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个毛毛虫似的, 蛄蛹了好久, 才挣脱出双手,被褥磨蹭间静电噼啪直响。
阿曈“重获自由”,第一件事,就是抬手摸自己的发顶,按了按,而后松了口气, 万幸万幸!耳朵没再出来!
哈!他就说嘛, 自己可没那么菜, 已经可以好好的控制了。
于是阿曈便安然的出了小门,只是帐中安安静静的, 且有一些香木燃烧的味道, 宗朔也没在, 阿曈挠头,他说自己昨夜怎么睡得那样死,原来是宗朔又点香了。
出了帐, 营中到处散发的气味又将阿曈熏了个仰倒,他捂着鼻子隔袖一闻, 好大一股硫磺泉的味儿啊, 真是熟悉的臭烘烘!
东山上的温泉多, 但大多都是没有味道的, 就那么一两池的硫磺泉,他们家这几只狼平日也都离得远远的。毕竟,有一回他弟弟不小心掉进去了,阿纳就两天都没叫阿吒回家里睡觉,说是白毛里都被沁的臭掉了!于是阿塔便叼着弟弟去洗了好久,甚至在圣泉中还趴了半日……
阿曈记忆深刻,对硫磺味简直避之不及!只是,放眼一望,偌大的营地中,竟黄唧唧的被洒的到处都是,落脚都没地方。
几个营兵还在洒硫磺,而后还点着了烧一烧,硫磺一着,那味道就更别提了,直呛阿曈的眼睛!
“呦,小统领醒啦,和我们一起洒硫磺啊。”
阿曈连忙摆手,甚至又躲回了帅帐的布帘子后边,只露出半个脑袋,“撒这个干什么,好难闻啊!”
“本来是要洒雄黄来驱虫的,只不过军中的雄黄不够了,便将这东西拿出来,烧上一烧,蚊虫都怕。”
原来是宗朔昨夜与军医们研究了半天黑甲虫,那虫子一定是有毒,才致使被咬的兵将在夜中失神营啸。为防万一,干脆,全昭城都熏硫磺,各种虫蚁一律灭了完事!
阿曈被熏的直淌眼泪,别人尚且没这样大的反应,只是实在他的感识太过灵敏,便与全城的虫蚁一同遭了难。
于是为避气味,阿曈在帅帐中窝了一天,饭都没去吃。下午的时候宗朔回来,手里还拎着一大只食盒,可一见少年心中倒是一动,这怎么眼泪汪汪的,难道军中竟还有人敢欺负他?
“怎么了,我听厨子说你饭都没吃。”说罢,在桌上搁下了大食盒,掀开盖子,醋溜里脊的香味袅袅的传到阿曈面前。
只是阿曈抽了抽鼻子,却欲哭无泪,“诶呦,肉香都闻不到了!完了,鼻子坏了!”
宗朔哑然,不过想了想外头的气味实在是自己一手操办,便些微有些心虚,“那是防虫的,已备昭城再次遭袭。”
看阿曈起身趴到了醋溜里脊的盘子边上,使劲的嗅,却依旧苦着一张脸的样子,宗朔叹气,“也就熏这么几天,风暴一停,派人到戈壁去扫一圈,无事便可停了熏洒。”
阿曈直摇头,心道这不多此一举!我在这,它们怎么还敢来?早就有多远跑多远了。如今虫子没被熏死,我就快要先被熏死了!
只是这话也不能说出口,阿曈便只哼的一声,默默开始吃饭。宗朔很忙,只在帐中略略休整一番,便又走了,可没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把帅帐的各个缝隙都堵严了,熏硫磺的味儿便没在跑进来,阿曈松了一口气,趴在桌子上放挺。
他很没意思,自己那一犬一马的跟班,也早就被熏得跑去林子了,“无情无义”极了!
于是,少年竟破天荒的拿出了笔墨纸砚,皱着眉头写大字,他掐指算了算,还欠下那大煞星七张大字。他虞乐都思可不是那种欠债不还的人,这传出去有损祖宗名望!、
军营到了天黑,却没点火把,盖因为洒了硫磺,怕不小心引燃了,虽然各处防火做的很好,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曈便也稀里糊涂的随着营里把灯熄了,独自裹在被窝里,等宗朔回来,给他卸了甲,自己再睡。
帐外的月光晦暗,帐外巡营兵将的影子时而投映在帐布上,时而又因月光的隐没而消失不见。阿曈见了,心里就有点发毛。
他自幼东山称霸,谁都不服,就怕些虚无缥缈的牛鬼蛇神,一提都直炸头发根!
屋外此时也不知是哪队人马当值,夜里闲着无事,竟然裨将带头讲鬼故事!
什么阴兵借道军营,大伙没认出来,假把鬼兵当活人,结果一营人都被无声带走。又说昭城以前是哪朝哪朝的万人坑,在今朝才推平了建了边城要塞,这就是为何一定要平成王镇国大将军来守了,将军武曲星转世,镇邪啊!
一帮人嘁嘁喳喳说的有鼻子有眼,阿曈是越听越害怕,已然缩进被窝里去了!他摇着头不想听。可越刻意不听,那帐外故意压低的声音,就越往自己灵敏的耳朵里钻呢。
经过一番似真似假的鬼故事洗礼之后,阿曈这傻孩子就都当真了。自己害怕的在被窝里念叨。
“武曲星君,武曲星君,快回来吧!急急如律令!”
只不过,他再念咒,“武曲星君”也回不来,人家正巡营呢。
前夜经过那样的虫患,今夜士兵们心中稍有不安,但抬眼一瞧,镇国大将军竟亲自带兵巡营!于是各个便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别说虫子,刀山火海此刻他们都闯得!
书生更是如此,见宗朔身披战甲从眼前经过,激动的都不敢抬头看。他近些日子过的着实很好,眼下不必为那两个家伙提心吊胆,他可是轻松多了。柳鸿飞本就会看人眼色,处事圆滑,自己在辎重营倒是混的不错。就连昨夜黑甲虫袭营,都没有他们帐的事,一只虫都没进来过。
众人也道神奇,睡不着觉,便都笑称是卒长的脚,气味甚佳,威力无边,瞧瞧,毒物都不近!
书生也附和的笑着,余光却瞧了瞧阿曈那床依旧保留着的床铺,还有枕头边的那个透气小窟窿。
军营中有人睡不着觉,远在国都,睡不着的人便更多。
皇帝的私室中,灯火通明了一宿,老迈病弱的帝王面色阴沉的倚在明黄的座椅上,神思幽晦,桌上堆了一摞的奏折与密报。
老太监掌着灯,拨了拨烛火,回身恭敬的开言,“陛下,歇息了吧,龙体重要。”
皇帝龙袍上的五爪金龙仿佛欲飞,脚踏着紫云,映衬着他有些发青的脸。
“孙道人的长生丹呢,给我吃上一丸。”
太监眼中有些隐忧,但依旧遵旨拿药。皇帝就着参汤服下长生丹,一会儿过去精神便好些了。他拨弄着手中的玉璧佛珠叹气。
“我老了,已近日薄西山。”
太监赶忙跪地,“陛下这是何言,天子您是真龙之躯,万岁!”
皇帝却不接他的话,兀自言语,“我老了,他却正值壮年!能力、谋略、心思、威望,无一不强。我的儿子们,比不过他。”
老太监听得不敢抬头,跪在地上不吱声。
“他就像他的父亲一样,能把我们这些所有的皇子都比下去,叫先皇他谁都不看上一眼!”
说着,皇帝咳了起来,但眼中却精光连连,眼见是下了决断,“召二皇子赫连诘,我有差事派给他。”
老太监低垂的眼珠一动,连声应答,“是。”而后退下,屋中只留皇帝一人,他扔开了佛珠,拿起印信与圣旨。
夜晚回到军帐的宗朔,也撕开信封,里头是赫连韬不远千里的快马加急,信中用词极谨慎,开始问候边关战事,后又关心宗朔身体,直到末尾,才寥寥几笔,暗暗显示出了京中朝上的波云诡谲。
只一个意思,二皇子拿着皇帝印信,要进昭城……
宗朔冷笑着,烧了信,火苗迅速吞噬了薄薄的信纸,映着男人的脸有些煞气腾腾。果然应了他的猜测,来吧,他已经等不及了,他心中的巨兽已然囚锁不住,张着血盆大口要食肉寝皮才罢休。
他已经很久没能入眠了,肉眼可见的日益暴躁起来,也许他掩藏的甚好,但却骗不过自己。宗朔伸手打开装着安魂香的匣子,但又直接痛快的合上了。
早就没有用了。
他等着血红的眼睛,在深夜中,与床榻之上,身体静静蛰伏,魂魄却拼死搏杀。
煎熬。
就在这时节,宗朔侧目,只听侧屋中忽然传来几声梦魇的呜咽,与一些他听不懂的言语,而后“咚隆”一声,像是人掉在了地上。
宗朔没动,眼神漠然又寒寂的闭上了,他仍旧在自我抵御。
只是没过一会儿,等他再侧头睁眼,就见一个人抱着被子,蜷缩在他床前的桌子底下,一双大眼睛幽幽的望着自己,在暗夜中像是一双狼眸,瞳孔微微泛着光。
阿曈并不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可能与“鬼兵”也相差不大,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还是太害怕了,刚在噩梦中惊醒,说自己被鬼兵抓走了!无论如何挣扎都不行,最后连族中的真言都喊出来了,才醒梦,收力不及,一个跟头掉在了地上。
于是,这才舔着脸,裹着被子钻到了这煞气腾腾的“武曲星君”桌下,以求神鬼通通绕道!
宗朔正燥郁的躺着,就见那坨人影挪挪蹭蹭的,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直接从榻边冒出一个裹在被子里的毛脑袋。毛脑袋而后又悄悄的开口说话。
“星君,能给贴贴么。”
阿曈暗自点头,人形驱鬼符,想必效果是极好的!
第二十九章 (一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
宗朔没出声, 只侧着头看眼前胆气虚虚的少年。
阿曈见他不出声,便直接当做默认,于是就双手扒着榻沿, 伸着脑袋过去蹭宗朔的胳膊。蹭了一下还不叫完, 怕煞气蹭的不够,兀自又往前伸伸脑袋, 蹭的额前碎发都起电了, 炸起来后露出眉间繁复的金纹。
阿曈正蹭的起劲儿,心里还想着,果然,没有那么怕了!真好使!
这时候,就听榻上传来沙哑的声音,“上来。”
阿曈一愣, 连忙往后一退!他还以为这人睡着了呢。于是眼下这情况便有些尴尬。
宗朔也不说第二遍, 只是伸着手指敲了敲床板。
阿曈还炸着一脑袋软毛, 裹着小被子呢,想了想那人英俊的笑容, 还有伟岸的身躯, 还有, 还有那里鼓鼓囊囊的……
不知为何他有些脸红,但眨了眨眼,依旧摇了摇头, 因为他着实有些吃惊。
“啊?你,你是要和我睡觉么……”
榻上的人半晌无声, 后来他依旧没张嘴, 但明确的说了一声, “嗯。”
阿曈听了更是有些磕巴, 赶紧又裹紧了小被子,“不,不好吧,太,太快了,我还没准备好呢。”
还没等宗朔回应,他就又说,“那,你是要给我做媳妇嘛?”
榻上这时候又没声了,阿曈却在竖着耳朵等人回话,他聚精会神的等啊等,连害怕都忘了。
可还没等到回应,昏暗的床铺内侧便直接伸出一只大手,转眼将阿曈连人带被子的,通通扯到了榻上。少年下意识的肩背朝下,调整姿势着床。只是觉得自己没砸在硬榻上,而是直接一头扎进了宗朔的怀里。
没等阿曈反应过来,便直接被人隔着被子搂在怀里。男人的胸腹间都硬硬的,有些硌得慌,又有些温暖,他的呼吸起伏绵长,叫阿曈不自觉就放松了身体,整个人软在宗朔的胸膛间了。
少年仰起头,也只能看到一个今日略有些胡茬的下巴,还有一段筋肉坚实的脖颈,那凸起的喉结随着人的呼吸而动。
阿曈从被子里悉悉索索的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小巧的喉结,几近没有,看着宗朔的,便感慨,好大哦!不愧是武曲星君,哪里都大!
于是也毛毛躁躁的伸手去摸,热乎乎的小手刚碰到你宗朔微凉的喉结,那里便微微吞咽了一下,而后这只作乱的手便被一双大手握住,拉到了一边。
“老实睡觉!”
阿曈没得到回答,原本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就与人家“睡觉”了的,可是,宗朔的怀抱里很舒服,让阿曈觉得安全极了,再也不担心什么阴兵或神鬼来把自己带走。
他想了想,便趴在宗朔的胸口小声谨慎的问,“宗朔,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啊。”
宗朔感受着怀中人滚热的身躯与蓬勃的心跳,稍稍在煎熬中松了一口气,“鬼在人心里。”
阿曈闻言侧耳宗朔的胸膛前听了一会儿,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好奇的问,“在这里么?”
宗朔点头,并告诉他,“要小心。”
少年闻言,便一脸严肃的盯着宗朔的胸膛看了好一会儿,又小心的敲了敲。
只是过了好久,男人的胸口处也只有心跳鼓动的声音。阿曈随即就噗嗤一笑,眼睛都眯起来了,“你撒大谎!休想骗我!”
说完,便美滋滋的贴在宗朔的胸口处,来回挪动了几下,蜷着腿,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的睡了。
帐外寒风呼啸,戈壁深处吹刮着如哭似嚎的风暴,阿曈贴着男人魁伟的身躯,丝毫不怕,折腾了一宿,终于安稳了。
宗朔睁着眼眸,耳边忽近忽远的幽幽厮杀哭喊声渐渐淡去,转而被少年轻轻的呼吸占满。鼻尖终年缭绕的安神香也散了,喘息之间,都是怀中人的味道。
丝丝缕缕的,从口鼻之间,漫延至他已经腐朽陈旧的心肺。
像是晨间带着朝露的雾,像是原野挟着春蕾的风。
少年在这夜间出离的纯粹,叫他舍不下手,于是顺从了心中的贪欲与渴望,直接抓到了怀中。
他抱着怀中的人,汲取着自己缺失已久的生机与温度。但宗朔心知肚明,自己如今无异于饮鸩止渴,他不知不觉间,行至万丈悬崖之畔,稍进一步,就是伴随着欢愉的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