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哭法,傅宣觉得是自己负了小辞。
“你你别哭了,眼泪鼻涕都抹我裤腿上,还打扰我看话本子。”傅宣想将自己的腿拔出来,可傅辞并不松手。
自己都给他蜡烛减半了,怎么还有这蛮牛一般的气力,傅宣拧着眉道:“哎罢了罢了,这次原谅你,再有下次,我便不用你伺候,也不同你往来了。”
“真的吗?”傅辞又哭又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地蹿蹦起来,脑门磕到了屋顶。
“阿宣,你没骗我吧?!”
“你再这样,就当我骗你好了。”
“不了不了,我这就起来,你把裤子脱了我帮你洗。”
“”
“啊啊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到时候你放木桶里就好。”
“咳咳咳,别聊这个了。”
“那那换个说,我能申请再回到十根蜡烛的光景么”
“看你表现吧,先加到七根。”
“好吧——”傅辞心里算盘打得飞起,掰着手指嘴里振振有词,七根就是七分饱,也行吧,呜呜呜他得好好表现才行。
傅宣又将画本拿起来,继续认真拜读。傅辞活着时都在为五斗米犯愁,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白丁,但他心中对求学的渴盼是深植已久的。他知道傅宣前阵子被府君日日教学练字念书,以为傅宣在读什么正经书册,就想着让傅宣也指导指导自己。
傅辞眼神纯粹,虚心请教道:“阿宣,你这是何名著?”
傅宣戏谑地挑了挑眉,将屁股往一侧挪了些,同他招手道:“你且坐过来,我同你讲讲。”
“这”小辞僵着脚脖子,畏葸不前。
“没事的,这椅子宽敞的很,多你一只鬼绰绰有余。”傅宣正好也闲来无事,自己一个人看画本尽管有趣,但有时看到亢奋激动处无人倾诉也是憋闷,既然小辞感兴趣那便再好不过了,“我数到三,不听话蜡烛可就变成六根咯。”
欺鬼太甚,简直欺鬼太甚!
傅宣‘一’字尚未念完,傅辞就已经‘啪唧’坐稳了。
“哝,霸-道-王-爷-的-心-尖-宠。”傅宣把书封上的题目亮给他看,正经八百的口吻像是私塾的先生在传道解惑。
其实这几个字是傅宣在鬼市买书的时候同店家问来的,光听这名字就很符合他的胃口,加之里面的内容画多字少,更是锦上添花,他没多犹豫便买下来了。
那店家见他付款阔绰,还同他唠嗑,聊着聊着,傅宣才知道这画本居然还是林湫子的大作。
百年前,林湫子可是金都一等一的风流才子,三岁能写,五岁能吟,满腹经纶,作诗无数,后成了殿前大学士。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固有一死,谁能想到林湫子生前谦谦公子的形象荡然无存,下到阴司居然开始放飞自我,爱上了写这些艳俗又赤鸡的画本。
对此,傅宣只能轻叹一句,‘林湫子万岁,活着修书拓碑,死了造福鬼魅!’
“为什么这书的名字听上去不大”傅辞正想着该怎么措词形容,却被傅宣抢先一步,“你想说‘雅正’?”
傅辞含蓄地应声:“对。”
“你刚入门,字多的看得胸闷气短头昏脑涨,雅正的哪有这种来劲儿啊,你不懂,我教你。”傅宣话罢,就打开画本同他细说起故事。
越说傅辞的脸上越红,讲到后来傅辞感觉自己燥热难耐,嘴皮发干,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全程都盯着傅宣的唇瓣,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干嘛呢,正说到关键时刻,王爷马上就要英雄救帅了,能不能专心一点。”傅宣弯着手指关节轻轻扣着桌板,佯装生气道。
想要虚心求教的是自己,现在阿宣如此耐心教学,自己竟然还走神,想入非非,简直是辜负了阿宣的一番美意。
傅辞抹了把滚烫的脸,清醒了不少,“嗯在听的。”
两只鬼待在一起看画本时间也过得飞快,才过一个多时辰,两指厚的画本就翻阅完了。
“可惜,只出了上册,若是我知道林湫子住在哪儿就好了,好想撵在他屁股后面追下册。”傅宣意犹未尽地说。
“林湫子?”傅辞狐疑道,“原来此书是林先生写的,怪不得如此情真意切。”
“你也认识他?”
傅辞解释道:“阴司无鬼不识林先生的,但他最近在奶娃娃,自是脱不开身写下册。”
林湫子英年早逝,二十出头就得了场大病,家中虽找方子治好了但落下了病根,原本的亲事就这么告吹了。
他后头虽当了官,官场沉浮即便是修书这档子挡不住他人道的职位,也有恶人使绊子,林湫子是个死脑筋,知道别人故意刁难也不肯低头说句软话,抑或是找人打点一番,喜欢咬着牙硬抗,结果做的工是越发的多,到最后是活活累垮的,三十刚出头就出殡了。
“他在阴司,连媳妇都娶了?”林先生这些事情,傅宣或多或少也听说过,而坊间多有结阴婚的恶习,八成就是林家怕宝贝儿子在地里寂寞,给他办的。
傅辞做了个吞咽的小动作,轻声回:“不是,他是判官的人,孩子是他自己生的。”
“小辞你胡说什么,林湫子可是正经男儿身,竟也能产子么?”判官,不就是那个崔玉么,没想到啊没想到,他这是进了断袖窝吧?
“能的,阿宣不知,阴司有处名唤‘香雪海’,那里住着的鬼医可治天下奇病,男子生产并不稀奇。”
男子生产傅宣知道自己寿时有限,如果自己走了,那崔琰该怎么办呢?真如傅辞所言,男子也能生子的话,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冒险去试一试?
就算不能永远陪着男人,但自己的孩子可以代替自己陪伴着崔琰,那他离开的时候也能安心宽慰些。
“阿宣?阿宣?你怎么了”傅辞恐慌地拉扯着傅宣的衣摆,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嘴说错话了,担忧不已。
傅宣匆匆定神,说话一如往常,“我就是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唔,突然觉着有些困了,我们今日就先讲到这里吧。”
“好。”傅辞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但又找不出来,只能将床褥铺好,看阿宣安稳睡熟了,才掩门离去。
傅宣徐徐睁开眼。香雪海他该去一趟。他现在虽说出入无阻,但身边都有鬼役跟着,难保他的计划没有实施就被崔琰给掐掉苗头,偃旗息鼓了。
原先都是男人在他身边保护他,自己说难听些就是个下不了蛋的废物,除了给男人添乱添堵,好像没有什么用处。
做人做鬼,都讲求一个意义。他既然身为崔琰的正妻,又深爱着崔琰,既知道有法子能产子,他就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这么做。
这些天他一直在找寻时机,总算是被他给盼到了。
某日,小辞还很失落地跑来通传府君今日事忙,夜里不过来的消息,他心中暗喜,表面装出一副遗憾之至的样子骗过了单纯的小辞。
而鬼役颇为难缠,傅宣只好忍痛割爱,将崔琰给他的梅子酒贡献出来,看他们喝高喝飘了,他才得以脱身。
香雪海,听上去是个难得的诗情画意的地界。
但莫要被这虚名给蒙骗了,真正的香雪海是个不毛之地,用‘寸草不生’这些词汇来形容它都是过誉了。
沙坑熔岩一望无际,坑里还‘咕噔咕噔’地冒着白泡,尸魂腐烂的恶臭熏天,和‘香’真是毫不搭边。
阴司照理应该是无风无雨,可香雪海的风刮得又大又无章法,四面八方的风呼啸着刮来,欲要将他的魂魄吹散似的。
他往哪儿走,飓风就追到哪儿吹,从前村头的那只二黄都不及它会撵人。
鬼医晴鸢在试炼新药,就发觉有鬼擅闯香雪海。
“新娘娘?”
之前她在碧霄宫替他诊病的时候,见过傅宣几次,可现下这病也该好了,怎么自己找上门来了。
她将傅宣带到自己的医馆内,沏了杯茶给他。
“多谢。”,傅宣接过滚热的茶盏,一杯入肚,暖意驱散了他刚刚身上被风沙吹打的寒气,“唔此茶甚是好喝,不知鬼医如何泡的?”
“简单!”晴鸢见他爱喝,将自己那杯也递给他喝,大方分享道:“虎心,豹肚,蛇鞭,鹿茸,再加些迷迭香和肉桂,以及几滴男子元阳,随便煮个三两天就可饮用。”
第41章 十世轮回
“咳咳咳——”傅宣反胃地抠着喉咙,肺都快咳出来了,眼神畏惧地凝睇着这个美貌的女人。
晴鸢撇撇嘴,收起玩性,笑着解释道:“不过是桂圆莲子茶罢了,别紧张啊新娘娘”
“啊那就好。”傅宣脸色稍稍好转,语气从容不少。
“新娘娘千辛万苦地来我这儿,不会就是为了吃杯茶吧?”晴鸢之所以一人住在这香雪海,就是为的一个耳根子清净。
她独来独往惯了,无论是行医还是说话都不喜拐弯抹角。
傅宣有些羞于启齿,两腮晕染着化不开的红晕,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自然不是,我想想同鬼医求个生子的法子。”
晴鸢道:“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为了这个。”
听鬼医说得如此轻松,傅宣以为她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想要作揖感谢,但旋即被晴鸢给拦住。
只听她有些为难地说:“不是晴鸢不想帮你,可上次替新娘娘把脉后我就发觉新娘娘鬼力虚浮,阴寿亏折损得厉害,你这身子若是怀个寻常鬼宝宝尚且吃力,何况要供养龙胎”
傅宣不由地垂下脑袋,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其实多少有些了解,虽然崔琰时常渡幽冥之气给他,但自己的确是大不如前。
“那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么?”他不甘心地问。
为什么上苍给了他希望,却这么快让他希望落空呢,他只是想给崔琰留一个念想,也不行么。
“有句话晴鸢本不该多嘴,但我今日只好据实相告。府君真身是龙神,而新娘娘却是艳鬼,你们二人结合本就不对,于府君,于娘娘都无好处。若要逆天产子,怕是得以命抵命的。”晴鸢据实相告,至于路该怎么走,她没办法替傅宣做决断。
以命抵命
那他也认下了。
傅宣微微笑道:“我知道的,即使不生宝宝,我也没几年好活,所以我恳切鬼医能够成全我。”
晴鸢之前对这个新娘娘很是嫌弃,她觉着男人自当顶天立地,哪能承欢他人,可如今看他不怕死的模样,更多的则是同情,可怜,透过他沉毅的眼眸,恍惚间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她思忖片刻,俯身从木匣子取出一瓶丹药交到他手中,嘱咐道:“同房前半个时辰服下乌金丹。但娘娘你亏空厉害,未必一次便能奏效。生子一事,也不必如此急迫,还是等你考虑好再服用不迟。”
“嗯,我会的。”傅宣珍惜地收起小瓷瓶,随后拿出一沓厚厚的银票,这已经是他这些天攒的全部积蓄了。
“不知鬼医想要什么,我只带了些银票。”
“不必,我用不着这些。”
“这些钱是我的心意,若鬼医不收,傅宣不知道该拿什么报答了”
“好吧,那你把钱留下。”晴鸢见他这么执着只好收下,这才将这尊大佛给送出香雪海。
见他走远了,晴鸢才像收垃圾似的将桌上的银票塞到角落里垫桌脚。
她拿起鸡毛掸子温柔拂去佛龛上的灰尘,站在佛龛前驻足良久,不禁低声叩问:“卓弋,你会怪我多管闲事么?阿鸢好像做了件错事,但又好像是件好事希望新娘娘不用重蹈我们的覆辙。”
时间周而复始,凡间已是冬去春来。
翌日,九重天上的大司命卿寻神色慌张地候在扶桑树外,叫嚷着要见崔琰。
有鬼役和他通报之时,崔琰也是吃不准这卿寻的真实意图,但既然来了,他当然也得尽尽地主之谊。
“府君这阴司管理的井井有条,真叫卿寻有几分嫉妒,若他朝我能成神,也能分到这么个福地洞天就好了。”
崔琰和大司命在天庭不过是点头之交,但卿寻这老匹夫的老底和为人他还是有所知晓,这人仙缘一般,虽然做了大司命但依旧不受器重,肚子里憋着股劲总想着再往上爬两层,也不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当初三十六道天雷升仙都要了他半茬老命,至于成神还是趁早断了这想法吧。
自己当初若非有檀伐替自己抗下余下的天雷之劫,也是成不了天宫最后一个真神,但卿寻修仙的路子与他不同,卿寻是由凡人一步步羽化登仙的,经过了几世的修行才得道,就算得了道也不过是有所小成的仙官,若无真神相助再修千年也是徒劳。
其实他们曾经都是一类人,都为了提高术法而殚精竭虑,不过他比较走运,有一个肯为他豁出去的仙尊。
“待大司命跃升突破九重天之时,本君便将阴司的万年扶桑枝赠与大司命祝贺。”崔琰客套道,手中捏着的黑子轻轻落在碧玉棋盘上。
万年扶桑树天上地下,只有冥界一株而已,有这扶桑枝加持,融入法器之中,看谁还敢小瞧了他。
不管这个冥王是随口一提,还是真的有这份心,卿寻总归是高兴的。
落子之余,不忘点头致谢:“那便先谢过府君厚爱了。”
暮色四合,黑白两子平分秋色,卿寻觉着时机成熟,开始切入主题。
“其实卿寻此次前来,是奉了天帝是旨意,特来告诉府君一事。”
崔琰不是个棋痴,今日又傅宣约好要一同去鬼市逛逛,心想着怎么说也是九重天上来的,不好轻易拂了人家的面子,于是压着邪性陪他在这边下了半天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