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去!”
“嗯?你不摸摸吗?我阿纳说,可好摸了,摸完心情好。”
宗朔伸手把已然被盖住的阿曈仍然拖到了自己身后挡着,“那你阿纳没告诉你在山下不能露耳朵出来么。”
阿曈蒙在袍子里声音闷闷嗡嗡的,“告诉了,不过只给你看,谁叫你心情不好呢。”
宗朔心里不知为何,纠缠的微微有些暴躁,但依旧声音平静的警告阿曈,“那我再说一遍,收回去,你在山下一天,就一天不能露出来。”
阿曈终于从袍子里挣扎出来,身上的异常也已经收起来了,他在黑袍子里露出莹莹的面庞,“那,那你开心一点了吗?”
对上少年灵动而充满期待的样子,宗朔不自觉点点头,下意识回应了一句,“嗯。”
随后,阿曈咧着嘴角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个小梨涡。
“将军,京中的人马已经过了中道驿站,明日午后便能到达昭城。”一个大汉进了帐,但没进正屋,而是立身在厅中,垂手禀告。
闻言,宗朔瞬间从眼前的情绪中抽离,利落的吩咐迎接事宜,还隐隐晦晦的说了一些其他似是而非的话,阿曈歪着脑袋也听不懂,就没在意。
倒是宗朔,在那大汉告退后,他沉思好久,又回头看着把剩粥喝完的阿曈。
他眼中风云变幻,深如泥潭,郁郁的像是能吸人魂魄,最后又疏离的竖起一道道高墙。有时候,屏障使人清醒的决断,使人痛快的取舍。
宗朔看着阿曈,看了好一会儿,而后,从腰间的囊袋中,抽出了一枚吊坠。
那坠子像是一只小狼的乳牙,牙根部被不知名的晶石镶嵌着。采金为丝,嵌晶编结,能看出做工之人的细腻心思与珍惜呵护。
宗朔到了如今,才略略猜测出这枚小犬齿的来历,他伸手,将它拎到了阿曈面前。
阿曈“哇”的一声,跳起来老高,眼珠随着吊坠而动,“我就说,你绝对没把坠子放在书案这,我都翻遍了!”
随即,他便自觉说漏了,于是紧忙伸手捂住了嘴,乖乖的蹲在案边,等着宗朔到底什么意思。
宗朔没说话,只是伸手把狼牙放在了阿曈殷勤伸出的小手里,眼见着他高兴极了,紧忙把坠子又挂在脖颈上,嘴里还念叨着,“祖宗莫怪,祖宗莫怪,我把你要回来了!”
对阿曈来说,乳牙不要紧,祖宗骨头上的晶石才重要。
他开心了一会儿,又有些疑惑,便笑嘻嘻的问宗朔,“你怎么又肯把它还给我啦!”
这一会儿的功夫,宗朔从案下,伸手拿出了一个木盒子。他慢慢把盒盖展开,就见里边好好的搁着一份文书与一枚姓名牌,下边又压着些银子。
其中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比如,两人第一次林中偶遇,少年翻身爬树遗落的打火石、小弹珠、牛角小木梳。
一样一样,都仔仔细细的保留着。
宗朔将盒子推到阿曈眼前,阿曈似有所感,便不笑了,一双眼睛愣愣的盯着他看。
“你所替之人,叫许项明的,我已派人查清,许家男丁一病弱,一老迈,今日就此免了许家的抽丁。”
阿曈没说话,一直瞧着似乎很平静的男人。
宗朔顿了顿,喘了一口气,又说,“这是文书户籍,你拿好了,给他们送回去吧。”
阿曈还是没接话。
“啪”的一声,宗朔伸手将木盖合上,转头望进少年的眸子里。
“不是说,坠子还你,你就走么。”
两人相视良久,男人闭目,仰头靠在了椅子上。
“走吧。”
第三十四章 走了,便再找不到了
寂静的帅帐中, 晨间的风脚步轻轻的跃进屋内,微微卷动帐门口的帘布,最后又试探着, 稍稍掀起了床榻边的帷幔。
屋内, 一站一坐的两人都默默无言,阿曈看着宗朔, 宗朔却闭着眼。
而后, 少年伸手攥住了脖颈间的狼牙,还是犹犹豫豫的说了一句话。
“我,我要是走了,你可再找不到了。”
东山隐于世间,更是幅员辽阔,茫茫无际, 山外边界又有猛兽盘旋, 自己只要回去了, 便是从此与世相隔。宗朔,他这样厉害人, 也是找不到的。
阿曈话说出口, 就是下意识的又给了男人一个机会, 意思仿佛再说,你可要想好了!
但威胁的语气稍稍有些心虚,谁知道眼前闭目的男人在不在乎呢?他独身下山, 身无所长,最后只能这么不痛不痒的问上一句而已。
听到再也找不见这样的话, 宗朔放在匣子边的手便一紧, 粗粝的手指蜷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 才渐渐松开。
阿曈都以为他不会说话了,男人才有些喑哑的回了一句。
“也好。”
也好,回到山里也好,闭避世不出也好,自己找不到,自己找不到他,更好。
人世翻滚如沸,处处是寒刀霜剑,这毛头小子才体味的哪到哪?他身世有异,趁着“妖精”还没开窍,涉世未深的回去,最好不过。
要他找到做什么?他是无边苦海的覆雨手,他是人间炼狱的牢底人。
要他找到,做什么呢?
宗朔做了决断,以两个字作为结尾,而后再次沉默不语。
阿曈低了头,松开了握着颈间坠子的手,默默上前,拿过了木匣子,抱起来,缓缓的出了帐。
帐门的布帘依旧留有少年掀开时的痕迹,此刻正来回摆动个不停。宗朔终于睁开了眼,朝那处,默默看了良久……
阿曈出了帐,抱着匣子四处环望,实在有些茫然,但最后想了想,还是往辎重营去了。他还认识了一些朋友呢,就算要走,也要打声招呼的。
阿曈刚到了他住过的大帐中,就见往日应该正训练的人,全都在。书生一见是阿曈来了,连忙把人接到了自己的铺上,帐中的其他兄弟也热情的与阿曈打招呼,而后还有任务的,便都离开了,只剩下书生陪着阿曈。
“嗯?怎么今天没营训吗?”阿曈一问,书生便皱着眉头说,“昨天营里就停训了,今儿才接到明确指示,说是,明天京中要来人,还是个大人物!所以咱们营停训,已备酒席鼓乐来迎接来使。”
阿曈恍悟,“哦,要来客人啊。”书生却摇头,“来者不善!”他四处瞅了瞅,就压低了声音越阿曈分析,“恩公有所不知,重将守边,往往权限很大,事急从权,京中便少有干涉。这种直派皇子的情形,多半……”
阿曈看着吞吞吐吐的书生,急的一拍怀里的木匣子,“多半什么?”
“多半是出事了,换将或镇压。”
“啊?什么!严重吗?”书生正色,“不清楚,这也是我猜的,不过营中看着很平静,就不知道是真的无风无浪,还是暗潮汹涌了。”不过风再大,也与他们这些底层的士兵没什么关联,但昭城中,就唯有一人,必是是剑之所指了。
书生也不知道太多,看着阿曈既懂又不懂的样子,索性换了话题,“欸?恩公,你拿着个匣子做什么,给我送来的美食吗?”阿曈时常带着些小厨房的好菜来与他们一起分享。
“正好!一会儿阿云还要来给我送缝好的衣衫,咱们一起吃啊。”
还没等阿曈反驳解释,门口便传来一声平和细软的声音,“要一起吃什么呀?”
来人一身棕色的寻常卫兵服饰,手里还拿着缝好的辎重营外袍,正是阿云。不过较之初来军营的窘迫与锋利,此时他面色微红,气息平和的有些温润。
他昨天在私帐中补书生的衣服,结果被眼尖的萧冉看见了,那哑巴竟话里话外的找了半天的毛病,最后直到晚间,两人一身大汗的要入睡的时刻,那人才堪堪问,给谁补衣服?
阿云还没喘匀气,便被气的抬脚一踹,“滚!”
他能给谁补衣服,除了阿曈与书生,就是被窝里这个哑巴了呗!萧冉被踹了一脚,但依旧伸手去翻了翻榻边针线篓里的衣衫,看到辎重营的营标,才恍悟。最后转身,丧眉搭眼的去拽人,搂住就不撒手了。
他还是要小心些,军营里这么多爷们儿,自己媳妇可别叫人盯上!于是又沉着眸子,翻身压了上去。
所以,今日的阿云脸色格外的红润,他看着帐中的两人,还问,“你们要背着我吃什么呀。”
阿曈叹口气,掀开了匣子,与两人解释了几句。于是,都到外边各自忙碌的辎重营兵,就听自己的帐里齐齐传来两人惊诧的声音。
“啊!什么?”
帐中,书生查看着“许项明”的免丁文书与户籍,这才确认了阿曈的话,便叹了一口气,转脸朝阿曈说,“恩公,也是好事儿,此间事了,你也正好回家去。”
书生不知道阿曈的身世,只是觉得他顶替冒名的这个大罪眼下已解,实在可以离开军营。他这小恩公人单纯善良,且身上的东西仔细看下去,无一不贵重!初次见面,便送出了寻常人家两年吃用的银子,且他穿的鹿皮小砍袖,以那样绝伦的毛色光度与鞣制工艺,在定平府可是值一套城边的小套院!
虽然不知什么原因叫他离家而替人抽丁参军,但在这将乱的时间回到家中去,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以世俗的眼光看,是天赐良机。
“眼看快要打仗了,此时回家,也好避祸啊。”
阿曈不吱声,但阿云是知晓一二的。他某次与萧冉说起阿曈的事,也是想勾了他冒名顶替的罪,不然总悬在人心上,叫他心里不安。
但萧统领却直接一摆手,“问过,将军不让管。”按他的话,大将军把人护的很严。
阿云没想到宗朔会叫人离开,于是犹豫着问了一句,“那,将军他,那,你就真么走了?”
阿曈坐在大铺上,低着头扣手,“嗯,他叫我走。”
书生来看眼前恩公这幅情形,才忽然醒悟过来,他焦虑的在地上来回踱步,但仔细思量,还是朝阿曈说,“恩公,走吧,等战事结束,我若有幸能重回故乡,咱们再相聚。”军营艰辛,何苦来哉!
阿云却想了半天,他是体味了情爱滋味的,知道其中的艰苦与难得,也知道那是轻易割舍不下的。只是,他还不知道阿曈到底是什么心。
“阿曈,你和将军,嗯。”他还是有些问不出口,实在无法想象,镇国将军那副英俊却料峭沉着的面孔之下,会为谁情根深种。
“你们,相处的怎么样了。”
阿曈闻言,便有些委屈,他也想不明白,“我们睡了觉的!”
阿云直接倒吸一口气,还在踱步的书生瞬间崴了脚,两人都一脸惊异的看着阿曈,不可置信。
阿云不可置信,那将军看着正经又吓人,没想到,竟下手这么快!
书生不可置信,他那经天纬地、雄才伟略、霸气天成、人间脊梁的平成王镇国大将军,竟然,竟然只吃不买,是个负心汉!
阿曈还在思索,“睡了觉,他不就是我媳妇了么,那他是不是又反悔了。”
只是那两人谁也没说话,他们还在震惊中,没缓过神。
过了一会儿,书生醒悟过来,一步本就上前,伸手掀开了阿曈的额间碎发。少年没拿书生当外人,就没躲。他头发一被掀开,阿云与书生都聚精会神的弯腰趴过来看。
两人见阿曈额间没有孕痣,都松了一口气,只是那金灿灿的花纹也露了出来,他们研究了半天,书生就问,“恩公,你这花纹是找人纹的吗,这手艺可真是绝世啊!”
那金纹仿佛是从肌理间渗透出来,纹路繁复又神秘,灿灿的的金色也如水波一般,在暗室中荡漾着。
但看久了,只觉美丽之下的肃穆,叫两人不敢伸手摸,只轻轻的放下了少年的额发,阿云还伸手给拨弄一番,把金纹挡严实了。
“什么找人纹的,还可以纹上去的嘛?不过我这个是天生的。”
阿云与书生都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连连点头,但心里都出奇的想法一致,“什么都行!不是个哥儿就好,睡了也没有后顾之忧!”
书生甚至咳了一声,“恩公,我说,要不你换一个人?”他恩公这样俊俏,天生神力,性情又好,还怕找不到媳妇么,跟着将军能有什么结果?他地位显赫,早晚得娶正妻。
阿曈只是低头不说话,于是阿云一叹气,“要不,你在我那先留一晚吧,这两天怕是有雨,你走也不急于一时。”
阿曈想说他不怕下雨,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天是有些闷,一到了夜里,城外戈壁更是狂风怒卷,天边的浓云翻滚。萧冉回到了帐中,看见坐在一起吃饭的两人,也没说话。
阿云晚上悄悄问萧冉,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萧冉却罕见的叹了一口气。
“走了好,别拦了,将军和我们,不一样。”
暗夜沉沉。
宗朔身穿铠甲回到帅帐,未燃烛火,周围漆黑一片,他侧耳细听,屋内冷冷清清,没人。
将军没卸甲,只是独自瘫在帅椅中,坐了一宿。
第三十五章 命牌
壬戌年五月二十六, 后世之人评价,这是长达三百年民族大融合的真正开端。
但往往历史的重大节点,在当世之人所经历的这个时刻, 是寻常且平静的。最多, 昭城的士兵们也只会感慨一句:京中特使的排场可真大!
高耸的城门不远处,一队人马从官道疾驰而来, 黑压压至少五千余人, 开头的金甲营卫还举着巨大的八宝华盖,只是戈壁的风沙太大,那华盖被吹的东倒西晃,令原本庄严肃穆的权利象征,此刻有些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