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动情,也不该动情。大师傅说过,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爱是英雄冢,欲是刮骨刀。
只是,他今日太倦了,千疮百孔的神思负荷不住他的仇恨与他的抱负,眼下,他只是稍稍停歇,抱着怀中的人,求片刻的安稳……
几日后,戈壁中风沙渐渐散去,宗朔毫不停歇,直点了几营精锐骑兵,从昭城呼啸而出。他要赶在赫连诘来之前,扫壁清野,如此才能让他处于上风,并按计施行接下来的计划。
宗朔此行是寻敌而战,所以便带上了五六十条犬军,黑风照例紧紧的跟在乌骓之后。只是,在惯例之外,队伍中又多了一个人,正是骑着一匹小马,晃晃悠悠也跟在宗朔身后的阿曈!
宗朔本来是不带他的,阿曈磨破了嘴皮子镇国大将军也不松口,因为这个,他气得好几天不和宗朔说话。但是一到了晚上,他又只得屈服,但为了显示他很生气,在钻进将军被窝之前,阿曈总是要先哼一声,给男人看看自己的脸色,而后再悉悉索索的钻进去,搂着人家的脖子睡觉,他也不尴尬!
宗朔原本没当一回事儿,阿曈就像耍小性子,他以为来的快,去的也快。少年没有长性,总是不会纠结于一件事很久,不论再大的事,再强烈的执着,也会在睡几个好觉之后释怀。
至少宗朔是这样认为的。
可直到今天早晨出发的时刻,宗朔才稍稍体味到,阿曈隐在嬉笑面孔之下的执拗与倔强。
全军整装待发,只差犬军,可等宗朔一吹哨子,别说犬军,就连一只狗崽子都没来!他策马往胡杨林一看,便登时头疼。
只见阿曈抱着膀站在河边,仰着下巴看他,而少年身后,则整整齐齐、安安静静的站了一排的猛犬,威势很足。
阿曈的意思很明显,要是不带我,那我的小弟们,你也别想带了,戈壁茫茫,你自己闻味儿找敌人去吧!
阿曈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的,那日被他吓跑的毒虫都进了戈壁,谁知道会不会再出来,就他们带着那点雄黄药,还不如带着自己管用。
万一,要是这大煞星不小心被虫子吃了可怎么得了!那他晚上搂着谁睡觉啊!
乌骓在河边躁动的很,带着宗朔来回踏步,但阿曈却听身着轻甲的宗朔突然的问了一句话。
“你杀过人么。”
阿曈一愣,无端想起定平府官道上溅了他一脸的人血,于是愣愣的摇摇头。
“你能杀人么。”
阿曈也不服输,“我,但我杀过老虎!是老虎哦!很厉害的老虎。”
那是东山山脚下的一只恶虎,那虎虐杀成性,叫那一片林子毫不安生,后又往人类的村庄去吃了好些村民,巧被与狼群巡山的阿曈遇到,博杀一番后,才将恶虎拗断了脖子。
“战场上没有老虎给你杀!你不杀人,你就要死。”
阿曈被宗朔厉声问住了,但他有些委屈,焦虑的不知说什么,“那,那你死了怎么办。”
宗朔顿时就消声了,严厉与冷酷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开始下意识回避少年有些发红的眼神。
“我?我不会死,你多虑了。”征伐多年,他命硬的很。
“我不捣乱,除了你,别人也打不过我,走吧,你再说,时辰就耽误了。”
阿曈也果决起来,牵出林中阿云给自己准备好的马,也不管宗朔,他轻巧熟练的跨上马背,朝身后的烈犬呼哨一声,便去与城门口的营兵集合了。
宗朔皱着眉,还没等动作,□□的乌骓转头瞧了他一眼,便也撒开腿往外前跑,追它的“小叔叔”去了。
结果一人一马,连带一群狗,宗朔哪个也没管住。
阿曈还没等到军前,一帮将领远远地看到他,便都笑着打招呼。
“诶呦,是小统领啊!”
“小统领好啊,这是来送狗啊。”
阿曈一扭头,“不送狗,我也去!”
“小统领带兵出征,那必是要大捷啊,是不是老邢!”
刑武一嘬牙,看着少年身后黑着脸追上来的宗朔,心道不行啊,殿下这是管不住小孩了。
随即外粗内细的黑脸大汉朝阿曈一摆手,“小统领,我们一走,昭城空虚,你这样厉害,不如和那木头脸的萧冉一起守城啊?可都靠你啦!”
阿曈入了队列斜着眼看刑武,心道城里到处是雄黄与硫磺的味儿,哪还有虫子敢来,叫他守什么?守小厨房的酱鸡么?
刑武一看少年不搭茬,还斜了他一眼,心里诶呦一声,直道不得了!他们殿下可是遇上了个难缠的主。
乌骓紧随其后便归了队,宗朔看着日头已经升起来,实在不能耽搁,便皱着眉朝阿曈吩咐,“跟紧了我,要是十米开外,回来抄一百张大字!”
阿曈变脸也快,登时乖巧点头,想起那一摞子厚厚的纸,还心有余悸,暗暗发誓一定要跟紧了他,不然等回来,手都要抄断!
于是在愈加急促的战鼓中,宗朔策马当头,五千精骑忽而从昭城倾出,瞬间就飞驰出老远。
阿曈跟在宗朔身后,澄澈的双眼看着两旁战马上军士举着的猎猎大旗,红底黄边,上写两个大字。
“定平。”
第三十章 (二更)他们永远是长生天的孩子
众人深入戈壁, 行了将近一天,顺着犬军的脚步,从荒漠中, 渐渐走到了能见到些许草木的地方, 斥候在前探路,犬军列队寻索, 后边便是一众精悍的骑兵。
向导就在宗朔身侧, “将军,进了海子崴,前边就有一处绿洲,是可供大批军队修整屯驻的区域。”
“除此之外,戈壁中还有哪里有水。”
“再远,就是临近草原的地带了, 要走四五天。”
宗朔点头, 那已经是乃蛮本部附近, 群突袭骑兵没必要在那处斡旋。所以他一挥手,叫停队伍, 原地披上既隐蔽踪迹且防晒的棕袍, 又派出了几个斥候与犬前去绿洲处探查。
阿曈左右瞅了瞅, 就见大家都从马背上拿出大袍子,而他的马上,只有众多的水袋和吃食。实在是他与阿云都没什么戈壁作战的经验, 阿云只知道戈壁里没有水,深怕朋友被渴到, 于是马背上全是水袋!
宗朔拽出袍子侧脸瞥阿曈, 本想叫少年自己凑过来, 好恳求恳求, 灭一灭这小家伙嚣张的气焰。奈何乌骓跺着蹄子就往后退,几步就蹭到了阿曈身边。
少年也不说话,只仰着脸看宗朔。男人骑在马背上,手拿乌黑沉重的战刀,比他自己,甚至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不少。
如岳峙渊渟,煞气腾腾。
宗朔看着阿曈有些晒红的脸,也没说话,直接右手将少年一把拉到了自己的马背上,他怀中揽着阿曈,左手一抖,展开棕袍,将两人罩进了一片阴凉里。
身后这人的铠甲被太阳晒得有些滚热,但阿曈还是软软的倚住了,躲在一片阴凉里吁了口气。
“还真晒呀,是吧。”打仗可真辛苦。
宗朔低头,“后悔了?”
阿曈摇摇头。正在此刻,宗朔只见阿曈的瞳孔瞬间一缩,而后利落的脱离自己的怀抱,跃下战马,几步就蹿到了军队最前方,他张开臂膀,压低身形,冲着地面就是一吼。
首列的骑兵即刻哑然,因为肉眼看过去,以他们小统领脚下为界,这一吼之后,前方的沙地瞬间陷下去一层,而后就像沙土里就像开了锅一样,沸腾的直翻动!
四处的犬军也闻声集合,朝着绿洲的方向一阵狂吠。
战马们以乌骓为首,它安泰的不动,其余马匹便也不动,宗朔立即挥动令旗,队伍由守卫攻,而后朝阿曈喊,“回来!”
但一会儿过去,沙地便恢复了平静,丝毫动静也没有了。
阿曈这才回到宗朔的马背上,他心中也安泰了,“你打吧,没事了。”
而后少年直接挪到了宗朔背后,抱着男人的腰,贴的死紧,便不动了。他用行动表明,“我不耽误你们打仗,就当我不存在!”
前方,探查的斥候被高大的烈犬扯着领子拖回来了,他腿上受了箭伤。
“将军,敌军仿佛驻军在绿洲险石之后,地形易守难攻,石下是数不尽的虫蛇!斥候无法靠近。”只是不知怎么,那些毒物刚刚大片的扭动起来,看着挺慌乱。
宗朔挥着棕袍裹住身后的阿曈,把人用袍子牢牢的绑在自己身后,随即下令。
阿曈挣扎着从袍子中露出眼睛,就见又一小队人马,每人都拎着大袋子,他一闻,就知道是硫磺!
军队分三方面朝石滩逼去,几个兵将就地组装简易的投石器,将硫磺袋子全抛到了石壁之下,而后一把大火就点燃了,那处瞬间浓烟滚滚,蛇虫鼠蚁四散,有留下的也不多。
这时,他们已经进入了石壁后的射程范围内,阿曈耳朵一动,只听“嗖崩”几声,箭雨从石壁后飞扬袭来。
宗朔一把黑金战刀甩出残影,将箭矢通通挡住,把自己身后护了个周全。
众人也立刻变阵结盾,“乒楞乓啷”一阵金石相击后,箭雨稍减,刑武哈哈哈大笑,“狗娘养的,戈壁奔袭,爷就不信你们还有余箭!”骑兵的箭,从来都有限,他们的□□手早在攻城的时候,就被宗朔剿灭了。
石壁后,主事的蛮将大怒,“首领刚走,你们这什么劳什子毒阵就出问题,吃人的时候凶邪的很,怎么一交战就软了!”亏得这群人还被首领奉为上宾。
几人也慌乱至极,他们凭这一身功夫,叱咤草原多年,到哪里不是腥风血雨!如今不仅马失前蹄,还叫那蛮族首领威吓,要是不能成用,他们回去也是性命不保!
于是几人几天前就咬牙,使出看家本领,祭出了蛊母,召来四野全部毒虫来结阵,重新再来,定要血洗昭城。
不料他们还没动身,人家就自己追来了。
“哼,中原人竟然有胆子入戈壁,那就叫他们见识见识!”说罢,蛮将便调兵,以地形的优势,突袭围城大军。
几个虫师也不再留后路,割腕放血,引虫结毒阵。
狭路相逢,两相对峙。
城下的毒虫不知为何,在硫磺的大火中又死灰复燃了起来,重新集结,朝他们迅速爬来。宗朔直皱眉,暗暗思忖这是哪族的毒术,并该如何破解,否则大军骑兵过不去石壁,那么地形所限,此战不利。
就在他思索的当口,身后就从袍子里冒出来个脑袋,左右的来回瞧。
“宗朔!你们上!”他背后人声一停,随即就开始了狼嗥。
阿曈觉得这袍子系的有些紧,着实有些影响自己发挥,想当初他在狼巢的时候,可以和白狼群应和的嗥一天呢!
阿曈的嗥声悠长又持久的回荡在戈壁中,其声震耳。能腾出手的士兵全都朝宗朔望过来,就见大将军身后的少年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但却一脸肃穆的扯着脖子嚎的起劲。
此行都是宗朔的心腹悍将,他们转过头,继续作战,不该问的不问。
宗朔切身贴着因呼嗥而身躯微震的阿曈,他似乎觉得身体内部都在与这声音共振!心中升腾着大喊的欲望,翻滚着血脉。
于是宗朔举着刀,悍然冲锋,只见他所过之处,再凶的毒虫也不敢上前,毒阵被阿曈嗥的硬生生冲开一个缺口,随着他音调的起伏强弱,大片的虫子僵直的不敢动弹。
石壁后的几人血都要放干了,此刻却近距离的听到了狼嗥声,他们登时脸色煞白,一脸的不可思议与惊惧,再也不管什么毒阵或是性命,几人五体投地,朝狼嗥的方向,跪拜下来,行大礼。
蛮将也心中慌了,看着一往无前的宗朔,喃喃的说出声,“难道这就是月氏么!草原上最后的月氏,长生天之下的御族。”
蛮军对上宗朔,本就心有顾忌,他们都是草原人,怎么敢朝月氏举起刀枪呢,但部族命令,又不得不听从。如今听着宗朔身上传出狼嗥的声音,连那么骇人的毒虫都要躲避臣服,他们军心涣散。
于是,这一回,宗朔便毫不费力的,生擒南蛮骑兵首将,俘虏近千人,他们都举着兵器跪在石壁下,低头臣服,用母语高喊月氏,乞求草原主人的宽恕与谅解,他们永远是长生天的孩子。
军队收兵回营,阿曈依旧躲在宗朔身后的袍子里,贪图这一处的阴凉。
这战没怎么见血,倒是见了不少的虫子,阿曈并不害怕,于是便在男人身后嘀嘀咕咕。
“打仗,好像,也还好哦,你下回还可以带上我!”
宗朔很平静,连头都没回。这只是小股突袭战,对方降的也快,死的人也不多。少年没见过千军万马对冲而过的惨烈,没经历过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抬眼望去,全是一望无际的血肉的绝望,也没承受过不分昼夜的身浴人血,满目鲜红的洗也洗不掉。
他希望这人永远都是这样天真而无虑的,最大的愁苦,也只是轻轻一叹: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媳妇呢……
“带上你做什么,震耳朵用么。”
阿曈闻言从袍子里起身,扒在宗朔的肩膀上,“我听大黑脸说,打仗是要骂阵的,一来一回可热闹呢,你带着我啊,我嗓门大!”
宗朔闻言不是好眼色的斜视还在两人旁边,悄悄侧耳朵听小话的刑武。那大老粗一听还有自己的事儿,便假装去寻俘虏,大喝着“精心点,别叫人跑了!”转而心虚的不见了人影。
“先锋要口才好,你?算了吧。”来来回回只会骂几句煞星、流氓、混蛋、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