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施主……”那小沙弥颇着急,又拦不住眼前蛮横的老人。
“我儿虽是个书痴,但邻里都知道,他素来身体康健,偏生在你们这住了一日,便害了痴病,日渐消瘦,不思饮食,他死的蹊跷,死的无辜!”那老头说着,痛哭起来。
道衍很快便拨开人群来到了老头面前:“阿弥陀佛,刘施主,老衲之前替刘公子所请大夫已然说明,令公子的确身患癔症,但与我寺并无瓜葛。刘公子常年沉浸书中,是以封闭精神,才患此疾……”
“你别胡说,他就是你们害死的!自他来了你们寺庙,才总说那些痴话!”老头情绪激动。
道衍口念佛号:“施主莫动气,不如我们到禅院细说吧。”
“谁要跟你去禅院细说?!就在这说。”
闹了一阵,道衍终于说动了老头,将他请走,那老头吵闹着跟随道衍离去。
“唉,又闹一场。”
折礼耳尖地听到身边的中年人叹了口气,旁边那人问他怎么个事情,那中年人便娓娓道来。
“这老刘是山下的猎户,原本有个儿子,儿子神神叨叨的,自小就喜欢钻书堆里,身上书卷气很重,大家都叫他刘书生。上个月吧,刘书生读书读出癔症了,总说书里有什么颜如玉,人也越来越奇怪,天天往山上跑。”
“大家都以为是读书读傻了,也没多管。到半个月前,刘书生便死在了寺中,据说身上瘦的已经是形销骨立了,不知是得了什么恶疾。”
“刘老头就这一个儿子,在庙里死的不明不白,他一个穷种地的,什么都不懂,就觉得是庙里有人害了他。”
“唉,这老人家也怪可怜,你说他不知道自己是胡闹吧,他兴许是知道的,道衍大师的善名远播,大家都是有所耳闻的。可他若不来给儿子讨公道,好像也就没什么活着的寄望了。”
折礼听得唏嘘,非道倒是还好,没什么反应。
热闹看过之后,小沙弥过来寻折礼,带他去净泉。
小沙弥领着折礼来到后院一处石台坐下,此处灵气充沛,有清脆的水滴声传来,想必就是净泉所在了。
他小心翼翼取下折礼脸上的布,观他双眼红肿,目中无神,便以玉叶引泉,蘸于折礼双目之上。
“唔,”折礼只觉凉丝丝的,十分舒适,又问道,“小师傅,我的眼睛伤得重吗?它如今是什么模样?”
“有些红肿。”小沙弥认真地说,“其他倒与平常无异。”
给折礼净眼之后,小沙弥又念了句佛号:“施主先在此处打坐片刻,待晚些时候,您的朋友会来接您。”
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四周恢复寂静,水滴声、风声、树叶沙沙声、鸟啼声……草木的清香萦绕在身旁。
折礼逐渐入定。
不知入定多久,待他醒来,有人正踏着落叶缓步而来。
他停在折礼面前,仰头朝漏下些许阳光的树荫看去,一只灰衣麻雀站在枝头,左蹦右跳,偏着头瞧他。
“萧先生?”折礼出声询问,毕竟有个人站在他面前不言语,总叫人觉得阴森森的。他在看什么?看自己么?
非道垂下头,在他身旁坐下。
将手上的东西搁在身侧。
宽大的衣袖落在水池边,袖口以银线绣制仙鹤,正笼在秋日余晖之中,宛若要展翅高飞。
“别动。闭眼。”非道将折礼的脸掰到自己面前,挑了药膏,仔细地涂在折礼眼睛上。
淡蓝色的膏体轻薄而令人舒适,其中所含清淡的不知名香味,冲淡了折礼鼻腔中属于萧先生的味道,那味道令他有片刻的恍惚。
“先生身上的味道有些亲切。”
非道的动作顿了顿,自然地瞧了他鼻翼一眼:“亲切?”
折礼笑了笑:“像某位长辈。”
非道不再搭茬,抹完药后,又取干净的白布为他敷好。
一日两次,次日晨起,折礼已觉眼睛能感光了,他不由得欣喜若狂,心头巨石终于落地。
至第四日,照例是敷了药后不久,折礼抬手将白布掀开一条缝,便瞧见外头阳光正好,葱郁的林子里,小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看得见了!虽然还有些许模糊。折礼大喜过望,直奔到窗外盯着外头的树、草、花、鸟看个尽兴,以前从未觉得耳聪目明是种幸福,可此时,他却意外地觉得幸福,非常幸福,幸福得快要哭出来。
第45章 缘是“故人”
林中小道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折礼开心地朝路的尽头看去,朦胧中瞧见身着袈裟的老和尚,同一个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慢悠悠往精舍的方向来。
折礼吓得差点掀翻在地,连滚带爬回到榻上,惊慌失措地将眼睛蒙好。
道衍在门外与非道交谈了一番,随后便推门进来,他瞧见折礼一个激灵,手脚都似不知往哪里放的模样,不由得弯起了唇角。
“萧…萧先生,你回来了。”
非道“嗯”了一声,坐到折礼身旁,便见他连连后退,从另一侧下去了:“我喝口水。”
他摸摸索索朝记忆中茶杯的方向摸去,很自然地按到了光滑的手背上,他吓得又是一激灵,脚下不稳,被非道轻巧地拎了,放在床上,又倒了茶,捉住他的手递给他:“怎的如此惊慌。”
非道的神色中是难掩的打趣,盯着他蒙眼的布条,随即伸手一扯。
嘴边的茶杯晃了晃,眼前的黑暗一扫而光,折礼掀动眼皮,抬眸傻傻地看向非道。
非道在他面前坐下,紧紧地盯着他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慢慢将那布料缠在手上,眼中遍布狡黠之色:“装?”
折礼乖乖地搁下了茶杯,偷偷瞄了非道一眼,随即垂下了头,底气不足地喊道:“师……师傅。”
之前倍觉陌生的声音,此时也熟悉了起来,折礼疑惑不解,难道他已离了非道这么长时间了吗?长久到连他的声音也无法分辨?
“在人界玩的可还尽兴?”非道瞧着他。
折礼自知理亏,却仍是多少有些委屈,嘟囔着回道:“我不是有意要同望江他们走散的……”
非道本也不想拿这些小事责备他:“你可知在那鼠精的洞府,若我晚去片刻,你可能就命丧当场了。是谁允许你独自行动,去挑衅如此强大的敌人?”
折礼心虚更甚,不敢抬头去看非道:“我……我下榻的客栈老板丢了一位朋友,怀疑是落枬弟子所为,我才跟着他们的车队,”折礼说到此处,神色严肃起来,试图转移非道的注意力,“师傅,落枬驻扎肖家湾的弟子真的有问题,他们抓人,运往别处,还给那鼠精投食尸体。”
非道略加思索,便将此事记在了心中,随即抬眸,眼中半是调笑半是嗔怪:“噢,你在肖家湾的家人的朋友。”
折礼百口莫辩。
“出门这么久,倒也没想着给你青芜的家人带个信。”
浓浓的怨怼包裹了折礼,他在肖家住下的日子里,其实除了想念父母,更多的是想念非道。父母的容颜他已经忘记,但这些年承担父母之责,实实在在照料他的,都是非道。
他早就已经知错了,可却少了些勇气向他道歉。
沉默片刻,折礼伸手抱住了非道的胳膊,可怜巴巴地瞧着他:“师傅,我错了。”
在折礼的印象中,面对非道没有什么错误是撒个娇不能解决的,若是不能,就多撒一个。
非道脸上的动摇并不是很明显:“错在何处?”
“我不该与师傅置气,我也不该这么久不同师傅联系,我不该在没有后手的情况独自面对如此强悍的敌人,我不该没有认出师傅……”折礼这般可怜巴巴地盯着非道,叫他很难不心软。
非道平静地凝视着折礼,随即问道:“为何与我置气?”
“……”
折礼犹豫不语。
“果真是因着笺云?”
折礼愣了愣,非道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索性也不再多问,起身说道:“既然眼睛恢复了,同我出去一趟。”
折礼仍能感受到非道的不悦,不敢拖沓,起身追了上去,犹犹豫豫地问道:“那,师傅你怎么下山了?”
非道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说呢?”
“可是,你怎么找到我的?”折礼又问。
“你的乾坤袋之中,我放了样东西。凭着它,我能追踪到你。”
折礼心下一惊,伸手去摸,果然在其中摸出一片华羽,那羽毛通体淡蓝,在阳光之下,流光溢彩,很是好看。
“这是?”折礼一面将它放回乾坤袋,一面追上非道。
非道不回,折礼便不再多问。
二人行了一段,折礼想起非道救自己时手受了伤,他跟着非道,伸手撩开他右手的衣袖,果不其然,衣袖掩藏下的手,皮肤还是一片皲裂,有些惨不忍睹。
折礼停下步子,怔怔地捧着非道的手,然后把袖子往上卷,整个小臂往上,都被那焚天之火灼得面目全非。
“师傅……”折礼心中的愧疚漫入眸中,他自责地看着非道,半晌复又垂首,耷拉着脑袋,“对不起……”
“小伤,会好的。”非道安抚道。
二人来到道衍的禅房,禅房中有位怀孕的夫人,正面色忧愁、盯着窗外的鸟雀出神。非道认出,正是当日寺门前那位夫人。
“周夫人。”门外的小沙弥见非道过来,便转向屋内向她行礼,“您等的人到了。”
那周姓夫人扶着茶几起身,紧锁的眉头下,一双染满愁绪的眸子打量着非道与折礼。
“两位请进吧。”周夫人迎了二人。
非道驻足门外,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夫人,近来可是腹中疼痛,有流血之象?”
折礼看不大真切,只隐约能瞧见周夫人衣着华贵,生的不俗,但身上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灰色,状似青烟,以腹部为甚。
症状她先前以同道衍说过,此时非道知晓,她并不意外:“先生所说不错,自半月前,我便总觉腹痛,请了不少平安脉,都未见异常。有些微的见红,并不厉害,安胎药吃了许多,不见起色。”
她抱着腹部:“听人家说我可能是冲撞了东西,我才上山礼佛,却仍是如此,叫我心中难安。”
非道平淡地问道:“半月之前,你可有远行?”
“曾回乡拜祭。”
“夫人的故乡,是否临近东南深林?”
那周夫人点头如捣蒜:“先生所说不错,确有途经那片密林。”
“山有精、木有灵。”非道说道,“本无念,却染邪。”他摊开掌心,凝灵力化浮莲,落于周夫人腹部。
明净的蓝色护住周夫人的肚子,不消片刻,那莲上便沾染了浓郁的灰色,并试图逃离非道的掌控。
非道收手,灵莲便消散而去。
周夫人抱着肚子,略感到舒适了些,仍抱有疑虑:“先生,这样便可行了吗?”
折礼笑着回道:“周夫人,我瞧见你身上的灰气已经被我师傅用法力化解了,你不必担心,天色不早,快些回家吧。”
周夫人大喜过望,连连道谢:“难怪住持大师说我能遇贵人,多谢二位,若二位得闲,还请来我周庄做客,我与相公必将好好报答二位。”
折礼笑道:“夫人客气了,大概是因为夫人有福缘吧。”
辞别周夫人,折礼又欢快起来,他如今眼睛恢复,便央着非道带他四处闲逛。
折礼一面逛,一面说着下山之后的趣事,二人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后山一处荒僻的院子,院外景致倒是不错,有几块天然形成的巨石,形状奇特。
院内传来雕刻斧凿之声,折礼好奇,见门未锁便推门进去,只见满院陈列着大大小小的佛像,明明雕工不俗,却都或残或缺,像是人为损坏。
折礼疑惑不解地瞧着面前的雕像,非道立在门口,便见那最大的雕像之后,雕工手执斧头,一双怒目正冷冰冰地瞧着擅闯者。
待折礼走进,被吓得退了两步。
半张脸的佛头之上,跨坐着上半身精光,一身横肉的僧人,横眉冷对,怒目圆睁,好似那寺中金刚,叫人不寒而栗。
“阿弥陀佛,”折礼先念了佛号,朝他行礼道歉,“误入此地,不好意思。”他说罢便退了出去。
待他与非道走远,便又听到斧凿之声幽幽传来。
此时已是日落西山,夜里禅院的弟子来送茶水,折礼打听道:“今日路过后山,见有位雕佛像的僧人,不知是谁?”
那小师傅皱起眉头:“那是渡衍师叔,他醉心雕刻,从不与人往来,小施主切莫前往那处扰他苦修。”
“噢,原来如此。道衍,渡衍……他与方丈可是师兄弟?”折礼又问。
“渡衍师叔是住持的师弟。”那小沙弥说罢,添过茶水便念着佛号告辞了。
非道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脱下外袍,上榻打坐。
“师傅,白日里那人可真是奇怪。”折礼也脱下外衣,坐到了床上,“僧人不该都是像道衍师傅那般慈眉善目吗,那位渡衍大师,却好凶。”
“佛不在相。”非道回。
折礼盘腿而坐:“可是相由心生啊。”
“相由心念生,虚以委蛇假意逢和之人,同样可以慈眉善目。”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折礼思索半晌,又问,“师傅,这世上真有佛吗?”
“人之善念,佛之初始。”非道回,“佛道在于引人向善,勿为恶,以减少恶行。”
“明明斩妖除魔的都是修道之人,为何不求仙门庇佑,而拜虚无的神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