獬豸纹伪印,见人脸色难看踉跄着跑走,下意识往前一步。
他好像想要解释,犹豫半天,又将微抬的手收回。
五颗天衍珠从他袖中钻出来,围着盛焦转了几圈,似乎在急躁他为何不把有罪之人降天雷。
盛焦眼神冷漠,伸出手指在天衍珠上一点,下了一道命令。
天衍珠是天衍恩赐的灵器,受万人痴迷追捧,尊贵无极。
但此时,五颗珠子在半空中僵了一瞬,好半天才开始发着抖……
四散到医馆各个角落,羞愤地清扫杂物和蛛网去了。
后院中,奚将阑摘了一捧桂花吃,坐在小池塘边垂着眸注视着水中那条锦鲤,那单薄身形好似风一吹就能歪倒,眸子空茫落在水面,不知在想什么。
黑猫从他后颈钻出来,悄无声息地优雅落地。
它舔了舔爪子,道:“怎么,知道难堪了?”
黑猫跟了奚将阑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看到没心没肺的奚将阑这么落寞难过的神情。
奚将阑眼睛轻轻一眨,茫然道:“什么?”
“你。”黑猫跳到他身边,讥讽道,“刚才盛焦那嫌弃的眼神一露出来,你脸色前所未有的……”
话还没说话,它的余光就落在小池塘的水面上。
那并非是倒影,而是一面能窥见前院医馆的幻影法阵。
脏乱破旧的医馆内,盛焦面无表情地站在桌案前,修长五指将几张散乱的药方放好。
——有一张明显比其他几张大,他犹豫一下,将那张纸抽出来单独放置一旁,这才舒服了。
四周天衍珠任劳任怨地用灵力收拾那一堆杂乱,所过之处瞬间整洁如新。
奚将阑伸出舌尖舔了舔掌心桂花,狐狸似的眼眸微微一弯,笑得不怀好意。
“看来盛焦还真吃示弱这一套,竟然还帮我清扫起来了。啧,决定了,之后就用这个对付他——嗯?你刚才说什么,前所未有的……什么?”
黑猫:“…………”
黑猫沉默许久,大概是在痛骂自己竟然又信了此人的伎俩。
它幽幽地说:“……前所未有的脸皮厚。”
奚将阑:“……”
奚将阑懒得理它,偏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桃核。
黑猫舔了舔唇,眼神灼灼盯着桃核,猛地一蹬脚好似一道黑影冲了上来。
奚将阑随意抬高手,让它扑了个空,懒洋洋道:“闹什么?”
黑猫优雅地跳回地上,不满道:“就算是天级相纹,同这个芥子法器相融也没什么大用。左右都分离不出来,还不如赏给我一口吃了。”
奚将阑“噗嗤”一声笑了,两指指腹轻轻捏起小小的桃桃核,丝丝缕缕的紫色灵力像是藤蔓尖尖似的从指尖探出来。
已经所剩不多的“弃仙骨”缓慢地往狭窄又精致的画舫中钻。
在经脉中的灵力消耗完的刹那,反噬也会紧跟其后,但奚将阑却像是丝毫不惧,还在源源不断消耗着“弃仙骨”的紫色灵力。
黑猫总觉得奚将阑这个笑不怀好意,蹙眉道:“你笑什么?”
奚将阑摸了摸它的脑袋,语调又轻又柔。
“谁说分离不出来?”
黑猫一愣。
第24章 反噬之痛
黑猫:“可盛焦明明说……”
“天衍学宫《天衍相纹·源终》的课,我回回榜首。”奚将阑幽幽道,“诸行斋八个人,只有我最受掌院宠爱,你当是靠我这张脸和鬼话连篇的嘴吗?”
黑猫:“……”
你也知道自己鬼话连篇啊!
奚将阑盯着微微颤抖的桃核,淡淡地说:“相纹再神秘,不过只是天衍灵脉衍生之物——就类似天然灵液中浓缩无数倍的灵髓,相纹也就是由无数细密的天衍灵力交织交缠而成,只要找到次序……唔,找到了。”
黑猫悚然。
那成千上万的天衍灵力次序,竟是这么容易寻到的?
这才多久?
黑猫近乎惊恐地看着奚将阑,艰难吞了吞口水。
它总是听说这人当年是个不输盛焦的天纵奇才,但大概是奚将阑这副没出息的皮囊戴久了,它总下意识以为这人就是个家道中落、只会苦中作乐的废物浪荡子。
可如今……
黑猫的胖脖子又吞咽两下,怯怯道:“你的相纹……到底是什么?”
奚将阑笑骂道:“蠢货,我敢说,你敢信吗?”
黑猫:“……”
“弃仙骨”化为一道透明禁制护住后院,奚将阑姿态散漫坐在池塘边,五根手指的指尖已经陆陆续续探出更多的紫色灵力丝,交缠着探入桃核。
他看起来轻松写意,但“弃仙骨”的大量消耗带动的经脉阵阵刺痛,额角上已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黑猫胆战心惊看着。
连盛焦这种被誉为“天道大人”的都无法分离相纹,奚将阑到底哪来的底气,想靠着这副被“弃仙骨”强堆出来的破烂身子违背天道法则?
“咔哒”一声木头崩裂的脆响。
黑猫顺势望去,却见那小小桃核竟像是被生生震碎,蜿蜒裂纹四散而开。
已经融合的“三更雪”像是被强行拽着脱离石壁的藤蔓,一寸寸扯出细而黑的“根须”,因融合得太彻底,好不容易拔出一根,一直蠕动的根须竟又挣扎着朝着画舫探去,难舍难分。
没办法,奚将阑只好分出精力,每拔出一根相纹丝就将那处的画舫击碎。
“弃仙骨”消耗得更快。
不多时,黑猫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浑身的毛炸起来,厉声道:“奚将阑!“弃仙骨”要耗完了,若想活命就快停手!”
奚将阑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画舫和三更雪已经分离大半,寒意直逼面门,小池塘的水结了厚厚一层冰。
“急什么?”奚将阑额前长发已是白霜,他冻得嘴唇发抖却还在笑,“这不是还没耗完吗?”
黑猫几乎疯了:“你才将相纹分离一半“弃仙骨”就见底了,哪有灵力再继续支撑?!那个小姑娘总归同你没什么交情,你何必为她做到这等地步?!”
奚将阑淡淡道:“难道我白吃人家三年糕点?”
“那你给她灵石就好了!”黑猫上蹿下跳,“就算没有相纹,她依然能活得好好的。你若觉得她实在可怜,索性收她当义女护她平安长大不就成了!何苦赔上自己一条命?”
奚将阑充耳不闻。
“你!”
黑猫见他油盐不进,在原地团团转了半天,突然恨恨瞪了奚将阑一眼,化为一缕黑雾消散在原地。
奚将阑看都没看它,依然垂着眸分相纹丝。
黑猫说的的确没错,“三更雪”分离了大半后,“弃仙骨”已经彻底耗尽,因奚将阑强行调动灵力,经脉都在发出丝丝缕缕的疼痛。
经脉枯竭宛如摧枯拉朽之势,刹那间就让奚将阑的面容浮现阴冷的死气。
但他却像是察觉不到疼,浑身被冻得发抖却还在有条不紊地催动断断续续的灵力。
突然,他一歪头,任由被冻出寒霜的长发从肩上散落下来,露出修长的后颈,手迅速地往后一拨,像是硬生生抽出什么似的。
“砰!”
奚将阑指节青白,看也不看狠狠往冻得坚硬的池塘中一甩。
黑猫惨叫一声直直摔出去,锋利的爪子在冰上划出几道雪白划痕。
“嘘。”奚将阑竖起一根食指抵在殷红唇上,眼眸像是狐狸似的,又邪又柔,“乖,别碍事。”
黑猫奋力爬起来,咬牙切齿道:“我们会死!”
“弃仙骨”彻底溃散,紫色灵力断续了一瞬,猛地绽放出一道金色灵力,光芒倏地大放,宛如一股狂风,浩浩荡荡撞入桃核之中。
“咔”的无数声脆响,桃核像是被烈火焚烧,眨眼间化为灰烬似的齑粉,悄无声息从奚将阑指缝缓缓落下。
奚将阑嘴唇不自然的红,轻轻上前吹了一口气。
残余的灰烬呼啸而飞,干净的掌心中缓缓露出一片幽幽旋转的雪花。
——是“三更雪”。
黑猫恹恹趴在冰上,惊惧盯着那片雪花,嘴唇哆嗦好一会,竟不知要说什么。
连盛焦都断言无法分离的相纹,只是片刻就毫无损伤分出了?
他若不是相纹被废……又该是什么怪物?
想到这里,黑猫浑身打了个哆嗦,畏惧地看着奚将阑半晌,突然就逃了。
“嗤。”
奚将阑扫了一眼仓皇而逃的黑猫,笑了一声,甩了甩脑袋上的寒霜,身形轻缓轻轻地越过后院破烂的墙。
后院结界已经散去,盛焦不知何时正站在那,眸光漠然注视着奚将阑离去。
秦般般的糕点铺子和医馆很近,奚将阑转瞬便至。
秦般般在被抽去相纹时,许是被应琢下了止痛的灵力,白日里没什么事,此时夜深人静,那点灵力散去,遍布全身的疼痛开始密密麻麻泛上来。
小姑娘脸色惨白如纸,虚弱蜷缩在床上,看着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奚将阑站在糕点铺子的墙头,注视着下方半阖着的窗户,一撩衣摆姿态散漫地坐了下来。
他曲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屈指轻轻一弹,那枚雪花飘落而下,顺着窗户缝隙进入房间,缓缓没入秦般般后颈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处。
秦般般浑身哆嗦了一下,像是呛了一口气剧烈咳嗽几声。
再次平息下来时,呼吸明显顺畅许多。
奚将阑依然懒洋洋地坐在墙头之上,仰着头欣赏天边皎月。
“弃仙骨”似乎没对他造成任何后症,他甚至还有闲心晃荡着腿,盯着月光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一派闲然自得。
大概是月光太过刺眼,奚将阑眼眶微酸,垂下头来时两滴泪水猝不及防砸在手背上。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正要将那没出息的水珠拂去,却感觉到一点微凉落在指节上。
——是一片雪花。
奚将阑微微失神,视线落在下方秦般般的房间。
一股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意轻缓溢出,将夜晚的燥热驱散,没一会糕点铺子的后院已下起小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同皎洁月光交叠。
奚将阑抬手接了一捧雪,好一会突然笑了出来。
三更雪已至,由他梦中好处行。[①]
奚将阑在人家墙头坐了半夜,直到“三更雪”彻底融合入秦般般的经脉中,这才布了一道结界将雪隔绝,拢着单薄的衣衫慢吞吞走回十二居。
医馆已经被清扫干净,那个装着虚假玉令的匣子却空荡荡一片,想来是自持端正的盛宗主见不得这等虚假赝品之事,全都处理了。
奚将阑环顾四周,循着气息走到后院。
桂树下,盛焦盘膝而坐,闭眸冥想。
天衍珠缠在他手腕上,安安静静被皎月照映出幽蓝灿光。
丹桂盛开,沁甜香味弥漫后院。
在奚将阑回来时,盛焦便已察觉到,但他不为所动,如常运转经脉灵力闭目修炼,好似泰山崩于顶都面不改色。
直到,一股冰雪气息轻轻凑到他身边。
奚将阑端正跪坐着,手按着盛焦的膝盖,动作轻柔地凑上前来,轻轻地说:“盛宗主?”
盛焦不应。
奚将阑又道:“天道大人?”
冰雪和丹桂花香交融,像是某种说不出名字却一闻能让人惦记数年的香,勾魂撩人。
盛焦巍然不动,好似一座冰山。
奚将阑离得太近,近到两人呼吸几乎交缠得不分你我。
突然,“盛焦。”
盛焦藏在袖中的手倏地一蜷,终于悄无声息睁开冰冷双眸。
奚将阑像是从冰窟窿里出来,穿着单薄衣衫不知冷似的,眼眸含着笑看着他:“只有我叫你盛焦,你才会应我吗?”
盛焦默不作声。
奚将阑有和锯嘴葫芦吵架拌嘴的本事,平日交谈自是不成问题,见盛焦这副面无表情的脸他吃吃笑起来,整个人懒洋洋倒下去,趴在盛焦膝盖上小声嘟囔。
“若是中州有人想杀我,你会救我吗?”
从冰天雪地出来,加上“弃仙骨”的反噬在蠢蠢欲动,奚将阑浑身开始滚烫,脸颊贴在盛焦膝盖上,隔着厚厚衣物也能感觉到那股热意。
像是要将冰山融化。
盛焦沉默好一会,道:“不会。”
奚将阑笑得浑身颤抖起来。
却听盛焦补充一句:“不会有人杀你。”
奚将阑愣了愣,微仰着头,眼神直直望向盛焦深不可测的眼眸。
“那你呢?”
盛焦的沉默,给了奚将阑答案。
奚将阑又笑了出来,只不过这个笑容像是重新挂上平日里没心没肺的面具,眸里冰冷又无情。
“可惜了。”奚将阑腰身极软,像是游蛇似的贴到盛焦身上,手攀着他的肩膀,几乎整个身子都埋到他怀中去,带着狡黠的恶意,笑着道,“有“换明月”,你现在杀不了我。”
盛焦一动不动,道:“下去。”
奚将阑偏不下,甚至还用滚烫的手捧住盛焦的脸,明靡面容靠近他,像是情人低语似的呢喃开口。
“盛宗主,救我。”
明明是在求救,奚将阑却好似还是当年那个高高在上惊世绝艳的小仙君,眉眼倨傲张扬,像是在下命令。
盛焦抬眸。
只是细看下,才发现奚将阑唇角正缓缓溢出一丝血线,墨色长发散乱下遮挡的耳朵也流出鲜血,顺着他的脖颈留下两行早已干涸的狰狞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