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心疼、会难受、会下意识地想要回避所有苦痛,不知道该怎么办时,于是像祁燕教他的那样——
躲远点、闭上眼。
祁九在八岁之前,严格执行这一指令。
他的父亲在隔壁市做高管,拿着高额工资给几个董事会的做孙子,压了一肚子怒火,隔三差五回来发泄在自己的妻儿上。
祁燕彼时甚至都还不知道 omega 保护协会的存在,只会算好他回来的时间,把祁九塞到小镇最远的邻居家,然后双手握住祁九的,笑着问他:
祁九,妈妈和你说了什么。
祁九也会和她学,开朗地笑着一字一顿回答:
“躲远点、闭上眼!”
...... 祁九严格遵循这一指令。
直到八岁生日那天,父亲提前回家,祁燕远远地听见了汽车制动的声音,匆忙间将祁九关进了衣柜里。
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祁燕是后来才反应过来。
但她已经没有时间,丈夫大步赶来,在卧室里找到慌乱的她,上前给了她一巴掌。
啪嗒、咚咚。
祁九迷茫地听着重物落地的声音,手里还捏着三角状的生日帽,并不知道这意味这什么。
衣柜被什么东西抵住,他费力推开一道缝,只看见自己的母亲躺在地上,父亲在踢她。
这是在干什么?
祁九无法理解,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眼睛越睁越大,双唇在颤抖,心里被恐慌装满,泪水不受控地流了下来。
他不能发出声音,他甚至连哽咽都要咽进肚子。
泪水糊满脸畔,落进嘴里,他刚刚才吃了蛋糕,胃里是甜的,舌根却苦得发麻。
这是他八岁的生日,他在五分钟前还在和自己的母亲嬉笑着拍照片。
到现在他却看见祁燕甚至没有挣扎,看见男人踢完了她,开始扒她的衣服,看着祁燕的脚被抓着,身体呈一个倒悬的形状,及腰长发从地板、再到床上。
乌黑的、浓密的、像是逆流往上走的瀑布。
...... 这是、在干什么。
祁九无法理解。
于是祁九的世界,从八岁这一年开始改变。
他骤地急切起来,像一条小兽,撞击着衣柜的门。
完全没有效果,他发出来的声响甚至还没有祁燕的头撞到床板来得响。
他看到祁燕在哭,每发出一声声音便会被打一巴掌,于是她不敢发出声音,只伸长手,远远地朝着衣柜的方向。
像是在求助什么、像是在遮挡什么。
祁九看得不真切,他的视野被泪水氤氲,从狭窄的缝隙里,勉强看见祁燕的嘴一张一合,反复念着什么。
她说:
祁九,躲远点。
祁九躲不远了,他已经缩在了衣柜的边角。
他藏在这里,看自己母亲八年来遭受的事情,看她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抹花,看她像一条濒死的鱼,扭曲地挣扎,微弱地抵抗,绝望地告诉他——
闭上眼。
于是祁九闭上了眼睛。
他闭上了眼睛,听见痛苦的喘息,听见床板的呻吟。
像是用梵文在灵魂上写下印记,祁九永远记得这一天。
祁九永远、永远记得这一天。
他记得那一天的蛋糕很甜,上面有很多巧克力的装饰,他吃到嘴里牙都黑黑的,祁燕笑他是小花猪。
他记得祁燕在那日深夜才将他放出来,告诉他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没看到,就当做和平常一样,他是一个正常的乖小孩。
他也记得次日他起床,遇见了自己准备回去上班的父亲,对方注视他很久后,突然狞笑一声,给了他一巴掌。
祁九没有哭。
他只是被打得有点发懵,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闪得坐在地上,祁燕抱着他,头一次这么疯狂也这么愤怒地嘶吼。
他记不得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什么样子,看起来狼不狼狈,有没有去安慰自己母亲。
他只记得他在祁燕的怀里,半天挣扎着笑了,抓着祁燕的衣领,说:“妈妈早上好。”
正常的乖小孩,会在起床时向妈妈礼貌地问好。
但是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笑得还不够可爱,还是自己看起来太狼狈了,不然祁燕为什么对着他,哭得这么伤心。
后来祁九回想起这一天,会为自己当时做的选择感到非常好笑。
彼时他已经拥有过于柔软的心肠,过于泛滥的同理心,自八岁以后就不再会选择躲远点,但很多力不能及的时会闭上眼。
他闭上眼时,又会想起祁燕那晚破碎空洞的视线。
他会反省,他想,当时自己为什么要说一句那样的话,告诉她 “不痛”、或者 “不哭”,她当时会不会不那么难过。
他会思考,他想,当时自己倘若不是沉默地执行祁燕的指令,而是喊大声一点,把街坊邻居都叫过来,祁燕会不会后面就不会吃这么多官司,会不会少走几年弯路。
他会后悔,他想,要是自己八岁前有一次、哪怕是有一次叛逆一点不听祁燕的偷跑回家,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来得这么迟。
他知道什么都来不及了,这说不定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他应该和祁燕一起,抬头看、向前走。
祁燕是个伟大的女性,她带着祁九走出了泥潭,自己还依旧能成为慷慨付出的善人。
祁九跟随着她,效仿着他,但更多时候祁九会认为,自己非常、非常对不起她。
他做了很多事,帮助了很多人,温柔又漂亮,将别人的利益凌驾于自己之上,想变相地弥补自己当时亏欠的属于祁燕的那部分。
但他做不到,他走不出来,他追悔莫及。
祁燕当时把衣柜门堵得太死了,有一部分的祁九葬身在了那里面。
在十八岁那年,祁九曾隐晦地向晏时清暴露出自己的弊端。
他告诉晏时清,自己永远、永远不会是圣人。
他说,又一次触摸以前那块软弱的灵魂,说他会为了减少自己难过,而闭上眼睛。
圣人是不会让世界存在黑暗角落的,而祁九为了避免痛苦,过去或现在,选择的都是闭上眼睛。
那一次祁九在闭眼时,杨筱在他身边说,段小雨工作没了,那个艺人终于辞退了他。
他那天兴致有点高,多说了两句,唏嘘说着不知道他弟弟该怎么办,医疗费一晚上就是两千。
于是祁九最后一点同理心支撑着他垂下视线,看见这样暗沉的天气里,段小雨瘫在垃圾堆旁,嘴巴一张一合,用力地哭着。
像条、快死去的鱼。
腐朽的记忆呼啸而来,百叶窗遮去大半空间,祁九的视线又变得狭窄。
他似乎又被关在密闭空间里,从渺小的缝隙,看到另一个人在堕落、再窒息。
祁九猛地抽搐一下,用头去撞了一下玻璃。
…… 他闭不上眼睛。
于是在这样即将下雨的天气,段小雨遇见了,心软又扭曲的神明。
第102章 自卑又自信
祁九给段小雨送去了粥,因为他看起来脏兮兮的又很饿。
给他送去了自己喜欢的伞,因为天阴沉沉的就快下雨。
给他送去了限量版的大黄蜂,包装拆开过,里面塞了一万块钱,因为他弟弟需要。
段小雨看上去显得很不耐烦,也很有敌意,祁九递给他东西时他连谢谢都没说。
但是祁九在第二天竟然又在窗外看见了他。
第三天、第四天,对方每次都在原地,穿着得体,站直端正,在垃圾箱旁边,一站就是一天。
他不喜欢往上看,视线总是下垂三十度落地,对着脚尖,好像在数地上经过的蚂蚁。
有时候下雨,就撑着祁九那把明黄色的伞。
祁九不知道他在等谁,但是在第五天走前,过去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
谁知对方见到他时又恢复警惕状态,眼神在他身上流连,然后头埋向地面,一副谦卑到地里去的样子。
祁九记得,那也是一个下雨天。
水气混着泥土的臭味,段小雨拿着伞,舍不得放在垃圾箱上,不愿意搁进泥土里,于是兜兜转转,又递回到祁九的手中。
紧接着他跪下,给祁九连磕了几个头。
砰砰。
掀起的水花,把祁九的裤脚都湿透。
祁九那里见过这种阵仗,慌乱地扶他起来。
那把精致的伞落在地面,还是被弄脏了。
段小雨的额发都被泥潭污水搞湿,全身湿透了,狼狈又肮脏。
他哽咽着说,自己弟弟要没了,能不能帮帮他。
他还说大恩无以为报,但祁九愿意,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和弟弟都会来给他当牛做马。
这倒是不必,祁九说,终还是抵不过心软,告诉他:
“如果你需要,可以来我这做助理,我试着和筱筱哥说一下,刚好我也还差一个助理。”
于是他力排众议,说服了极力反驳的杨筱,不管谣言四起,将段小雨带进了自己的团队。
起初他们相处得很融洽,段小雨是个专业素质过硬的助理,早就能在高压的环境中找到自己的定位,能轻松将祁九照顾得面面俱到。
加上祁九比他上一个艺人好太多,不会挑刺、不会发脾气、不会突然就给他一顿臭骂。
他对段小雨做过最出格的事情,是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娱乐圈工作。
段小雨回答得也直接,说因为这边有很多人傻钱多的笨蛋,搞钱比其他地方容易。
祁九便笑了。
因为他作为人傻钱倒不是很多的笨蛋一员,正提着大袋小袋,准备去看他患病的弟弟。
在某一个深秋午后,祁九与他一起去了医院。
弟弟恢复得不算好,但精神气很足,头发掉得光光的,戴了一顶毛线帽,正在嘴里滋儿哇乱叫地玩祁九以前送的大黄蜂。
祁九那一次还带了一个新的威震天,很配合地挨打,也同样在配一些幼稚的音效。
段小雨靠在病房门口看着他们玩,唇间勾着笑,觉得自己裸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都在透露着喜悦。
真好。
他会控制不住地这么想。
我很幸福。
有时候段小雨会觉得,他喜欢上祁九,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没有太多过错,只是在雏鸟效应下很倾向于帮助过他的人,加上祁九又过于温暖,像一个小太阳一样,轻而易举地让他动了心。
有时候段小雨会很清醒,明白他不是祁九的偏心,祁九对所有人都很好,都体贴又温柔。
但是很快卑劣的求胜心又会涌上头来,篡改他的想法。
他会想,自己肯定是更特殊的一个,祁九又不是菩萨,他才不会轻而易举就给别人一万块钱,不会随随便便地要给给别人工作的机会,更不会毅然决然地要去看别人得了绝症的弟弟。
他肯定是对我有更多的想法,把我看得很重要,所以才会做这些事情。
段小雨这么想着,自卑又自信。
他一边兀自将祁九奉为自己的救赎,一边自顾自地,把自己当成了祁九的特例。
我在他眼里,一定是特殊的。
段小雨就这么打响如意算盘,毫无根据地对未来进行幻想。
他想着,自己的弟弟一定能治好,祁九这么优秀也一定会有更多人喜欢。
但他不在意,他选择默默付出,一直陪伴在祁九身边,这样在等到祁九回头的那一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
到时候祁九会感动,会在浮躁的娱乐圈中见识谁是真正爱他的人,会心满意足地和自己在一起。
…… 段小雨算错了。
他从根源就算错了,祁九从没有回头过。
祁九一直在往前赶,也不知道在朝向哪里,就是很努力,明明不是个演员却一直在上表演课,明明从不追星,却总是喜欢用小号刷着一位男演员最新消息。
段小雨认识这个男演员,两年前闹出大瓜,然后逃到国外发展,近期又有回国的趋势。
本着和祁九建立友好话题的原则,他主动夸了夸照片里的晏时清。
都是千篇一律的赞赏,长得好看、演得戏好一类,但祁九却明显地高兴起来。
他明明看起来很开心,但段小雨敏锐地察觉他的笑容里有一丝失落,却还是强撑着欢喜继续说:“再夸一点。”
段小雨心里突然就很不是滋味。
且当他留意到这个事情之后,晏时清的存在感就骤地多了起来。
他发现祁九其实很经常地会刷晏时清的消息,他有一个小号,用着晏时清的头像,转发晏时清的最新动态,扎进晏时清的粉丝群里,披着层马甲看别人聊瓜。
段小雨不明白,他不知道祁九是单纯喜欢这一款,还是这个人于他而言有特别的意义。
但是他查不到,网上一干二净,根本没有把 “晏时清” 和“祁九”这两个名词放在一起出现的任何内容。
于是段小雨开始紧张。
他担心祁九是真真正正地喜欢晏时清,对晏时清有不一样的情感,那他是完全比不上的。
因为晏时清比他高、比他英俊、有远超于他的外貌和能力——
最重要的是,晏时清是个 Alpha。
那是个 alpha,祁九喜欢 alpha,他永远不会是 alpha,他从出生就输了。
段小雨并不是没想过去植入腺体,但是植入腺体的手术费用太高,成功率太低,他还有个弟弟,他赌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