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中缓缓舒气,这老匹夫若再不说实话,自己是真的要掀桌子赶人了。
“大司命有话请讲,你我俱是同僚,没什么好避讳的,本君亦不喜猜人心思,你若兜兜绕绕反倒是不好。”崔琰平淡说道。
卿寻整饬衣冠站起身,拱手抱拳行了个大礼:“那我便直说了,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府君见谅。”
“好说。”
“其实府君新娶的娘娘是檀伐仙尊的第十世转世。”
话音刚落,崔琰手中的黑子“咚”地一声掉落在规整的棋局之中,只一子便扰乱了整副棋面。
“你说什么?”崔琰斜睨着眼,嗓音粗沉。
“”卿寻心中叫苦不迭,他当初便不该为了早日飞升,连事情都未了解清楚就一口答应天帝的请托,崔琰是何人他怎会不知。
即使过了万年,都吊死在他仙尊这棵树上,好不容易想开了娶了个新妇过门,你告诉他,这是他仙尊转世,崔琰不动手都算是开恩的了。
天命难为,他只好赶鸭子上架,继续道:“府君息怒。这件事情,其实也是个误会。当日檀伐仙尊以身殉道,天帝感念他有情有义,许他十世历劫,再登仙班。”
“说点本君不知道的。”
“府君对檀伐仙尊的感情,众仙家心知肚明,前九世你每一世都从孩提开始陪仙尊走到暮年,这已是与天规不符。遂仙尊才有了这第十世,故而府君没能同他在人间相逢。哪成想阴差阳错,府君竟误娶了他”
卿寻撇看一眼崔琰的脸,黑得跟熏了炭火似的,难看骇人。
他沉了口气,克制着纷飞的思绪,接着娓娓道来:“檀伐仙尊本应十世圆满,早列仙班,奈何尘缘未了,仙缘不够,只能徘徊于人鬼两界。卿寻奉天帝旨,还请府君高抬贵手,协檀伐仙尊解开这心中执念,如此才是正道。”
“按你们的意思,是我阻了仙尊的飞升路?”崔琰突然发了狠,心中的魔气被唤醒。自己与傅宣朝夕相处,他的眉眼与仙尊只三两分肖似,性格更是迥然不同,他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原本浅黑色的瞳仁变成了纯正的赤红,通身流溢着不属于神族的气息,与魔物更为贴合,光叫人看着就已经不寒而栗。
卿寻不知道这段时间崔琰发生了什么,可嗅着崔琰身上的魔气,看来不是三两日了。魔域只一个阿修罗王便已经折损了多少天兵天将,害得檀伐身陨,害得战神险些入魔,万一再多一个冥王,那天魔大战又是一触即发。
“府君小仙也是代为传旨这是天帝让我务必亲手给您的,里面装着檀伐仙尊生前的记忆,只需将这沁入到他梦里,他就能恢复记忆,到时再去人间寻得他的执念,仙尊就能重回到琼华大殿,虽然对府君而言是残忍了些,可仙尊在天宫为你付出了这么多,府君怎么忍心将他囿于这小小的一方寸土,让他生生世世饱受轮回之苦?”卿寻将装有记忆的芙蓉石小方瓶放在桌上。
“话传完了?”崔琰感到脑海中的魔性不受控制,再这样下去难保他会生吞活剐了卿寻,他握紧双拳道:“大司命说的话本君会考虑的,本君身体不适,恕不远送了。”
卿寻见他没有真想杀了自己,暗暗吐气,脚底跟抹了油似的打算离去,便听后背幽幽传来一声,“若大司命回去复命时乱嚼舌根,那你我的同僚之情亦可弃之。”
“府君放心,无益之事卿寻向来不会抢着出头。”卿寻汗颜道。
“那便最好不过了。”
第42章 最烦凤凰
崔琰向来是一诺千金的人,这还是他第一次过了时辰还没赴约。傅宣等得有些心急,便悄悄地跑到长乐殿来寻人。
可压根没见到崔琰,他就被两个鬼役给拦下,“娘娘,不得府君口谕,不得擅闯长乐殿。”
傅宣知道自己身为崔琰的妻室,是不能干涉崔琰的公事的,更不要说像这样明目张胆的来长乐殿。
恃宠而骄是要被他人诟病,说自己不打紧,但若是影响到崔琰就不好了。
他窥望着殿门,但未见到人影,也没有听见屋内任何的响动。
傅宣理解地点点头,掸了掸殿前的石阶一屁股扎了下去,笑意盈盈地回道:“那我便坐在这等他好了。”
鬼役不再吭声,手持着剑戟,站如松针。
崔琰听见了傅宣说话的声音,用内力强行将魔气平抑下去,瞳仁虽已褪回到灰黑色,但眼球上依稀可辨红色的血丝,杂乱无章地排布着,眼圈也有些微微暗红,形容憔悴。
傅宣以为自己还要等很久,半靠着龙纹石栏闭目养神,耳畔隐隐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崔郎?”
他半撑开眼皮,面前的人影不断地放大,见着心心念念的崔琰,傅宣娇声道:“我在碧霄宫等了你好久,眼看着鬼市快要闭市,我就忍不住想来此处等你”
只见他伸出细长的胳膊熟练地揽着崔琰的脖颈,轻盈飘逸的衣袖滑到大臂上,露出雪白的肌肤。
崔琰心情复杂,温声询问着:“近日阴司事多,阿宣有等很久吗?”
“不久,我屁股还没坐热呢。”
傅宣轻快地起身,举眼相看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口吻中充斥着浓浓的担心:“你眼睛怎么了?”
他想仔细探究,无奈被崔琰偏头躲开了。
“无碍,八成是用眼过度所致,不是要去逛鬼市吗,走吧。”
崔琰伸出手掌想去牵他,但傅宣将手缩回到袖口之中,只得牵了个寂寞。
见傅宣一脸愁容,崔琰纵再不开窍,也知道他心中有气了。
“我不是不是非要去鬼市不可崔郎有事可提前与我说身体不舒服却要硬抗着陪我,这样不叫为我好,我希望崔郎康健,然后再将一部分时间留给我。”
“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像阿宣说的那样做,一定不委屈自己。但今日我真的不累,公务之余想偷个懒,陪自己的娘娘逛逛鬼市也不可以吗?”
“那好吧,可你若累了,一定得说。”
崔琰突然反问:“我怎么觉着是阿宣比较容易累呢?”
“”傅宣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主动地伸手勾住崔琰的手掌,五指插进男人的指缝紧紧攥住,绯红从脖颈攀到耳根,“别再讲了,商家同我讲今日林先生会来新书签售呢,现在去说不准能赶得上。”
“方才还说心疼我,这会就张口闭口林先生?”崔琰嘴里裹着些酸味。
傅宣有些炸毛,小脸涨红道:“你这人!”
“我这人怎的?”
他想了片刻才找到个合适的词语,气鼓鼓地指着崔琰说:“蛮不讲理。”
崔琰快步跟在傅宣后面,打趣道:“走这么快作甚,你喜欢林湫子,我同崔玉说说,给你签个百八十本的如何?”
“哎呀,那感觉就不一样了而且你这是要活活累死林先生”傅宣捂着耳朵,不愿再和男人鸡同鸭讲。
崔琰哼声抱着双臂,自信发言:“这有什么不一样的,你喜欢收集签名,我觉着我的墨宝比他的好。”
“那只是你觉得”傅宣腹诽道。
作为畅销书大家的林湫子产后复出的第一本新书签售,本身又有判官妻室的光环加持,他面前的台子被围得水泄不通就很好解释了。
傅宣体量小,能够轻松挤进狭窄的人缝中,他被现场鬼魅的声浪裹挟着,手掌一点点脱离崔琰,直至完全沉浸在前排的欢呼声中。
可他并未察觉。
百闻不如一见,林先生的果然长得出众,尽管是刚刚哺育完婴孩,可身形还是保持得很好,只是握笔杆的手指还是有些微微浮肿。
待顺利将《霸道王爷的心尖宠下册》收入囊中后,傅宣才想起许久没看见崔琰,环顾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影,他只好先独自逛逛。
“傅宣!”
崔琰看着傅宣挤进济济的人群中,只是片刻便像是蒸发了似的,他沿途找了好几条街巷,才瞧见一个和他背影看上去相像的,于是顾不得许多就将人猛地转过身来。
可这鬼哪有傅宣半分好看,脸皮耷拉着,下巴跟脱臼一般,还往外淌着黄绿色,稠密的体液,他失望地松开了落于这鬼肩上的双手。
“年纪轻轻得癔症哩!”那鬼魅破口大骂道。
崔琰找不到傅宣本就心切,这鬼还出言不逊,他心中的魔气又有燎原之势,原本英俊的脸庞多了些阴郁,平静的凤眸变得如猛禽一般,突然凶神恶煞起来。
嘴中出横生的两颗尚未完全长好的魔域獠牙,正有跃跃欲试之姿。
鬼魅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他不过说了句不中听的,这人也用不着拿他开涮吧。
“崔郎!”傅宣远远便瞧见崔琰同一个鬼魅纠缠在一起,他飞奔过来,从身后将崔琰给抱住,气短道:“我总算找到你了。”
崔琰迅速收起獠牙,朝面前的鬼魅恶狠狠地瞪去,那鬼魅见状屏息离开,嘴中小声嘀咕着:“今天出门没瞧黄历勒,一下撞见两个神经病哝。”
崔琰偏转过身,像是失而复得般将傅宣圈在怀里,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憷些什么,为什么傅宣偏偏是檀伐的第十世,为什么!即便他可以对卿寻的话置之不理,继续瘫醉在傅宣的身体里,可是这人是他的恩师,当初他将檀伐绑来阴司,檀伐亦是明确拒绝过自己,而自己也许诺退回到师徒的界限。
他现在这样做,枉为人弟子,明明前九世自己都默默陪着仙尊挨过来,以知己、良师的身份待在仙尊,为仙尊铺平道路,让他安然度过每一世修行。可为何第十世自己这般大逆不道的又走上了不归路。而现在,他们还能回得去么?
换作寻常,他此刻大可以对着傅宣又啃又亲,完全不用抱有顾忌,但如今连这拥抱都是自己的私心作祟。傅宣,若我助你回到那个高位,你可否对我有半分留恋呢?
傅宣轻轻顺着男人的后背,他能够明显感受的到男人沉闷颤抖的呼吸声,热浪般涌在他的后颈,问道:“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崔琰缄口不语,手臂抱揽的力道却像是要将傅宣揉进骨血一般炽烈,嘴唇扯出一道直线,除了让他感受这隔着衣料的强烈心跳脉搏,又叫崔琰怎么启齿提及情爱。
“崔郎,我快要被憋闷死了。”傅宣闷声抗议。
他并不知崔琰的内心在经历怎样的挣扎与煎熬,待推开崔琰的怀抱后,傅宣将新买的赤鸟纹面具罩在脸上同崔琰分享,一开始他是打算等回去进行床第之事时再给男人惊喜,现在只好被迫提前了。
刚刚路过摊位,他就被这个半脸面具惊艳,它的上缘是蓬松的白色羽毛形状,陶面上刻画的纹理逼真鲜活,每一片羽毛都缀着水滴状的朱红色染料,鼻尖更是直接演用了尖利的鸟喙,亦涂着由浅至深的朱红。
他漾着笑意问道:“好看吗?”
但未有夸赞之声,面具被崔琰一把夺过摔在地上,本就是陶制品哪里经得住他这番摔弄,直接被摔得四分五裂,裂口处露出陶泥原本灰黄的模样。
他面色冷情,即使见面具已经摔碎还是不忘补上一脚,不爽地将本就破败的陶片踏平踩碎,“我此生最烦凤凰!”
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老凤凰,他又何须和仙尊分离十世,如果不是那凤凰,他又何必陷入这左右为难的泥淖,而无法抉择。
傅宣不知凤凰怎么触了崔琰的忌讳,只是可惜地望着一地的碎屑。
回到碧霄宫,男人依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傅宣心里想与崔琰同房,但被崔琰拒绝了。这应该是他们互表心意后的第一次,崔琰拒绝自己的邀请。
两个人同床异梦地躺着,傅宣慢慢靠过去,认错道:“崔郎未睡,我也睡不着。崔郎不喜欢的,阿宣也不会喜欢的。只是崔郎别这样冷着我,好不好?”
崔琰避开了他的触碰,平静地问出口:“你想知道你前世的记忆吗?”
“”傅宣愣了半晌,违心地摇头,“现在这样便很好。”
“若我放你投胎呢?”
傅宣不知道为什么崔琰要现在对他说这么一通稀奇古怪的话,他怎么能质疑自己的心意呢?
“我之前每日都想着转世轮回,可现在我想和崔郎待在一起。崔郎这么问,是又朝秦暮楚,对我腻了么,我就这么不值得被信任么?”傅宣转过身,拿后背对着男人,心冷地缩起身子。
第43章 海东青
这些天,崔琰一直以拿着各种借口来逃避傅宣,他现在一看见傅宣,就会不自觉的将傅宣与仙尊重合起来。
与其见面说一些伤人的话,不如不见。
再加之近日来,他体内的魔气聚地更多,稍一失控,便会眼红心悸,露出骇人的獠牙,若自己这幅模样被阿宣见了,定是会吓着阿宣。
以前是自己小瞧了这魔气,没想到在浮光窥心镜中摄入的魔气竟已经融入自己的肺腑血脉之中,而越是用纯正的仙门术法来逼退魔气,体内对抗的魔气就会涌动地更加剧烈。
在琼华大殿的时候,仙尊于课间授业中曾提及过,天上人间唯有两种病最难消解,一是阿修罗界的魔气;二是相思。
两病混同,便生心魔。
当年他拜入檀伐门下求教,仙尊见到他第一面就放下话来,‘小琰你命格引魔,秉性刚愎,若无人管教,纵不入仙道,他朝沦为大魔,必后患无穷。’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是崔琰一直信奉的道。
尽管仙尊冷眼相向,他练功念书一样不落,为的就是求得仙尊一张满意的笑脸、一句真心的嘉奖,旷日积晷,他从潜龙山一无名小辈,成为了仙尊的首徒,仙尊对他也越发的厚爱,偏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