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回事。
折礼心下疑惑更甚。
出神片刻,眼见喜儿还乖乖地站在门口,大眼睛眨巴眨巴望着自己,折礼连忙谢过她,让她早些回去休息。
深秋多雨,一连几日都是阴雨绵绵。早上醒来,推门便觉凉风携裹细雨扑面而来,天气阴沉得要紧,雨丝中夹杂着几分落叶香。
从楼下传来的氤氲香气搅动腹中馋虫,折礼下了楼,肖家人正忙活在厨房中。
吃过早饭,肖母拉着折礼,递给他一件新做的外袍,粗布麻衣,却厚实温暖,针脚严密,做工扎实。
“伯母,这……”折礼有些吃惊,“我其实不怕冷,这衣服留给伯父……”
肖母笑道:“他穿不了,这是按着你的身量做的。天气凉,该添件衣服了。布料虽然粗糙了些,但厚实防风,赶工赶得急,别嫌弃。来,你穿上试试。”
折礼还在为难,肖母已经抖开那袍子,满脸慈笑地瞧着折礼。
见实在不好推辞,折礼便抬手穿上了。果然是裁量得当,刚好一身,虽未察风雨之寒,此时这外袍加身,却被实实在在的温暖包裹。
“合适!”肖父从后厨出来,“老婆子看尺寸可准。”他笑眯眯在身上擦干了手,冲着肖母比大拇指,倒像是比自己尺寸看得准还要开心。
空气中充满了温暖与轻松,折礼竟不知不觉有些恍惚。
他想到一个从未思索过的问题。
若是爹娘还在,又会是如何的景象?
母亲是否会在天冷时为他添被缝衣,父亲是否会同他书里的故事与道理,他们会否也像如此,互相吵架、和好、打趣……自己会不会像杏儿喜儿一般无忧无虑地依偎在他们身旁……
“苏公子。”
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折礼拉回了现实,肖父肖母杏儿又去了后厨忙活,喜儿见他立在门前若有所思,出声询问。
折礼低头看她,她递过来一把纸伞。
二人撑了伞走在人烟稀少的大街上。
雨下得刚刚好。
温温柔柔地淌在青石板街道上,刚好能冲刷掉污泥垢物,而又不会积起污秽的水坑,让行人猝不及防湿了鞋。
“快要入冬了,再过些时候,两派之间会有更多商贩往来,卖些特产和年货。”喜儿絮絮叨叨地念,“趁着年前还能做一波生意,我得想想办法揽客。”
折礼看向她。
这么柔弱的身躯却好像有很多力量。
一个上午,喜儿同他逛遍了集市,研究了几家经营得不错的客栈,记了不少新的想法和点子。
他们的客栈偏远,但更为僻静,食宿更适合那些寻求低廉量大能吃饱的客人,以此为特色,设计一些新的菜式和方案,也许能增加客人。
回到客栈吃过午饭,阴郁的绵绵秋雨之中,少女一直在柜台之后认真地思索菜式。
“苏公子!”从外头传来“噔噔噔”的跑步声,折礼从窗台回首,便瞧见喜儿推门进来。
少女的裙摆还在晃动,她热切地摇了摇手里的菜单:“我新写的菜单,你看一看。”
看过菜单之后,折礼觉得还不错,她把适量的几个菜放在一起,加上米饭去卖,既便宜又能让客人吃饱,很是实惠。
“其实我不大懂这些,”折礼看完又递回给她,“但我觉得可行。只是揽客方面,大概还要下些功夫。”
喜儿点头:“苏公子你说得对,过几日雨停之后,集市就会热闹起来了,我打算晌午同爹娘做些热饭菜送到集市去卖,顺便再招揽些客人试试。”
折礼笑容中流露出赞赏,她有些抱歉又羞赧地说道:“我就是觉得公子见多识广,所以想给你看看。”
吃过晚饭,折礼见喜儿收拾了些剩菜剩饭,提着食盒打算出门。但见天已经全黑了,折礼便说与她同去。
村外的路稍微有些泥泞,好在雨已经停了,看来明日当不会再下了。
喜儿同折礼一路闲聊,便到了村口一处破庙。
虽然看得出这庙荒了许久,但仍有打扫的痕迹,门口的石头还是干净的,庙里燃着烛火,简单修缮过的破门虚掩。
“瞎叔,我送东西过来了。”喜儿站在外头轻声喊。
从门里迅速冲出来一个身影,本应该摇着尾巴亲昵地蹭着喜儿小腿的大黄刹在大门和喜儿中间,警惕地龇着牙冲着折礼呜呜。
“大黄。”喜儿半蹲着伸手唤它,“来,别怕。”
从门后晃悠悠地出来一个枯瘦的老人,驼背,一只眼完全是黑洞,另外一只眼珠子发灰,唇凹进嘴里,拄着树枝做的拐杖,咧嘴笑道:“丫头来啦。”他说着又我用苍老的声音唤大黄,“大黄,回来。”
大黄很听他的话,马上就回到了他身边,摇着尾巴望着折礼,一点也不见方才的凶恶。
“带了朋友。”空洞和灰败的眼睛转向折礼。
“是啊瞎叔,”喜儿走过去,“是一位住在我们客栈里的客人,苏公子。”
瞎叔侧过身去推门,笑着说:“苏公子,快进来吧。天这么黑,有人送你我也放心。”他低声念叨。
折礼冲他点了点头。
没坐太久。
破庙里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一张破烂草席,松散的铺着杂草,上边铺着一层黑漆漆的被子。
喜儿把吃的递给瞎叔,又问了最近生活怎么样,还需要什么,嘱咐他最近天气不好,路滑,出门要小心,便告辞了。
离开的时候,瞎叔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身影。
事实上他也看不大清楚。
大黄一路送到主街有光亮的地方,才又往回跑。
喜儿说瞎叔以前就是肖家湾的住户,两个儿子出去做工被石头砸死了,他老伴伤心过度也去了,他自己不知怎的在家种地锄头松了弹到脸上,眼睛瞎了,慢慢地失去了劳动能力,家里的草屋也塌了,他便沿街乞讨,住在这破庙里。
瞎叔以前人很好,可惜命太苦。因此他们家时常会送些东西过去接济一下。
钱家那面依旧没有消息,估摸着是天气凉了,可能要开春之后才会行动。
这也就意味着折礼还要在这里滞留一段时间。
次日天晴了,夏日的暑气彻底拖着尾巴离开,留下一地灿黄的枯叶,镇子外缘的空地上晒满了新收的水稻。后院里,肖母拿出装了不知何时采摘的桂花的簸箕,晒在太阳底下。
商道上陆陆续续又出现了牵着驴、马、牛,驮着货物的旅商,街道两旁又热络起来。
临近晌午,肖父同两个女儿挑着饭菜便出去了,没过多久,喜儿便牵着一头驴领着客人回来。
下午又陆陆续续住进来几个旅客,一家人忙忙活活一整天。折礼也跟着肖母打杂。
店里的生意逐渐有了起色,喜儿也就不再跟随父亲出去卖饭,而是担任起店里收账的工作,也会帮忙传菜。
肖母多在厨房忙活,杏儿也会帮厨。
因为客房不够用,折礼主动从楼上搬了下来,住在了后院闲置的小房间,房外是后厨的小院,种着些葱蒜,对面正是厨房。
院子西面有扇小门,出去是条小巷子,往后走便是马厩,厕所也在那边。马厩旁的猪圈还养着两头猪,一些鸡鸭。院子东面有口水井,旁边修了个浴堂。
院里菊花开的繁盛,墙根的黄色野菊一簇簇一丛丛,成片成片的,很是热闹。重阳之后,天气又愈渐冷了下来。
厨房的水开得咕嘟作响,午睡方醒,折礼躺在小床上懒洋洋地透过窗看向外头的阳光。
在这平凡而温暖的日子里,折礼逐渐怀念起青芜的日子,其实这样的时光与他在山上没有修行之前,是很相似的。
唯独不同的是,他以前从未怀念过父母,如今却会想念他们。
即便礼仪中他们的容貌已模糊不堪。
他也会想非道,想他此时在做什么,想他会不会也喜欢这样清闲的日子。
第41章 慵懒数闲光
“阿礼。”喜儿的呼唤声从外头传来。
折礼翻身而起,叹了口气。前几日同喜儿去乡下拿菜,那家的姑娘似乎对自己颇有好感,围着折礼叽叽喳喳好不吵闹。
喜儿当时的心态便不对了,当下就改了口,“阿礼”成了她对他的专用名字。
“时候不早了,快随我去吃饭。”她站在门口咚咚敲门,语气里是毫不客气的催促,哪里还有月前的端庄。
慵懒的少年推开门,便被少女拽着往外而去。
今日是杏儿订婚的日子,两家人都是贫寒出身,也没那么多讲究,互相过礼之后决定愉快地坐下来吃顿团圆饭。
肖父肖母早已在亲家家里吃起了茶,眼见着时候不早,该开席了,喜儿才回来拖折礼。
他们俨然已经将折礼当做了家人。
茅屋外的空地上很热闹,两家的亲朋好友还有邻居看来不少,折礼拽着喜儿,低调地从旁边绕了进去。
折礼生的端正,即便是穿着肖母亲手做的粗布麻衣,也难掩出众之气,很快便有不少嗑瓜子的姨娘围着他拷问起来。
“今年多大了?”
“哪里人啊?”
“家里几口人啊?”
“婚配了没有啊?”
“没有婚配,有心仪的姑娘没有啊?”
“哎呀,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哟。”
折礼哪里应付的来这些,只能乖巧地一一答去。
“哎呀肖家姐姐,我看你家二姑娘不错的嘞,配这个小伙子呀配得很,这不撮合撮合,双喜临门。”
“小伙子,我家的姑娘跟你一般大,姨改天介绍你们认识。”
屋子里的气氛活络起来,折礼听得眼花缭乱,但见肖母身边的喜儿臊红了脸,揪着衣角有些难为情。
“各位婶婶,”折礼起身,“在下暂时还没有要成家的打算,再者我也不是这里本地人,怕是要辜负了大家的心意。”
“喜儿,你去看看你姐姐在做什么呢,我方才让她多送点瓜子花生过来,她是不是忘了。”肖母拍拍喜儿,示意她把折礼也带出去。
“那我同苏公子去看看。”喜儿招呼了折礼,二人一溜烟地跑了,可算才寻得半分清净。
晚饭倒是没吃上多少,折礼不善饮酒,吃罢饭后便寻了个由头离了席。
女人凑在一桌,老太太们说了媒不算,又互相讨论着家里的孙辈。年轻的妈妈们抱着孩子,吃上一顿完整的饭都大为艰难。
男人们那桌,喝得热火朝天。
喜儿见折礼溜走,便也以回家喂猪为借口,匆匆离开。
她追上折礼,二人走在漆黑的路上,喜儿向折礼道歉:“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什么话?”折礼问。
“看来你也没放在心上,那就好。”喜儿自顾自说道,半晌,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阿礼,你以后也会娶妻生子吗?”
折礼愣了愣,这倒是个好问题,好就好在他也不知道。
他挠头:“那也得先有个心仪的人吧。”
“噢,”喜儿眨着眼盯住他,“那你有心仪的人吗?”
折礼迷茫地抬头看向夜空,漆黑的夜色里,稀疏地闪着几颗星星,笺云的笑容浮现在眼前。
喜儿能隐约瞧见折礼脸上浮现的微微笑意,但见片刻,就又消散,被茫然取代。
“什么是心仪?”折礼叹了口气,转向喜儿,“我分不清,所以他们才说让我多出来走走看看。”
喜儿面上有一丝落寞,趁着夜黑,她装作无事发生,答道:“或许,是占有吧。”
少年停在原地,少女循着小路慢慢往前。
“占有?”
少女点头,背着手仰着头,轻柔地回道:“希望自己是他的唯一,他也是自己的唯一。不想同别人分享,不想别人惦记,也不想他同别人好,只希望他能对自己笑,对自己好。”
占有……
“你看到她同别人在一起玩耍过吗?”少女转过身,天真烂漫地问。
折礼点头。
“你会不高兴吗?”
折礼回想着,似乎没有。
少年没有回答,少女也不在乎他的回答,她又转回身去:“当你喜欢一个人,一定希望他只属于自己。”
两个人各怀心事,走上大道,远远已能看到镇子里的灯光,喜儿停在明与暗的交界处:“阿礼,等你离开这里,还会记得我吗?”
“当然。”折礼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记得你们所有人,有机会我会再回来。”
“等你再回来,我会不会也像姐姐那样,已经嫁人了呢?”喜儿叹了口气。
她突然又转过身来,看向折礼:“不,我不要嫁人,我要陪着爹妈,守着客栈。我要成为肖家湾生意最好的客栈老板!我才不要像她们一样,我要像你一样,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活。”
她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飒沓得有如女英雄,那眼中的热切实实在在,映着那微弱的灯火,格外炯炯有神。
回到客栈,喜儿心情不错,煮了些东西,折礼又陪着他去了一趟破庙。
庙里黑漆漆的空无一人。
“怪了,”喜儿茫然地站在庙门口,“瞎叔往常这时候不出去的。”
“大黄,大黄。”任凭她大声呼唤,四下静悄悄,依旧没有回应。
“瞎叔和大黄都不在,可能是出去了。”折礼安慰道,“明天我们再过来。”
他把吃的小心放好,喜儿没法,只得先回了客栈。
一连几日都是大雨,外头的树秃得更厉害了。已经过去三日了,喜儿撑着伞,忧愁地站在破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