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语成谶。即便为仙尊入魔,他也不后悔。
梓潼神君算是崔琰唯一一个信得过,谈得拢的知己,梓潼也是从下界来的小妖,原身是深海里的一只鲲。
二人师出同门,后崔琰成了冥王,九幽霸主;而梓潼神君则是负责执掌凡人命数财运。
崔琰借着与他叙旧的由头,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到上神殿寻他。
推杯换盏后,结果还是没变。
梓潼托着沉甸甸的下颌告知自己:若想破魔,只能找三十六重天上万象天宫的战神讨教,除战神外数万年来无人破魔成功。
崔琰不露声色地将杯中酒水饮尽,同梓潼神君拜别。
万象天宫位于天穹最高处,四处烟岚缭绕,紫气旖旎。这最高规格的宫阙是天界耗费了百年,用仙草灵石浇筑而成,是只有战神才配享有的殊荣。
战神喜静,身边只留了只鹰隼为伴,名曰‘海东青’。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性秉金灵含火德,异彩上映瑶光星,海东青乃名副其实的万鹰之神。
他曾效忠魔域,是阿修罗王的近臣,五百年前却脱下粼粼的铁甲战袍,长跪于三十六重天,放下身段,请缨做战神的坐骑。
除了当事人以外,没人知道五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依着他俩不与外界通人烟的性格,怕是等到圆寂也等不出个答案来。
崔琰心中矛盾不已,距自己用摄魂锥扎伤他虽过了千余年之久,此后千年自己再没参加过蟠桃宴,没机会再见他。
现在自己有求于他,按照那人容不得沙子的脾性,恐怕没那么好说话,但只要对方不掏出赤羽,挨他一顿毒打,躺个一年半载的倒也无妨。
“殿外何人?”海东青斜坐在屋顶一角,,犀利的目光瞬及锁定在崔琰身上。他将笛子插回到后腰,婉转的乐声嘎然而止。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在这驻守五百年,不论云雨霜雪,还是头一遭见到战神之外的活物。
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崔琰摈弃昔日旧怨,朗声道:“阴司冥王崔琰,有事求见战神将军,还请仙友通禀一声。”
海东青听见他自报家门,轻嗤一声:“原来是恩将仇报的龙妖”
他纵身从数十丈高的空中落下,拦在殿前,淡声说道:“我家将军尚在闭关,不见外神。”
闭关?这种不入流的谎话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那老凤凰千百年来何时闭过关,八成就是在避他呢。就算为了躲他,起码也找点像样的借口,而不是如此敷衍了事。
今日他既然敢孤身前来,就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若是连人都没见着,像条丧家犬一般夹着尾巴打道回府,绝无可能。
“是么,我还未曾见过战神闭关的英姿,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正好趁此良机能深刻领略一番。”崔琰一只手抓着海东青拦在身前的大臂,笑意盈盈道。
两股对抗的力量顿时震散了悬浮在殿前檐角的七彩浓云,引得山林摇晃。
“崔琰我劝你别欺人太甚!”
“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句箴言。”崔琰眉目微蹙,“人间狐假虎威者甚繁,你可别要狗仗人势。”
“你!”
海东青气急,遂即召来法器——金竹骨笛,欲要使出杀招,怒喝道:“私闯万象天宫,触怒战神者,不论神魔皆可诛之。”
崔琰道:“那便放马过来,虽未领教祝星的神威,同他的坐骑过招未尝不可。”
“自家仙尊保不住,却要来偷别人家的,冥王好心计啊!”
海东青冷声反诘,一掌劈开了崔琰的禁锢,苍劲浑厚的掌风在院墙上烙下一道数米长的印痕,石屑窸窸窣窣地砸落在苍柏翠杉上,碰掉不少细嫩枝叶。
他本不想横生枝节,可既然海东青顽固如斯,还大言不惭地提及檀伐名讳,那就莫怪他惹是生非了。
骨笛一经奏响,狂沙满天,天地混沌地看不清边界,古怪的笛声中蕴蓄着一团团金光,形状宛如佛前灿烂的金莲,一记刺耳的笛声过后,那些金莲的花瓣绽出锋利的尖刺,转速像流火般朝崔琰散射过来。
崔琰早有防备,蓄存的内力崩泄而出,幽蓝的术法与金莲燃烧的金光擦出强烈的火花,炸裂声不绝于耳。
海东青扎稳步子,“冥王迟迟不用杜蘅,是怕输得太过难看?”
“杀鸡焉用牛刀。”
崔琰闭目凝神,身后现出一道强悍的黑色龙影,蜿蜒在空中嘶鸣叫嚣,飞龙转瞬间以千钧之势冲向海东青的阵法中,伴随着震天动地的龙鸣声,悬浮的金莲化作金灿灿的齑粉,如飘萍一般四散在空气中。
海东青口吐鲜血,骨笛也被弹落在地,他撑起身子,愤恨地瞪着崔琰,没想到此人竟然到了如此境地,他想起身再战,崔琰轻易一个挥斥,便用禁身咒把海东青封禁在圆圈里。
在崔琰大步流星从他身侧经过时,海东青颓靡地抓着骨笛,狞笑道:“今若伤他分毫,他朝必负疚无门!”
“可笑至极,该负疚的人好端端活在天界,受尽风光爱戴,千百年过去了,又有谁来过问本君的仙尊呢?”崔琰冷哼着,收回对祝星最后一丝敬意,背手踢门而入。
穿过堂前栽满并蒂莲的亭台水榭,浩然的仙气滚滚而来,崔琰无心流连院内袅娜的景致,凛然地推开了万象天宫的主殿大门。
桌上光秃秃地摆着一龛宝相花熏炉鼎,里头正焚烧着一小块檀香,传出的气味霸道扑鼻,若有似无的玫瑰花味勾兑着浅淡的乳香。
战神像是出窍一般,纹丝不动地端坐在蒲团上。崔琰见惯了祝星穿铠甲战袍的板正模样,现在这样只套了件天丝中衣,汗水打透了素白单薄的衣衫,腰线清晰可辨,右腰贴近胯骨旁的旧疤丑陋地连接着其余完好的皮肉,看上去十分违和。
崔琰看着自己在祝星身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神作’不由地自得起来,但瞧着伤疤又感觉有几分似曾相识。
他没有多细究,走到祝星的正面,看着满头湿汗的祝星道:“战神好雅致,这演戏倒是演上瘾来了?”
祝星仍旧不为所动,两手掐着紫白飞星掌诀,吐气如兰,他脖颈上佩戴的纯金珠链顺着身形延伸到胯间,这种珠链是凤凰一族独有的配饰,珠链用的金子是栖梧山上梧桐树的根系与地脉交界处长的金石。
凤凰族产子不易,觊觎凤凰的妖精又多,凤凰族的先辈历经万难才找到了与世隔绝的栖梧山,从此便世代扎根下来。
到后世,不管凤凰一支离开栖梧山多远,只要带着这特殊的珠链,凤凰们总能觅得归家的路。
而且这种珠链是得等到历劫飞升后,由他们的父尊亲手佩戴。
崔琰蹙眉激道:“既然这么能演,那我揭下这面具战神应该也不会有所反应吧?”
祝星自飞升以来就不以真容视人,曾经有一只月宫的白兔精在他打坐的时候偷溜进来,手还未碰到面具,便被祝星用赤羽挑断了手筋,拴着白兔的尾巴倒吊在月桂树上一天一夜才将人给放了。
崔琰蹲下身来,修长的五指一寸寸向祝星的脸颊凑近,冰冷的指尖触探到对方微薄的鼻息。他颦眉冷眼,没想到这战神还真是沉得住气。
既然如此,他倒是要好好瞧瞧这面具底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张见不得人的脸。
浑身明黄华裳,头戴十二冕旒的男人两手提着厚重的衣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被门槛绊倒,见崔琰不敬战神的举动,骇然喝止。
“天帝?”
崔琰骤然收手,走过场般朝着稚气未妥的天帝躬了躬身。
第44章 骗局
岁宴仙龄不过三千余岁,仙姿平庸奈何却投了个好胎,父尊和母后只孕育了他这么一个金窝窝,免去勾心斗角的争权夺势,他一出生便坐稳天界下一代储君之位。
他的好父尊更是在他刚成年之际,就将天帝这顶至高无上的宝座让给他,二话没说就当起了甩手掌柜,成天不见人似的跑到四海游玩作乐去了。
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岁宴虽地位尊崇,血统纯正,但大部分神仙都并不买他的账。
他们都觉着岁宴一无高深术法,二无建功立业,权不配位,难以服众,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崔琰在内。
但作为臣子应尽的责任崔琰倒是也不吝惜,冲锋陷阵卖命的差事他做的不少,其实这也算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易。
崔琰负责出力平息战乱兵戈,以此换得仙尊在下界能够平安度过完满的岁月。
九世皆是如此。
“冥王擅闯万象宫,打伤海东青,还意图窥伺战神英姿,可知罪孽深重?”岁宴大张挞伐道,慌不迭看了眼完好无损的战神,才稍微宽心了些。
他继续说道“”“不管冥王存的什么心思,但此处不是你能常待的地方,你且随我去太微玉清宫领罪。”
岁宴将狠话撂下就往殿外走,可崔琰伫立在原地,手背上凸起的经脉贲张。
由于只听见自己一人的足音,岁宴端着身子往回瞅了瞅,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道:“关于檀伐仙尊一事,我想着也该与冥王好生打算一番。”
一听说到‘檀伐’二字,崔琰的心口隐隐牵动。
是么?这件事自己没找他算账,他倒还敢提。
崔琰敬声回道:“好啊,那就烦请天帝劳神,务必与臣细讲讲天帝是如何为我仙尊打算谋划的。”
岁宴心中‘咯噔’一沉,默念着‘君威不可抛’,总算将人连哄带骗得请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屏退两旁的侍女,肃然掩上殿门,才放心地打开话匣子,“卿寻奉我之命应该找过冥王,他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两人的目光如对垒的猛兽,互相撕扯较劲,不由升起了可怕的硝烟味。
崔琰怒无可怒,低头摆弄腰间挂着的环佩流苏,不禁嗤笑出声,“照天帝的说法,我该成全傅宣,然后心无旁骛地助他渡劫?”
纵使这人贵为天帝,如此将自己和师尊戏耍地团团转,若没有一个合理的交代,这页账便休想轻易揭过。
“冥王如果能这般看得开,于你,于他,于三界苍生都再好不过。”岁宴脸上堆着笑,亏心地避开崔琰幽邃的目光。
“我看不开。”彼时,崔琰的语气如鬼魅索命一般可怖,让岁宴觉着周遭的空气都是寒冽刺骨的。
岁宴被他的话一口噎住,哑然愣住,崔琰见状又说道:“天帝想让仙尊吃些人间疾苦,可与我直言,而不是像这样等臣将人据为己有,再来当头棒喝,还命卿寻用什么大道理来压我。臣为天界效命千余年,到头来被天帝耍的团团转,即便现在天帝好言相劝,也难消臣肚中的这口恶气。”
“檀伐上神是神界楷模,冥王你既是他的得意门生,也是天界众仙的榜样,你们二人很是登对。檀伐上神历劫一事的确是我考虑欠妥”岁宴难得做出退步,要想天帝认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而崔琰心中的气焰稍稍熄了一些。
岁宴乘胜追击,接着采取怀柔战术,谦和地说:“冥王如果顺利帮檀伐上神渡劫,他恢复神籍后也能对你真心不移,我便做主撮合你们二人,从此以后皇天后土无人再敢非议一句。”
“此话当真?”崔琰攥着流苏的手掌不自觉地紧了紧,面色稍霁。
这一万年来,他都活得浑浑噩噩,只为求得一个无用的神籍,到头来身边能说上话的人越来越少。
好不容易真真正正地拥有过一个人,会同自己哭,同自己笑,依靠自己,满心满眼地注视着自己,崔琰说什么也不舍得再松开手了。
他心中暗涌出说不清的暖意,更加地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自己可以心无旁骛地同仙尊做一对眷侣,至于神不神仙,妖不妖魔,他都可以不在乎。
岁宴轻咳了几声,声色笃定地承诺道:“我可对着三界众生起誓,绝无戏言。”
崔琰走出太微玉清宫,远远就看到迎面而来的大司命卿寻,他以游园为借口特地换了条道走,在前头带路的侍女提着兔儿灯,步态端庄。
“仙子手里的灯倒是可爱,与这玉清宫庄严肃穆极为不贴。”崔琰搭腔地说,难得他这么温柔待人,仙娥自然也热心回话。
“这兔儿灯是战神两万岁生辰时的伴礼,当时天界人手都有一盏的,府君肯定也有,大概贵人事忙忘记这档子事罢了。女子么,对这些好看的物拾总是长情些的。”仙娥垂下眼眸,娇怯地说。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单独同冥王闲谈,她以为崔琰对这兔儿灯很喜爱,便抓着灯上的木柄往上方轻提,顾盼生辉道:“我听其他仙娥说,其中有几盏还是战神将军亲手劈丝糊纸做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是我手中的这个。若能得了这份心意,小仙哪怕是死也值得了。”
崔琰的眼中露出了几分不屑之情,但怕被仙娥看见,还是极快地收敛了回去。
他心道:老凤凰的两万岁生辰,这灯居然都有千年历史了。
不过,自己真是有些佩服这个小宫娥保养宫灯的能力,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个兔儿灯面依旧干干净净,色泽如新,想来是花了不少功夫养护着的。
说起人手一盏的兔儿灯,他倒是还有些朦胧的印象。
檀伐提着兔儿灯给他时,他以为是檀伐送的,还放在寝殿里宝贝了好一阵,恨不得上茅厕的时候都提着这兔儿灯结去才好。
可没过多久,崔琰竟然看到其他的灵兽手中也有一样的兔儿灯,才知道原来这兔儿灯是老凤凰祝星的伴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