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能有这等好机缘,傅宣自然也是不想错过的,就算他身死三十载,对于身世前尘的好奇依旧不减。
他捏着盖子大力掀开一个豁口,瓶中积攒的记忆如过江之鲫般涌动,蚕豆大的瓶口被挤得快要崩裂,崔琰迅速用神力将它们压回到瓶中,失笑解释道:“阿宣,这些记忆藏在里面几十载,一股脑灌输进去反而会扰乱你的心智神识,所以得循序渐进。”
傅宣觉得自己暴露的过于明显,之前自己还假模假样地和他说不想恢复记忆,现在这样不就是不打自招么,好在男人没有介怀,他咬唇别过无暇的脸蛋,“是我鲁莽了。”
崔琰好整以暇,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记:“这般心急见旧情郎?”
想他的阿宣初见时就如此火急火燎地同自己行房,在人世时结交的男人定是多入过江之鲫,毕竟连个伙夫厨子都能同阿宣有过纠缠,思及此,崔琰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着了一般,憋闷地厉害。
当然,担惊受怕的不只是崔琰一人,傅宣自己心中都没有半分的底气。
“”傅宣舌头快要打结,试探性地提问:“崔郎,若我生前有好多好多相好的怎么办?”
若自己真的水性杨花,崔郎会不会休了自己呢?
可是可是那也不能全部都赖在他的头上吧,身为南风馆的小倌,就算就算是有过些红颜知己,蓝颜旧好,也是可以原谅包容的吧?
崔琰回道:“那我就徇私枉法,将碰过你的男女老少的手筋脚筋都给挑断,扒了他们的皮,给崔玉的稚子做几盏灯笼。”
男人唬人地做了个‘挥斩’的动作,惊得傅宣瞳孔骤缩。
“真的吗?”傅宣芳心大乱,他生前就是在南风馆做小倌,开门做生意你情我愿的,要是男人真要了凡人性命,委实有些蛮不讲理了。
崔琰嗤道:“假的,我不治他们,我治你。”
傅宣闷闷不快,心道:你若愿意治我,我巴不得天天被你治才好呢。可他不敢放肆,瘪着嘴讪讪作答:“哼,那我合眼了。”
他调整好睡姿,浅浅敛起嘴角。
好梦,崔郎。
等到傅宣的呼吸声变得均匀,小方瓶开出一条缝隙,崔琰将如丝线般的记忆由傅宣的颅顶灌入,心中的那份惴惴不安也一同被放大了。
强行恢复记忆是一件既痛苦又煎熬的事情,记忆会沿着血脉在脑中奔走,如带刺的曼陀罗毒藤划破细小的口子,再如蚁虫一样钻进伤口里啃咬结合,过程异常残忍。
傅宣睡得安稳,眼睛合得紧紧实实。
而他的脑海中,时光一点一滴地开始在倒退,慢慢地,便又如同身临其境般,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金陵台。
昔日旧景重现,如梦如幻。
三十多年前,金陵台南风馆乃岭南艳绝之地,穷奢极侈,衣香鬓影。
往来恩客络绎不绝。
“宣哥儿,都快晌午了怎地还赖床不起?”一张童稚的巴掌圆脸托腮趴在床前,像是庙里的小和尚念经,不厌其烦变着腔调念叨:“宣哥儿,宣哥儿,宣哥儿”
大清早地叫魂儿似的叫叫叫,扰人清梦,简直是罪大恶极!
床上的璧人昏昏沉沉地翻转了个身侧,随手拿起锦被堵着耳朵,口齿不清道:“唔小鹦鹉休要叫了”
说罢,又恍恍惚惚地抬起玉腿,轻轻踢了‘小鹦鹉’一屁股墩子,示意他闭嘴!
“可今日是簪花会,城外的柳公园里集了好些个公子才俊,你的指头加上我的指头都数不过来哩。”
“啊!”一声惊天惨叫响彻南风馆,所幸大白天的无人宣淫。
顶多被其他小倌小娘子嗔怪两句,“要死啦傅宣,大白天的搅人好梦。”
傅宣一脚踢开床褥,猛地起身,脸蛋扑红,乌黑的大眼睛慢慢聚焦:“小阿水,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差点坏了我的好事。”
“哼。”李水边伺候傅宣穿衣洗漱,边小声抱怨,“阿水每隔半个时辰来叫一回,你不是拿枕芯砸我,就是用腿撵我,宣哥儿总这般恶人先告状。”
傅宣被李水呛到无话可讲,哄李水替他梳头,自己则是对着铜镜开始敷粉描眉。
簪花会是金陵台的旧俗,顾名思义就是文人骚客聚首一堂,吟诗作对,赏花戴花的筵席。花妈妈早在月前就同傅宣下了死令,若是开。苞那日不想被莽汉俗人破了身,就趁着簪花会这个机会,替自己物色个上流恩客。
花妈妈这话糙理不糙,他离年满十六还有不到一年,是该抓紧时间觅个像模像样的簪花郎。
“哟,今日怎么连臻臻馆的口脂都抹上了,不是说好这口脂将来要同你一起埋到土里的么?”一个说话如柳笛般动听的男子声音让傅宣扭过脸来,害得他误把口脂涂到下巴上,气得他跺脚责备道:“裴哥哥!瞧你做的好事!”
裴陌比傅宣大了两岁不到,也是南风馆的小倌,十岁的时候死了双亲,家里穷得掀不开锅,被哥嫂卖到了天香阁讨生活。
他与傅宣不同,幼时托爹娘的服念过几年学堂,刚来南风馆的时候,张口闭口就是壮志凌云,硬是不肯学习伺候人的活。花妈妈将他关在柴房里又打又不给饭吃,就是要搓搓他的锐气,傅宣那时年幼,见来了个小哥哥同自己作伴,每天夜里趁打手换班的空档,从小洞里塞点吃食给裴陌,久而久之两人也成了朋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裴陌现在是南风馆颇受欢迎的小倌,连花妈妈见了他都得好声好气的。
两年前裴陌就是在簪花会上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恩客,听裴陌说那人叫徐炳之,是金都的高官,适逢他来金陵台巡视,被邀请参加了簪花会。两人便在柳公园里瞧对了眼,裴陌出苞当夜就被徐炳之以一万两黄金包了下来。
裴陌还说徐炳之是个好人,床第之事极尽温柔细腻,只是巡视期满,徐炳之便不告而别了。
傅宣觉得他要是开,苞时能遇上这样的人,倒也知足了,于是手上的脂粉涂得更是卖力起来。
裴陌从李水手中接过系发用的红色发带,梳理捆扎着傅宣的乌发,叮嘱道:“别怪我没同你讲明,柳公园里似你这般想攀附高枝的不少,若是真遇着心仪的,别掉以轻心让旁的捡了漏。”
“我长得这么俏,哪里会失手。你就安心等着我勾搭个好哥哥,带来给你过眼吧。”傅宣自信地沾了少许油膏,轻轻抹在鬓角。
李水在一旁‘噗嗤’发笑,嘴欠道:“陌哥儿何须替他着急,宣哥儿上回烧香不过是寻常发挥,便能领回一钱串子纨绔,热闹得跟新春舞狮一样。”
“也对,这点倒是我杞人忧天了。”裴陌手中的发带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一扯就彻底扎紧了,“但有一点,你要记清楚。”
“选人不能光看脸蛋,多长个心眼看他的鞋面是否新亮干净,有污泥的是万万要不得。若还有机会再看看他们指甲里嵌着尘垢还是墨水,带薄茧子的不碍事,糙的、皴裂起皮的就免了。这世上男男女女,无非是你骗骗我,我哄哄你。柳公园鱼龙混杂,莫要被有心人白白骗了身子。”
傅宣腻道:“好了裴哥哥,我只比你小一岁半,对男人懂得不比你少。”
第47章 梁舜京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适值春风送暖,林木蓊郁,江水融融。
金陵台水路纵横交错,不论金枝贵人还是寻常百姓,都酷爱搭乘乌篷船出行。
傅宣给了船家一两碎银,包下这艘乌篷船一日。
船夫平日接待的都是些平头小百姓,一口气不歇息地划上一整日都未必能挣得了几个铜板,见倒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利索的扶起船桨,卖力地划动。
粉白的桃花瓣随着潺潺的流水在溪中游荡,几只自在的水禽拍打着脚蹼,互相帮扶梳理彼此的羽毛。
“小阿水,这水里乌泱泱的是不是‘逆鱼’?”傅宣胸朝船板背朝天,手指轻轻拨动着平静的水面。
李水听见傅宣的问话,好奇地探过脑袋来,兴奋的惊呼道:“是嘞!可惜没带网兜子,不然好歹捞几条回去炸着吃。就是便宜了这几只野鸭子。”
傅宣被李水一嘴的方言惹得肚子疼,捂嘴浅笑,“人家大名叫‘鸳鸯’。”
馀不溪正好流经柳公园的偏门,他们下了乌篷船,踏上青石板走三两步就到了。
李水迈步走在前头带路,叩动了几下青铜铺首,柳公园后院的司阍就轻车熟路将他们接进来。
李水小声地拉拢道:“白哥,拜托你找的知府家大公子的画像,弄来了吗?”
这个叫‘白念’的是李水旧时的玩伴,两人私交甚笃。
白念拍了拍健硕的胸脯,将手掌大小的画像交到李水手里,同他们二人吹嘘道:“你白哥办事尽管放心!”
“这钱是宣哥儿赏的。”李水虚晃中已然将钱塞到白念的指缝间,耳畔听到愈加清晰的攀谈声,两人又像是素未谋面似的,默契地擦肩而过。
傅宣坐在红漆长廊的横档上,见李水献宝似的小跑过来,满心欢喜地以为事情办成了,压低声量问道:“快摊开瞧瞧,咱们今天就盯着这个二世祖,哪也不去了。”
李水还未来得及邀功,只见手中摊开的画纸糊了半干的油水,画像中知府公子的脸哪里还能分辨得清,堪堪能认出鼻梁间是有一颗小痣的。
“天杀的白念,爱把油饼子塞兜里的恶习老是戒不掉!”李水气愤又羞愧,小拳头砸在木柱上发出闷响。
傅宣咳嗽两声,白了白李水,轻拍着李水那瘦弱的肩膀,无奈安慰道:“也罢!好歹有些线索,总赛过无头苍蝇似的乱找目标。”
“簪花会的世家公子都不带仆从入内,阿水乡音重,容易露怯便不跟着宣哥儿逛了,你完事儿了就还是到偏门,我在船上候着你。”
李水不放心地平整着傅宣的衣摆,将腰间的结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眼色沉下来:“陌哥儿的话你要放在心上,别什么阿猫阿狗的,就被人哄上床睡了,被花妈妈知道,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宣哥儿虽自幼便在南风馆长大,可心思总是单纯,待人又和善没有半点架子,自己有福气伺候这么个好脾气的主子,当然希望主子过得顺顺利利,最好是遇到个大贵人帮扶。
将来若有机缘,跳出这个泥潭火坑才好呢!
“好好好,我没那么好骗。”傅宣半推着碎嘴的李水,看着他上了船才如释重负地闭门。
柳公园中花卉开得兴旺,彩蝶蜜蜂在丛间纷飞。
为了烘托筵会的氛围,柳公特地请了当地颇具盛名的名伶歌姬,古琴配着小曲儿,花下吟诗作赋更有意境。
“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谢小爷,依我看这朵粉芍娇艳沾露,与你这席深衣乃是天作之合。”一男子阿谀道,手中呵护着那朵芍药,对着新走马上任的谢祁运赔笑:“不如小官替知州大人戴上?”
谢祁运指着花丛中最深处的那朵停着蝴蝶的白芍,恶意刁难:“万物有灵,蝴蝶挑的花自然是最佳的。方主簿,你意下如何?”
方童在官场上有求于他,自是甘效犬马之力,尴尬地卷起裤管,溜须道:“谢小爷看中的,哪怕是天边月海底花,卑职也给你寻来。”
三下五除二,方童就踩进花丛间,昨夜刚下过春雨,任凭他再是小心,脚上的泥垢依旧沾上不少,他利益熏心,压根不在乎这点颜面,兴高采烈地将得手的白芍送给谢祁运。
其他人看着丑相毕露的方童,小声在旁议论指点。
这时一个身着松枝绿圆领袍锦衣的男子目若无人地将方童撞倒在地,男子并未致歉,簇新的靴子公然踏在方童的衣料上。
方童刚想发怒,抬头一望脸色又立马和善谦恭,谄媚道:“梁公子!”
傅宣被这声‘梁公子’所触动,据他所知这知府老爷就姓梁,再定睛一瞧那人的鼻尖真是有一颗痣,他更加确信这人是知府家的大公子。
男子没有理会自作多情的方童,而是轻啧了一声,头也不低地便离开了。
傅宣见状抬腿跟了上去,这人走路步子迈得急,他在后头追得气短。
可没办法,谁叫自己有求于他呢,还能怎么办,追呗!
“噗通”一声,脑袋就撞到男子的后背,磕地傅宣扶额叫唤。
“你跟着我作甚?”男子揪着傅宣的手,冷声质问。
傅宣吸了口气方缓过神来,轻声回应:“奴家倾慕公子已久。”
男子皱着眉问:“你知我是何人,唤何名?”
“”傅宣后背阴凉,若直说自己看中这人的权势财力,哪怕是得惹祸上身。
“所以,你的‘倾慕已久’便是从花园到后院?”男子狠狠甩开傅宣的手,瞬间就识破了傅宣的那点小小谎言,
傅宣忍痛,不知羞地跟着男人进了屋,顺畅地背起画本里的情诗:“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这首酸诗是裴陌教的,裴陌说知府夫妇伉俪情深,但因夫人染疾终身未续弦,所以他家的小公子若听到这种诗词定能触景生情。
傅宣好不容易熬了几个大夜才将这首诗烂熟于心,想着可千万要灵验才好。
男子捏起架上挂着的帕子往面盆里浸水,拧干后擦了把脸,偏过头问:“想同我在这洞房?”
傅宣愣了愣,不对呀,这人鼻尖上的黑痣呢!还没等他亲口问,就已经被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压到了墙角。