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南下剿匪期间,百里毅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甚至不用多精妙的栽赃嫁祸,他是天子,他说的一切都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没有人能反抗他。
三年前的百里桉即便不再领兵打仗,但身上那股鲜衣怒马的少年气还是在的,又狂又傲,也不缺仁义之心。
说实话是非常适合当皇帝的。
但他太危险了。
百里毅害怕他的孤勇。
因为百里桉像极了曾经的他。
只有把他完全控制在自己手里,百里毅才能安心。
他要挫一挫他的锐气,没有人可以超越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也不可以。
“即便三年前儿臣根本没错,也难逃一劫。”百里桉讥笑道,”所有人都被算计在内,真是好手段啊,父皇。“
百里毅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是徒劳,他像是耗尽了全部力气,无力道:“是,都是朕做的,朕是天子,你能如何?”
“儿臣没想如何,真的想对父皇做什么,儿臣早就动手了,何必在这儿说这么多?儿臣只有最后一个问题。”百里桉问,“当初父皇立我母亲为后时,是因为太后的命令还是自己的真心?或者是父皇权衡利弊后作出的决定?”
百里毅自然没有回答他。
百里桉自嘲地笑一声,“算了,无论因为什么,现在也没必要刨根问底了。”
良久后,百里桉转身准备离开,才听到百里毅的虚弱的声音。
“朕是真的爱过她。”
年少时喜欢的第一个人,即便到了现在濒死之际,再想起来还是会怀念。
但是已经……没有意义了。
百里毅的呼吸越来越细微,连手指都已经无力抬起。
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父亲。”百里桉回头,好好地看着他,不带任何地恨意,“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您。”
“儿子自认这辈子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其他人的事,不知为何命运要同我开这样的玩笑。可能我真的是灾星转世,克亲克友,到最后连自己都不得善终。”
“好在还能让我最后尽一点孝道。”百里桉深呼吸一口气,说:“等父皇驾崩后,儿臣会依照礼数,让父皇风光下葬,长眠皇陵。”
百里桉抬脚往外走,在打开门之前顿了一下。
他垂着眼皮,眼神晦暗不明。
“只是不会……让父皇与母后合葬。”
***
百里析靠着门板乖乖等在门外,身后的门突然打开,整个人险些往后倒去。
百里桉伸手扶住他,“不用进去了。”
“父、父皇他……”
“……至多六个时辰。”
百里析眼睛红了一片,抿着唇低下头,死死忍着。
百里毅先前是真的宠他,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百里析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爱和关怀。
“哥哥回去了,到我们小析独当一面的时候了。”百里桉揉揉他的脑袋,轻叹一声,道,“哥哥真的很累了。”
百里析攥着拳头,用力点头,尽管声音还有些颤抖,语气里还是含着坚定,“我知道。”
百里桉宽慰地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抬脚离开。
天气阴沉,深秋的风干燥又清冷,吹在身上并不舒服。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了,只身一人站在石基上,没有回头。
百里析听到肃肃秋风和百里桉的声音。
他说:“你要记住,你是储君,是天下万民未来的君王,你不能躲。”
百里析看着百里桉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声应道:“小析记住了。”
百里桉是自己进宫的,没让任何人跟着。
出宫门后却看到有人等在外面。
他站在拱门下,光线被遮挡完全,昏暗一片。
江未言就站在他面前十丈远的地方,仅存的一点儿太阳都落在他身上,很微弱却又异常耀眼。
心里那点儿藏得很深很深的委屈在见到江未言的那一刻尽数迸发。
他向他跑去,被他牢牢抱住。
幸好,就算经历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依然有人在等他。
“你在啊。”他的声音在抖。
“我在这里。”江未言抱紧他,字字真切,“我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嗯,我知道。”
我相信你。
***
东厨里散着袅袅炊烟,元煜正包着馄饨,面前大锅里烧着水,将沸未沸。
江未言抱着胳膊靠在门后没有进去。
百里桉停在外面,抿着嘴,半晌后才抬脚走进去。
“师父。”
元煜手上还摊着一张馄饨皮,一会儿没有动作,而后抬眸看着百里桉,“想问什么就问吧。”
“师父和父皇之间可是有深仇大恨?”
“是。”
“一定要杀了他?”
“是。”
百里桉半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叹息一声,“我知道了。”
他转身要走,元煜喊住他:“小白……”
“我没有怪师父的意思,师父既然说了,那我就信,只是这种做法太危险了。”百里桉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但我还是想问师父,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之间的纠葛?”
元煜望着他的背影,片刻后道:“好,晚些时候师父都告诉你。”
“嗯。”百里桉应了一声,离开东厨。
他在后院坐了很久,不许任何人打扰,只望着那棵已经掉光叶子的梨花树。
就这么从酉时沉默到戌时。
风执从外边回来,见江未言和风翊都在檐下站着,院中只有百里桉一人,孤身站在桂花树下,整个气氛都压抑了。
风执慢慢挪过去,小声问:“小侯爷?这是?”
“有事跟他说?”
“是。”
江未言领着他过去,抬手覆上百里桉的后颈,轻轻揉了揉,“桉?”
百里桉回过神来,侧头看他,“嗯?怎么了?”
风执:“主子,宫人来报。”
“说吧。”
风执:“陛下……驾崩了。”
百里桉手指一顿,敛眸静默站在那里。白衣被晚风吹起,皎白月光似落了满身清霜。
江未言牵过他的手,稍稍用力握紧。
院中寂静一片,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鸣钟声。
最早鸣钟时,他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
良久后他才开口道:“我知道了。”
风执见他似无动于衷,小心翼翼地问:“主子不进宫吗?”
百里桉松开捻着的桂花枝,摇摇头,问:“小析还好吗?”
“太子殿下尚且没事,倒是淑妃娘娘听到噩耗后晕了过去,眼下还没醒。太子殿下正在操办国丧之事,但难免有大臣觉得殿下年纪尚轻,对太子继位一事颇有微词。”
“这是想闹什么?一国之君岂是他们能非议的?”
“太子殿下只当没听到这些话,只是推迟了登基之事。听太子殿下的口吻,似是有让位于主子的意思。”
“胡闹,我朝怎可一日无君?”百里桉蹙眉道,“去请宰相大人、三司使和御史大夫到政事堂议事。”
“是。属下马上去办。”风执拖着风翊一起走了。
江未言牵着他就要走,“走吧,我陪你去。”
“好。”
三位大人已经在政事堂候着了。
“我在外面等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江未言在门口停下,握了一下他的手后松开,“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卷 白玉糕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百里桉方一进政事堂,跟在百里毅身边最久的苏公公就递了封信过来。
“殿下,这是陛下写给殿下的信,让殿下务必要看。”
百里桉往前走着,随口答应道:“放着吧,晚些时候我会看。”
苏公公:“陛下说了,要殿下第一时间看,方不会后悔。”
百里桉接过信,敷衍道:“行了,我知道了,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
政事堂的门被关上。
信件被百里桉随手丢在桌上,他站在高台上,“今日请诸位前来,想必都知晓我要说的是什么事,诸位大人不妨先说说看。”
御史大夫:“陛下突然驾崩,依法应是太子继位,可太子殿下似乎……”
宰相叹了一口气,道:“太子殿下尚年少,不愿继位也能谅解。可这于理不合啊……”
“父皇驾崩,朝中局势势必会乱,再加上大凉虎视眈眈,新帝登基刻不容缓。”百里桉见三司使似有话要说,“徐大人想说什么?”
“殿下,陛下膝下只有殿下和太子能担大任。虽不合规矩,但若是太子殿下实在不愿,殿下登……”
“闭嘴!”百里桉脸色骤变,厉声道。
三位大人慌忙跪下,“殿下息怒!”
百里桉蹙眉,冷声说:“这种话不要让我听见第二次。”
三司使瑟瑟发抖,“是。”
“太子那边我来处理,今夜太子便会在父皇灵前即位,日后还需各位大人好好辅佐太子。”
“下官明白。”
江未言在殿外候着,良久后才听到身后之门被打开,三位大人从政事堂走出来,见着他后纷纷拱手行礼。
“见过小侯爷。”
“大人有礼了。”
三司使:“对了,先前小侯爷询问的边际军饷已经如数发放边际,不日便可抵达。”
“有劳徐大人了。”
“小侯爷客气了,都是下官该做的。”三司使道,“若无其他事情,下官就先告辞了。”
江未言:“诸位大人慢走。”
百里桉还在政事堂里,低头看着信,神色自若,在看到某句话时瞳孔微缩,捏着信纸的手无意识收紧。
他沉思了一会儿,将信叠好放回信封里,再放到烛火台上点燃。
火舌迅速吞噬信件,簇簇火光在百里桉眼底跃动,映着他沉静的侧脸。
余下一点被他扔到地上,化为灰烬。
寿皇殿殿内殿外跪满了人,百里析跪在最前面,望着百里毅的灵柩。
百里析的眼圈还泛着红,他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所有责任都压在自己身上,避无可避。
他在其他人面前还要强装镇定,只有看到百里桉才敢泄气,才能像一个小孩子跟哥哥发泄哭泣。
他伸手揪住百里桉的衣角,“哥……”
百里桉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不要怕,我在这儿。”
“苏公公。”百里桉朝门外喊道。
苏公公双手捧着圣旨进来,在众人面前站定。
百里桉撩袍跪下:“宣旨。”
苏公公展开圣旨:“先帝遗诏。皇太子百里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百里析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苏公公催促道:“太子殿下,请接旨。”
“不……哥……”百里析望向百里桉,惶恐道,“我不要……”
百里桉不为所动,沉声道:“父皇遗诏,不得抗旨。”
苏公公把圣旨往前递了递,“太子殿下……”
百里析盯着圣旨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接过,“儿臣……接旨。”
他缓缓站起身,手上的圣旨似有千斤重。
周遭议论声不绝于耳。
百里桉率先俯身磕头,扬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这才齐声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局已定,再无退路。
子时过后,百里桉便让大家都散了,寿皇殿只留下兄弟二人。
深秋夜里寒意料峭,窗棂被吹得吱呀作响。
百里桉望着窗外残月,问:“出去走走?”
百里析背对着百里桉,攥着圣旨的手青筋凸起,他低声问:“为什么?”
“什么?”
“我不想当这个皇帝。”
“为什么不想?你有能力称帝。”
“可这一切本该是哥哥的……”
百里桉静默片刻,叹了口气,说起另一件事:“你知道吗?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在想,真烦啊,要是你没有出生就好了。”
百里析一愣,转过身看他。
“我总在想,要是没有你,父皇会不会更喜欢我一点儿?母后会不会开心一点儿?特别是看到母后一个人躲在寝宫里偷偷哭的时候,我更加希望你从未出生。”百里桉就这么平静地说着藏在心底阴暗处的东西,“嬷嬷抱着你在御花园里玩,喊住我,让我看看你。而我只看了一眼就跑开了。凭什么啊,凭什么你得到了父皇的宠爱,而我得到的只有责骂和冷落。我真的太讨厌你了。”
“哥哥……”百里析想抓他的手,才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他不敢。
“当时的我自私地把一切都归结到你身上,你那时尚在襁褓之中,想抓我的手被我甩开,冲我笑我也只回你一个臭脸,不知道何时养成的臭毛病,现在想想真是傻透了。”
百里桉自嘲地笑笑,“没多久我就想明白了,一个连话都还不会讲的婴孩有什么错呢?我恨的是父皇的不闻不问和冷漠,你不过是被无辜牵连的小孩。我满心愧疚地想逗你玩,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只要见到你就会想到先前对你的那些没有来由的敌意,压得我难受,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摸着百里析的脑袋,微微笑道:“我现在倒是很庆幸,幸好那时候你还不记事,幸好没有说过那些伤你的话,不然这些年你只怕会离我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